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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自我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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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雷萨嚼着赫莫斯煎出的鹿肉,感到尴尬。
他又一次反悔了,不是因为被说服,转变了什么念头,就是临时又反悔了,拖延了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
你早该把这个考虑进来。你拿他的祈求没有办法。
可是这对他们都没好处。
帕雷萨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在他默认了一种和解的表示,又吃了龙做的一餐后,他说什么能不至于惹恼赫莫斯。
他吃完了。他还没想好。
他看着赫莫斯,赫莫斯也看着他。小心翼翼,仔细琢磨,看他的表情和他看棋盘的表情一个样。
赫莫斯这次做决定的速度倒是比他快了——【】亲,亲,亲,就知道亲。
【】
管他呢。你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得到过一个好果子吃吗?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
所以说……
【】帕雷萨抱紧了他,感到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给他抱紧是多么舒服。【】那些攀附在身上的孤独,挫败,悲哀就都被驱赶走了。好像只要他一直这样抱着赫莫斯,那些东西就再也碰不到他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
【】像是一个从悬崖下爬上来的过程【】感到被冲垮的思绪开始收回,他的理智重新坐镇。他的理智开始嘲笑他刚刚【】感受到的种种错觉,【】颠三倒四的想法。他的理智重申:他永远不能真的抱住什么人,因为他完全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因为他所擅长的就是摧毁他们的世界,而他带来的就是伤害和痛苦。
帕雷萨深深的呼吸。【】他【】想要静谧的独处。但他还得面对赫莫斯的笑脸,面对自己又利用了龙一次的事实。
他还得面对这些怀疑:他想要的东西,龙都可以给;龙想要的东西,他永远给不了。他的每一次利用,都是在给这头龙以后对他的恼火加码。它不生气?帕雷萨不相信,它就在几个月前还为此要死要活过。不怕它恼火?帕雷萨做不到,他还能时不时在噩梦里梦见龙怎样让他痛不欲生。
赫莫斯又开始和他说话了。神啊!他真希望赫莫斯能多闭会儿嘴。
赫莫斯在问他能不能他们一起离开森林,去城市转转。
“随便吧,”帕雷萨觉得心烦意乱,“我无所谓。”
他最终还是只能推导出这个结论:他自己死,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
帕雷萨觉得眼皮很沉,但同时他觉得窒息,有什么压在喉咙上,努力鼓动着胸膛,艰难地抢夺那一丝丝新鲜的空气。
他抬起手臂,去摸自己的喉咙。他摸到了一只手,稳稳地掐着他。
他的心跳激烈起来。
他费力地从困意里挣扎出来,努力撑开眼皮。他抓着那只手的手腕,很不熟悉,又很熟悉。他熟悉这种不容反抗的力度,优雅的腕骨,微凉的皮肤。他不熟悉上面密密麻麻的伤疤的触感。
像被乱刀砍过一样的手。这是赫莫斯的手吗?
在他触碰到那只手的那一刻,施加在他喉咙上的力道松懈了,但那只手没有移开,威慑又不致命地继续握着他的喉管。
“我给你下了眠咒,”他听见赫莫斯的声音,“你怎么醒了?”是那个赫莫斯,那个威胁过他,【】想要和他一起同归于尽的赫莫斯。
帕雷萨终于睁开眼睛,他的视野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两只发光的金色眼瞳嵌在眼窝的阴影里。
“我把你身上的契约解除了,”赫莫斯说,“你现在可以自己去死了,高兴吗?你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继续变回那个样子,我觉得忘记你的状态还挺爽的,也许‘他’会抱着你的尸体哭一会儿,但‘他’会比我容易释怀。这多好啊,不是正合你意吗?”那只手的力道又逐渐恢复。
在完全窒息前,帕雷萨猛地卡住了赫莫斯的脖子,双手一起,用足了力气。
他接着看到,紫色的咒文在赫莫斯的手臂上发光——他想起来——龙王给它的枷锁——
他的头脑开始理解赫莫斯刚刚那一串话。
帕雷萨缓缓松开手指。赫莫斯立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两只手固定在头顶。
“你舍不得——‘他’?”赫莫斯问。
帕雷萨不说话,更不反抗。气管上的力气在加重,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挣扎,但赫莫斯像铁铸的一样压在他身上——
接着行刑突然终止了。他听见赫莫斯爆发的一串笑声。然后是一句带着怨恨的问话:“你为什么不求我?为什么不对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心软一下?”
帕雷萨不回答。他盯着黑暗,而不是赫莫斯。不要看他,不要给他任何回应,这是唯一的反抗。这会让龙感到自讨没趣。
冰凉的液体滴在帕雷萨脸上。
“抱我一下,”赫莫斯又说,“我就不杀你了。”
盯着黑暗,盯着虚空。别盯着那双流泪的眼睛。
“为什么?”赫莫斯继续发问,“把对待‘他’的态度拿出来对待我——我就可以放过你——”
可我不乐意。帕雷萨心想。
赫莫斯的眼泪一直滴到他脸上。
“你喜欢‘他’,胜过我,为什么?因为‘他’年轻,好操纵,是吗?要是他没有恢复记忆这一茬,永远对你没有防备,你就可以利用他好长时间了——”
“要不然这样吧,”赫莫斯俯下身,嘴唇摩挲着他的面颊,“我把‘他’直接割出来给你吧。你不是嫌我被打的时候都不会惨叫吗?你来听听我惨叫是什么声音——把自己的精神生生扯下来——我把‘他’割给你吧,‘他’永远不会恢复记忆,因为‘他’根本不存在这段记忆。‘他’会永远这么傻乎乎地追着你跑,对你没有防备,没遭受过你的背叛,怎么样?”
金色的眼睛盯着他。
“你喜欢这样,”赫莫斯冷冷地说,“你想让我这样。你这个自私的【】,帕雷萨。”
“帕雷萨!!!”
帕雷萨惊醒了。阳光透过窗纱,照亮了赫莫斯担忧的表情。他愣愣地看看四周。陌生的卧室。旅店。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这里是栖日城。他们下午要去参观旧神殿。
是噩梦。幸好是噩梦。帕雷萨喘着气想到。
他感到冷汗浸透了衬衣,贴着后背。
“你……”
“我做了个噩梦,”帕雷萨说,“没事,就是个噩梦。”他不知道是在安慰赫莫斯,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哦……”赫莫斯说。他从他身上爬下去了,坐在床边,看着他,拍拍手边的一堆布料:“我买了些新衣服,和这里风格比较接近的衣服。”
帕雷萨才注意到赫莫斯换下了他那件法师袍,穿着褶边花哨的白衬衣,和一件很衬腰线的黑马甲,从布料的光泽看肯定价格不菲。
帕雷萨不觉得他买的衣服会和这里的风格很接近。
*
帕雷萨走上街道,看着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和森林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人,有很多人的痕迹。两边的建筑物,脚下的路,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令他感到陌生和厌倦。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抛进怎样一个陌生的时代,他作为无名氏醒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世界充满未知的希望。现在,他想起来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更糟糕的是,他熟悉的人和物都不存在了。他看向远处山坡上辉煌的神殿,几个世纪的不断扩充和修建让它面目全非。它久负盛名的尖顶都是在他死后几百年才建起来的。
帕雷萨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想来这里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停下脚步。
赫莫斯立刻注意到,也驻足回望。
这头龙虽然把自己的智商给忘得一干二净,好在没忘掉审美,挑选的衣服虽然看起来就充满一种我很有钱快来宰我的气质,同时也看起来很典雅,很漂亮,很美。这就是他现在所占有的唯一的事物了。一个让他觉得棘手的爱人。
“哦,”赫莫斯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想理发吗?”
同时也很搞笑。
帕雷萨侧头,看到了理发店的招牌。他顺水推舟走进去了。
理发师是个无聊的中年人,符合此地圣城之名,做作地戴着一枚镀金光明圣符,叨念着光明神祝福你们之类的话。他是一个理发师,这里是一个理发店,店里最醒目的地方摆着工艺品和纪念品。当他开始给帕雷萨剃须时,热情地向帕雷萨推荐他应该把过长的头发也剪一剪,这里最受欢迎的发型是安德烈一世同款,其次是波西塔三世同款。
就是长卷发和短卷发。
帕雷萨都婉拒了。
理发师接下来的话,帕雷萨没有听。他闭上眼睛,想起之前那个噩梦。那真的是个梦吗?会不会那其实不是个梦,是赫莫斯用魔法让它变得像个梦呢?可赫莫斯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帕雷萨想不出,只好承认,那确实是他自己的梦。
人们说梦是心底愿望的体现。他心底的愿望是什么?被赫莫斯掐死吗?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不想被赫莫斯掐死。那么是那个赫莫斯所说的,他希望赫莫斯永远是现在这样傻乎乎的模样吗?
肯定也不是。
理发师说完工了。
镜子递到他眼前,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视野中。这是他吗?他会被以前的自己笑话死——这么颓唐的外表,这么灰败的眼神。丧家之犬。这是真的。
镜子里的人摸摸自己干净的下巴,牵牵嘴角,向他微笑。
他付给理发师一枚银币,得到了光明信徒最诚挚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