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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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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雷萨靠在门板上,他希望手边有一把刀,能让他割开自己的喉咙,这样他就再也听不到门外的哭声。他造成的哭声。
他自嘲地笑了笑。首先他没有刀,其次他割开自己的喉咙也不能让自己听不到哭声,反而还会加重那个哭声。哦,也不一定会增加悲痛。悲痛可以转化为愤怒,愤怒可以转化为仇恨。
他后背新刻下的咒文在发痒。
他想起自己曾对爱神表达感激,他现在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永远不爱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爱就是会带来痛苦,因为没人能确保自己不失去它。因为人自己就会被它割痛,或是割痛对方。因为两个世界里的人,仅仅被爱联系到一起,只是继续做他们自己都会伤害彼此,会不得好死。
帕雷萨希望自己能死得好看一点。
如果真正的那个年轻时的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该会怎样嘲笑?他还能细致地回忆起自己在山坡上对伙伴发下的豪言壮志:我希望我能死得有价值。
他第一次死是真的很有价值——他的倒行逆施,对整个大陆的灾难早该结束了——他消失,这是他对世界最有价值的贡献。
现在也一样。
去骗赫莫斯。过一会儿,等他恢复些力气,就去骗龙,让赫莫斯解开那个契约,然后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了结这桩破事。他会成功的,因为他向来不惮以任何手段完成自己的目标。他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什么目标……都能达到……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只是在等自己恢复。
可是赫莫斯哭起来没完。它的哭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就是不停歇。
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消停了好一会儿。帕雷萨听见它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它站在门板后面了。
“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它隔着门对他说,“我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契约。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和你道别。如果你向我要求的话,我会永远不再联系你。”
“好啊,”帕雷萨说,“我现在向你要求全部这些。”
赫莫斯小小地沉默了一下。
“那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让你的家人给你物色个别的人类陪你玩,”帕雷萨说,“你会很快喜欢上他的。”
“对每一个人的喜欢都是不一样的。”赫莫斯说。
帕雷萨没有接他的话:“可以开始解契约了吗?”
“可以。”赫莫斯说。
帕雷萨感到自己后背新添的咒文停止痛痒,一种清凉的感觉贴着他的脊背。
他听见赫莫斯又开始抽噎。
“但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死,可不可以请你活着,可不可以请你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开心地活到终老……”
“可以,”帕雷萨立刻说,“当然可以。”
可以就见鬼了。帕雷萨活到如今都没见过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的人,更别提他自己——想想他最接近所谓的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是死了的时候——睡觉甚至还有无穷无尽光怪陆离的梦,可死时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一个要求,”他听见赫莫斯说,“你不用忙着骗我。”
它居然听出他在敷衍它了?真有长进,可喜可贺。
“你也知道我在骗你。”帕雷萨轻笑。
“我知道你,可你不知道我,”赫莫斯说,“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是在拿你的愿望干预我。”帕雷萨说,“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什么?你让自己把什么都忘了——所以你现在又敢理直气壮地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我希望’?不,真可惜,你的希望和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确实可以这么想象一下,我按照你的‘希望’过得很好,或者过得很不好。随便你……”
赫莫斯的哭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希望你开心,”赫莫斯一边嚎哭一边说,“我不想干预你。”
它简直让帕雷萨自己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诸神在上,”他说,“你怎么就不明白——不管你想不想,你都会干预我。”
帕雷萨为他现在的模样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极为可笑的——把别人惹哭后,自己也像个受害者那样哭起来。虚伪,祈求怜悯,软弱。
有一只手落在他的手上,这起先令他一惊,接着是反感。因为他就是因为不想直面赫莫斯才要堵在门边,但这点障碍对龙来说不值一提。赫莫斯把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移开,但帕雷萨仍旧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它。
它的哭声没有了,是啊,当然没有了,因为它发现他比它更加软弱,更加需要怜悯。它在怜悯他。
那只手指在擦他的眼泪。然后是……湿漉漉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它连自己的眼泪都没有擦,却来擦他的……它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那条尾巴缠着他的小腿。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的确对你一无所知,”赫莫斯在他耳边轻轻说,“但我想了解你,然后,我想让你觉得,被我了解是安全的,当你有烦恼或者悲伤时,你可以对我吐露它们。我想让你知道,在我身边你不会有危险,我不会拿你的秘密要挟你,拿我对你的影响干预你。”
“你干预过,也要挟过。”帕雷萨说。
赫莫斯的沉默反而让帕雷萨自己觉得难堪起来。如果它可以给他一个继续下去的借口就好了,帕雷萨心想。但他知道赫莫斯给不出,爱神都给不出,谁也给不出——他只信任他自己,可他自己无法说服自己。
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他又一次问自己。
他抬起手抱住赫莫斯,它鳞片的感觉,它头发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贪婪地抱紧了它。他知道他应该松手,他不想松手。他不想松手,他知道他应该松手。
他还没松手。
松手,松手,松手!他希望赫莫斯放开他,这样他就更能放开它。但是赫莫斯没有。所以他应该先松手,再推开它,但是做不到。就像知道不应该哭,却忍不住哭一样。就像知道不应该叫,却忍不住叫一样。就像知道不应该高潮,却忍不住高潮了一样。不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互相冲突的欲望太多了。他想要吻他抱住的这个人,又想要拿刀去捅。如果他做得到,赫莫斯真的早已经被他杀死。但它以为他只会假惺惺地流一点眼泪哀悼它吗?……不……他会失去所有感到快乐的能力……他会失去生命……他很快也会死的……他怎么能走入一个没有赫莫斯的世界,同时还活着呢?
但是不是这样的。帕雷萨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是一时的感觉,一时的狂热。一切都会过去,如果他真的害死赫莫斯,他不会为此死去,所以赫莫斯就毫无价值地死了……所以趁现在,他还能感到自己爱赫莫斯的时候……别把它害死……它之前差点就死了……不能把它害死……
他松手了。
“放开我。”他沉声命令赫莫斯。
但赫莫斯总是不愿意在真正重要的事上顺从他。它不放开他,而是对他说:“你喜欢我,你爱我。”他的语气就像当初他对约翰说你就是帕雷萨一样笃定。
“我不可能爱你。”帕雷萨拽它的头发,掐它的脖子,终于强行把它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强迫自己迎着赫莫斯受伤的表情。
“好了,我要叫龙王过来了。”帕雷萨说,“你乖乖地去楼下,让我们的样子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我也爱你。”赫莫斯的眼睛又充满了眼泪,“为什么就不能——”
“不能!”帕雷萨说。他的手指收紧了,但赫莫斯的喉管很柔韧,他用再大的力道也没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他看着赫莫斯一无所知的少年模样,怨恨地说:“你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敢说‘你知道’——你只是不经我同意,旁观了我的一个古怪的梦,就敢说‘你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对我做过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听着,我一直很努力地克制我自己,因为我知道我在很多地方对不起你,因为我知道我在很多时候希望你去死——你去死,听见了吗?我希望:你·去·死。我是爱你,但我也恨你。我希望你去死,我希望你这个自以为是头脑空空的【】,快点,痛苦地,惨叫着,去死。”
他猛地松开赫莫斯,后者的鳞片密密麻麻爬上皮肤。它跪在他面前,抬起金色的竖瞳望着他,面孔完全成了非人的模样,半张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牙尖。它刚刚积蓄的眼泪正从鳞片上滑下,沿着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它让帕雷萨毛骨悚然地想起那个时候——那个夜晚——他们谈崩的很彻底,连誓约都开始崩解。赫莫斯暴走了,第一击戳穿了他的肺,第二击碾碎了他的脚踝,第三击他失去意识,再次醒过来时看到小克里斯塔尔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他们后来告诉他,他被赫莫斯碾碎了几百次。
帕雷萨靠在门上,全身都松懈下来。
这样也挺省事的。他心想。
他等赫莫斯杀了他。
“我想起来了。”他听见赫莫斯说。它的喉咙里仍能发出人类少年的声音。“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说你恨我,你说你恨不得能把我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我恳求你——但你对我说,我别想再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你原谅我,你不会原谅我。你说你死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就对你说——那你就去死吧。”
它的话语把帕雷萨拉回当时的恐惧里,但它面颊上的鳞片在消退,露出人的面孔。赫莫斯张开嘴,嚎哭出声。
“对不起,”它说,“我暴走了,我把你打碎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失控了——”
它的眼泪总能流进他的心里。不管他乐不乐意,他还是感到……同情……
天啊……别哭了……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感觉自己冷却下来,刚刚爆发的怨恨荡然无存。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嘲笑他:你总是这样,把刀刃对着它,做那个施虐的人,以为这样就能防备到它对你的伤害,但是没有,它根本没有你怀疑的那些意思,反倒是你的这些为求自保的举动才最终促成了它对你彻底的失望,对你不顾一切的摧毁。
你想起那一切的时候,你爆发的是无休止的怨恨。可它想起那些的时候……它在哭……它不恨你……它在为它对你激怒之下的报复而痛哭……
在它面前,你是多么卑劣。
“我们真的不能再试一次吗?”他听见赫莫斯问。
“怎么再试?”帕雷萨反问。
“我真的……我爱你,我那时候既难过又愤怒……我受不了你对我说那些话……但我不会了……我真的……我再也不会了……我不是他了……我真的不会了……”赫莫斯抽噎着说。
不会什么?帕雷萨心想。
他回想起……他不想回想……但他回想起……在那个笼子里【】……他听见赫莫斯问他:
你还要逃离我吗?
赫莫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就【】。
然后……然后……【】……然后……然后赫莫斯又一次问他,捏着他的手腕,问他……他就对赫莫斯说……不会了,我再也不会逃了。
然后……后来……
“乔耶蒂莉丝,”帕雷萨呼唤龙王的真名,“我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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