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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足够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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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说,”洛尔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说过吗?”第八问。
“我说过的。”洛尔说。
他俩看看呆在岩洞最中央,连幻境都懒得布置,一动不动就那么躺着的第七。它的化形又进步了,鳞片褪了不少,外形看上去长大了几岁。洛尔和第八给他讲了那么多它之后经历的事,都没让它的记忆恢复多少,精神有什么成长,结果帕雷萨·海泽拉姆和它刚呆了不到两天,它就恢复到快能成功化形了。
“就算你能变成人,龙王也不会让你去见他的——”洛尔朝他喊。
“他需要我,”第七说,“他会要求见我的。”
“为什么?”第八问。
“因为他发现他无法自杀,”第七说,“我给他的契约还没解除。”
洛尔和第八面面相觑。
“他要自杀?”洛尔既惊奇又费解,“为什么?”
“我不能确定理由,”第七说,“也许是因为他爱我爱到不想伤害我,也许是因为他恨我恨到希望报复我,也许是他自己内心冲突太多,无法忍受,打算自杀了事。”
“……没想到海泽拉姆先生原来有着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洛尔说。
“他也可能耐心等一年啊,”第八问,“你的契约不是有时限吗?”
“我把契约改了,”第七说,“当时,他要求我把契约抹掉,我遵从了——但还没抹完,被别的事牵住了——我抹了一半,只把时限那里给抹了。”
“……而你在他走时没有提醒他?”第八扶额。他和洛尔对视,看到了相同的感叹: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我不是故意的。”第七辩解,“我当时也很激动,我忘了,龙王来得那么快,他走得那么快……但我很庆幸,要不然,他刚刚已经自我了结成功了……他会来找我的,或者,他不来找我——”第七的瞳孔渐渐变成圆形,“那么总有一天,我会再去找他。”
“他可能不会乐意见到你哟。”洛尔提醒。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第七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是爱神认定,注定会爱上彼此的爱侣。我们会重新开始的,只是缺一些理由,一些机会。会有的,只要时间充裕,什么都会有的。”
他的嘴唇抿起来,像是在深思。
又过了不知多久,第七坐起来,洛尔和第八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已经化形成功了。要知道,化形不是一种普通的变形魔法,它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对化形目标种族的深刻理解,把自己的形体完全压缩转化成另外一种生物。
爱情可真能催人奋进。
第七站起来,活动着崭新又熟悉的身体。
“我不会放弃的,”第七宣布,“我喜欢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我的冲动,轻率,自负,傲慢曾经让我失去他,现在我已经铭记了这些教训。我不会重蹈覆辙——没有理由,我要畏缩不前,放任自己失去他。”
“你想起多少了?”洛尔问他。
第七向他微笑。他变回了少年的模样,鳞片覆盖在面颊上。
“他害怕的是赫莫斯,那么我就不会是赫莫斯——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哦。”
*
帕雷萨把刀砸到地板上。他坐起来,盯着一床的血,他后背蔓延到尾椎的咒文余热仍在,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
“【】。”帕雷萨说。
“【】!!!”帕雷萨又大声喊了一遍。
他坐了好久,终于平复下心中感觉自己被戏耍了的怒火。他开始思考怎么遮掩这一床他自己的动脉血。
最终结果是,他不用想着怎么遮掩,没有人来拜访他。
帕雷萨呆了几天,终于松懈下来。他首先研究了一下自己后背的咒文——很遗憾,虽然字母他都可以读,但专业术语还是太多了,连在一起他实在一头雾水。能确定的是当初赫莫斯刻咒文时他是从头疼到尾,而镜子里看上部的一大串都没有了,可能赫莫斯当时也没故意耍他,就是事没办成就开始哭哭啼啼和他说话结果就没抹完而已。
这些咒文的伤痕颜色很浅,从肩胛以下的位置开始,沿着脊椎延伸到尾椎,错落有致得如同特意纹上的图案。
他不知道这些图案里还有什么条款,让他和赫莫斯的生命共享到什么时候。也许他应该……算了。
他呆在这个小屋里足不出户。
这个小屋是他和赫莫斯建起来的,当初,他们下船,和龙王他们分别,两个人一起逛这片无边无尽的森林,终于逛到发腻了。他们于是随便挑了个离溪流近的地方建一座小木屋。赫莫斯能做的远多于一个普通的人类能做的,所以这个木屋朴素但漂亮,有二层,房间齐全,还有一个平台可以看星星,盖着一层障眼法和防御阵,储存着一大堆粮食和清水。龙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箱书,码在书柜上。
帕雷萨在他的胡子长得快宽过手指时,把手放在落灰的书脊上,挑选了一本抽出来读。
他年少时是很喜欢看书的,因为他们那儿是个偏僻的地方,很少有外地人来这里——什么游侠啊,吟游诗人啊,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些概念,因此,要了解家乡之外的世界,当然只能靠家庭教师的讲授,或者自己读书啦。
小地方来的乡巴佬,这个称呼在他应征之初始终和他如影随形。后来,这些人战死的战死,败逃的败逃,他却总能出奇制胜,于是没人再这么叫他了。
但是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帕雷萨将军就是个小地方升上来的乡巴佬而已,出身就那么回事,资质也那么回事,只是靠着幸运眷顾,他才能得到今天的位置。当摄政的欧兰公爵为了显示他们的和解,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他时,那些人的眼睛里闪着惋惜的光——对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惋惜——好一颗明艳的珍珠,查勒埃尔家的安娜亚特,绝美的姿容,高贵的血统,本来要成为整个国家的女主人,现在却不得不嫁给一介武夫。
是啊,他有一些前所未有的奇遇,他九岁时结识了举世闻名的白塔法师,二十多岁和一位货真价实的半神坠入爱河。但他出身不高,只是个小地方的小伯爵,祖上靠在战场上出色的砍杀获得了领地和头衔,所以他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还是逊色的,是不合格的统治者,是应该被打压的。
所以,这是一种报复,他把她原封不动交回去。他要嘲笑安娜亚特,嘲笑欧兰公爵,嘲笑世人。他们想结束战争,那么他就要延续战争。他要羞辱所有人,惩罚所有人,直到他们全都屈服于他的意志之下。
他从来没有成功过,他的反对者总是存在,就像他的支持者也看上去总是存在一样。最后,他最信赖的那个支持者,也是他的同伴,属臣,一起长大的朋友,马丁·博德,毫无预兆地把剑刺进他的胸口,对他说:请您安息。
所以说……
不,没有那么多所以说。
帕雷萨开始看那些赫莫斯码在书架上做装饰的书。也许不是做装饰,这些书是按着帕雷萨的口味挑选的,帕雷萨之前没有发现,因为那时候他没什么看书的兴致——他忙着——他也不知道他都忙了什么,总之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一本书都没看。
他首先看一本魔理学入门级教科书,打算在里面寻求一些解决之道,着靠自己的力量抹掉后背的契约。然而新字母本来读得就慢,而且生词太多了,这里也没有备着词典,或许赫莫斯以为不需要词典,他自己可以当他的词典。
帕雷萨一周之后把书放回去,抽出另一本炼金术史。这本很好,没有太多专业词汇,帕雷萨津津有味看了三天,直到他看到近代炼金术革命的章节……他忍受不了满章满纸的“帕雷萨·丹马克”,把它放了回去。
他在书架前站了好久,最终决定去找另一种答案——他开始看他死后问世的这些伦理学著作。有一些颇为有趣的内容,然而很可惜,没有一位侃侃而谈的大学者在书中透彻地讨论一下,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一个你又爱又恨的人,到底该以什么样的策略对付一个你觉得你离不开可对方又能伤害你的人。那么把伦理学放回去,看看别的哲学吧,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当过去你在乎,信赖,反对,习以为常的东西通通都荡然无存,当你发现你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茫然无措时,你应该把自己放进一个什么位置,你应该重新定下一个什么人生目标,你应该去做点什么事?
是有很多对自己的答案坚信不疑的人,但是他们都说服不了帕雷萨。
这个书柜太小了,他翻完了书柜上的书,胡子也才长出下巴没多少。
他少年的时候,不兴蓄须,他的父亲直言不讳地告诉他:那是下等人的打扮。同样下等人的打扮还有剪得短短的头发。但你看看现在,他们又说这是有男子气概的打扮了。所以不要被世俗观点牵绊住了,因为这些观点毫无价值,只是凸显出人是很容易服从权威,人云亦云罢了。
这不是他不刮胡子的理由。他不刮胡子的理由是他没有剃刀。
他把一日三餐改成一日两餐,把自己必须出门的那个期限往后拖延——到那个时候,他就得去拿着那颗破徽章找到最近的一家猎人协会,工作,赚钱,采购生活物资。
他躺在还留着淡红色痕迹的床单上,耳边又回荡起赫莫斯那句:那时的你又要怎么嘲笑现在的你呢?
让他嘲笑去吧。帕雷萨心想。他希望他可以就这么躺在这里停止呼吸。
是饥饿每天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推他去下楼喝一些水,吃一些东西。是身体上的不适催促他去进行一些必要的锻炼,打开窗户,打扫房间。有一天下雨了,他爬上那个房顶上的平台,坐在那里直到雨停——是生病的痛苦让他下次下雨不再这么干。
这是另一个古老的命题,你的身体自有一套欲望和运行规则,不归你的精神掌控。白塔法师可以移山倒海,但如果他要保持他那头令人羡慕的金发光滑柔顺,他也得好好洗护它们。如果你不遵照大自然给你定的法则来生活,你就不会痛快。这些法则有什么呢?——定时咽下足够多的食物,喝下足够多的水,得到足够多的休息,进行足够多的运动,和足够多的人接触,有足够多的交流,完成足够多的成就,收到足够多的爱意,给出足够多的爱意。
帕雷萨意识到自己不痛快。他终于从地板上爬起来,收拾好了一个背包,走出门去找附近的猎人协会。他走出来几步之后,那幢安静的木屋就消失了。要让它再次出现还得割破自己的手指——这是赫莫斯给他的“备份钥匙”,龙自己的话,随手一扯就能把障眼法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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