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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恐怖片大放送 ...

  •   帕雷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走到悬崖边,决定往下跳,纵身一跃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而这个人,他此前一直以为,是乐意看他往下跳的。这个人甚至一度真的推他往下跳。
      不对,不应该这么比喻。
      这么说好了。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生活很艰难,命运把每个人逼到生存的当口,你前进,就必须让别人后退,你后退,别人就会让你一直后退。无形的威胁步步紧逼,人和人通过利益的纽带联系在一起,共同抗击他们面临的艰难险阻。一但利益改变,纽带崩裂,昔日的朋友就会变为仇敌。他也是这么看赫莫斯的,虽然赫莫斯的利益和常人不太一样。赫莫斯不想要钱,而想要感情,所谓的爱。
      他和赫莫斯的利益曾经一致过。在那场袭击了他的领地的瘟疫之后,他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他知道了命运的可怖,死神的无情,作为凡人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他举行葬礼,把他的妻子和“我们要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的愿望埋进坟墓。在那之后,他和赫莫斯度过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时光,他们不怎么吵架,也没什么冲突。赫莫斯的脾气非常好,只要不触及他真正在意的事,他就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
      可是后来他们的利益变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战争的开始。他想要赫莫斯屈服,赫莫斯想要他屈服。他们各自赢了一次,但死亡和复活勾消了过往的败局,他们又走上对弈的棋局。而现在,他精疲力竭,决定屈服。他准备好不断后退,准备好被步步紧逼。他后退了,然后发现,赫莫斯没有迈过来。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他的另一种惯性思维里,如果你后退了,对方却没有跟上,那是因为对方并不想要你让出的东西。对方会转身离开。
      但是赫莫斯也没有离开。
      他一直以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征服与屈从,占有与离弃。但是现在,赫莫斯站在一步之遥外向他证明,并非如此。他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可以从容地伸出手的位置里,没有步步紧逼,没有得寸进尺。一直绷紧的一根弦松懈下来。压力被移开之后,他才发现他背负了它多久。
      他感到安全,是的,在这个他一直在心底保留有一丝忌惮的存在面前,他头一次感到他如此安全。
      应该这样来比喻:他跳下悬崖,接着发现,悬崖并不存在,迷雾之下是柔软的草地。不是每次跳下悬崖都能发现草地。可这是赫莫斯。
      因为这可是赫莫斯啊。
      *
      阿芙拉被噩梦的魔法弹开,摔在地上,痛得抽搐。这个房间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地板破碎,墙壁满是裂纹,唯一的床已经塌了。阿芙拉把昏迷的龙和人堆在角落。情况很不好,好几天过去了,他们还是被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房间。三天前,她注意到窗外惊天动地的响声,街上人们的惊呼,以为噩梦已经完成了它的目的,他们马上就能出来。结果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噩梦没有回来。赫莫斯没有醒过来。海泽拉姆看起来在不断衰弱。
      阿芙拉非常害怕,害怕他们最终的结局是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她重新站在窗前,继续研究噩梦留下的魔法。她想,她不能这么死去,死状肯定会非常难看。她想,她临死前还得记得解除翠斯塔和她的契约,免得半精灵被她连累得也丢了命。她想,她上封回信因为恼恨翠斯塔推迟了回来的日期,写得很敷衍,如果那就成了她给翠斯塔的最后一封信,那未免太可悲了。
      *
      “所以,发生了什么?”帕雷萨问。
      “你的身体受到了伤害。”赫莫斯回答,“契约启动了。”
      “听起来很不妙。”
      赫莫斯像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没有提前出去的办法吗?”
      “我本来以为等第二放我们出去是最简单的办法,”赫莫斯说,“但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
      “也许他把你给忘了,”帕雷萨说,“沉迷于复活大哥。他有没有告诉你复活要多久?”
      “我不清楚。不过如果他拖得太久,根本躲不过黑渊的搜查,秩序部在大陆各地都有特派员。”
      “那就是龙王直接把他杀了,他死前也没告诉乔耶斯他把我们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是有出去的办法。”
      “怎么出去?”
      “一直走,走出去就出去了。但是越到边缘,幻象越恐怖……这就是这个地方把人困住的机制。”
      “你之前走到哪儿了?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这个幻境他建了几层……”赫莫斯回忆起那些场景,叹了口气,“专挑你不想面对的东西,把最坏的答案详细告诉你……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大概会专门呈现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东西……”
      帕雷萨思考了一下。
      “呃,是这样,我现在没有什么怕你知道的事,或者说,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被你杀了,但是既然你……嗯……你有特别害怕我知道的事吗?”
      “……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你非常生气想和我分手。”
      “你还做过什么比我已经知道的更糟的事吗?”
      “我没有做过……有一些更糟糕的想法……”
      “那太好了,我不管你想过什么,我们出发吧。”
      赫莫斯看起来犹犹豫豫。
      “噩梦的力量很强大,”赫莫斯说,“如果幻象特别糟糕,我没有立刻让它停下来的办法。”
      “如果只是一些不好看的东西,而不是亲自上场当主角的话,”帕雷萨回答,“我想我还是可以承受的。”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只有几步,四周的环境就变了。帕雷萨看到一间公寓,一个蓄须的男人坐在书桌边发呆。赫莫斯似乎认识这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尴尬。他拉着帕雷萨快步前行,但是四周的景物纷毫未变,好像他们在原地踏步。
      帕雷萨以为,这人是赫莫斯的某个旧情人。接下来的景象好像印证了他的猜测:赫莫斯走进这间公寓。帕雷萨打量着他们的衣着,感觉和这个时代相去不远。幻象里的赫莫斯和这个男人熟络地打招呼,男人请他坐下来。从他们的肢体互动上看,帕雷萨又觉得这个作家好像和赫莫斯不是情人关系。他们开始聊天,帕雷萨知道了赫莫斯当时在经营一家剧院,而男人是个写剧本的作家,目前经济状况非常不好,如果这次剧本卖不出去他一家人就要流浪街头了。
      ……帕雷萨突然想起来——
      “对不起。”他身边的赫莫斯说。
      然后他就听见那个幻象里的作家对幻象里的赫莫斯说,他最近那本写帕雷萨将军的历史剧,他老婆读完草稿评价很差,认为故事太乏味了。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赫莫斯看着天花板。
      接着,帕雷萨听到幻象里的赫莫斯建议作家往剧里加点爱情元素。而且这头龙建议的还非常具体:把博德背叛的理由改一下,从理念不合改成因爱生恨。
      “你——”帕雷萨刚想说点什么,幻象里的剧作家倒是先开口嘲笑了:“呵呀!同性恋就容易引起观众共鸣了?”
      幻象里的赫莫斯回答:“您可以把博德改成女的,女扮男装,为爱从军。”
      “神啊,”帕雷萨说,“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只是个戏剧……”赫莫斯说,“戏剧都是瞎编的……”
      那边的剧作家也吐槽说:“您还真敢编。”
      幻象突然变动,帕雷萨怀疑是赫莫斯自己听不下去了,变没了这个幻象。他们现在站在另一个房间,帕雷萨认出这好像是一个老朋友家的会客厅,一个肥胖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帕雷萨打量着他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乔耶斯告诉过他,拉德利后来胖成了一个球。
      拉德利对面坐着赫莫斯,龙一幅熟悉的游侠打扮,嘴角噙着轻快的微笑。他告诉拉德利,反正帕雷萨已经死了,你怎么写他他都不能从地里爬起来阻止你,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在你的回忆录里写点真话呢?
      接下来帕雷萨见识到了,原来赫莫斯也能和拉德利聊得这么愉快——他们俩愉快地吐槽起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性情多么糟糕,节操多么微少,心思多么无常,平日里就特难伺候,危急关头还会给你后背来一箭的人。
      帕雷萨皮笑肉不笑地对赫莫斯说:“原来我死后你为我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啊。”
      “没有没有,”赫莫斯回答,“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幻象又变了。
      帕雷萨不由得站住了。他看到辉煌的大厅,光鲜的贵族。他旁边站着柏蒙特和更年轻一点的赫莫斯,两个人穿着宴会的礼服。柏蒙特正给赫莫斯指点那个站在一位优雅的夫人身边,笑容娇艳的小姑娘。
      他头一次见到十四岁的雷蒙娜。
      “在她身上,”柏蒙特对那个赫莫斯说,“有多少他的影子。”
      那个赫莫斯对此的回应是:一声冷笑。他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就离开了。帕雷萨接着听见赫莫斯和一位子爵愉快的交谈声。
      帕雷萨站在那里,他的手还握着赫莫斯的手。赫莫斯没有拉他,没有催促他,没有让他把注意力从幻象里移开。他们两个安静地站在那里。
      幻象里的雷蒙娜突然间和他对视了。少女仰起头,那是法尔蒂娜的模样。她走过来,脸上挂着他自己经常有的微笑。雷蒙娜走过来,越来越高,变成了他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个雕像的模样,披着披风,带着金冠,裙摆上的银线闪闪发光。帕雷萨感到赫莫斯握紧了他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看下去,然而……
      雷蒙娜对他说话了。
      “我不是你的东西!”她一字一顿,每个词都铿锵有力。在他反应过来前,她扇了他一巴掌。
      幻象消失,又变成了新的。帕雷萨知道是赫莫斯把她变没的。新出现的人是莱尼,小法师坐在一张桌子边,看上去格外愤怒,冲赫莫斯说:
      “他不是你的东西!”
      “对不起,”帕雷萨对赫莫斯说,“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把义愤填膺的莱尼远远甩在后面,接着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帕雷萨,在他们走过时对赫莫斯嘲讽地说:“我是你的东西,你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你不是很愿意让我这么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帕雷萨说。
      “嗯。”赫莫斯说。
      那个满脸嘲弄的帕雷萨也被他们甩在后面。
      “我想她不恨你,”赫莫斯说,“她成为了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她的生命很精彩,很广阔。你对她的期望没有落空,她没有成为一个平庸的女儿或妻子。”
      “嗯。”帕雷萨说。
      帕雷萨开始想,恐惧是什么?
      他害怕的东西,他本来以为很少,现在看来却发现这么多。哪怕现在,他和赫莫斯在一片漆黑中奔走,没有任何幻象出现,都让他感到恐惧。他总是感到余光中站着苍白的人影,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尸体,有时候是他认识的人的。他总是感到下一刻就会出现各种令他难堪的幻象,各种人说出刺痛他的话。他意识到噩梦之龙的厉害之处:这些东西的出现张弛有度。有时候,什么都不出现,悬而未决也让你心惊胆战。
      赫莫斯停下来。
      “我们到第一层的边缘了,我要砸开一个屏障,我们会去第二层。”
      帕雷萨睁开眼睛,他和赫莫斯躺在一张床上。如果不是赫莫斯之前提醒过他,他肯定会以为他们已经出来了。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他们站在白塔法师的白塔里。白塔法师没有出现,但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漂浮的火苗里传来:
      “他为了你牺牲太多了,帕雷萨,”柏蒙特说,“你受当不起。”
      “我不是为他在牺牲,”赫莫斯说,“我是在为我自己的愿望牺牲。”
      他们走出白塔,走进一个房间,塔姆林披着法师袍站在阳光里,俊秀的脸上是刻薄的轻嘲:
      “赫莫斯,你是怎么做到,在那么长那么密的情人名单里,还长存一份爱的?”
      “我——”赫莫斯紧张地看着帕雷萨。
      帕雷萨摇摇头,对幻象说:“我不在意我死了的时候他爱过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爱我,这就够了。”
      他们向前走,在另一个房间,帕雷萨伯爵亲自迎接他们。
      “你在意,”幻象说,“你嫉妒死了那成千上万个被他爱恋过的别人。”
      “嫉妒是无伤大雅的。”帕雷萨说。
      “是自咽苦果,”幻象说,“你有什么值得他嫉妒的呢?除了法尔蒂娜——现在你还告诉了他,法尔蒂娜不值得他嫉妒。而安娜亚特——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你不喜欢安娜亚特吗?”赫莫斯突然问他。
      帕雷萨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了——赫莫斯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真是——
      “我不止嫉妒过你的两位妻子,”赫莫斯说,“我嫉妒你的女儿,嫉妒你的朋友,嫉妒你的骑士,嫉妒你的管家,嫉妒你的仆人,嫉妒你拥抱过的每一位游侠,交谈过的每一位诗人。我嫉妒所有你目光注视,手指触摸的东西,我嫉妒所有夺走你关注的东西……这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嫉妒,是我确实有的嫉妒。”
      帕雷萨听着他的发言,忍不住笑了。
      “我对安娜亚特没什么印象,”他开始回答赫莫斯之前的问题,“她父亲把她抛过来,只交给她一个任务:生下我的孩子。而我当时,并不想让雷蒙娜有家庭内部的对手。所以……避孕的最好方式,你知道的。”
      他说着,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正在谈话中消解。他突然意识到了诀窍:告诉对方,那不是真的。
      我永不原谅,那不是真的,只是一时气话。我不再信任,那不是真的,是无法面对心中的恐惧。你要毁掉我,那不是真的,你非常后悔。你乐于看我痛不欲生,那不是真的,你也感到非常痛苦。
      他们来到下一层,面前站着一个苍白的男人,那个对帕雷萨说认错人的男人。
      “是假的,”赫莫斯低声说,“不是他本人。”
      “你觉得我的幻境会这么简单吗,小七?”纳特茨说,“能被证伪的恐惧,是最容易克服的恐惧。更可怕的是不能证伪的。”
      他们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赫莫斯拉着他前进。他们看到黑暗,死亡,分离。阴差阳错的结局,痛苦不堪的生活。声嘶力竭的争吵,精疲力竭的精神。碌碌无为,万念俱灰。每一个合情合理的假设,每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幻象对他们发出质问:你们凭什么觉得,不是在走向更彻底的失败?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会变得更好?
      被强大的存在摧毁,被自己的劣根腐坏。变差的可能有太多了,变好的条件却如此苛刻。
      “你知道力量跌落后,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小七?”纳特茨的幻影跟在他们身边,“你无法避免偶然的意外,你无法对抗毁灭性的打击。”他转向帕雷萨,“而你,凡人,你从出生开始,就与掌控自己的命运无缘。”
      赫莫斯站住脚步。
      “到了,”赫莫斯的声音让帕雷萨如释重负,可接着,他却听见他说,“还有下一层。”
      还有。还有多少层?
      赫莫斯看起来抓住了什么东西。他转过头,注视帕雷萨,没有把那那个东西拉开。
      “如果你受不了了……”赫莫斯说。
      “还不到——”他的话被打断了。
      “你知道什么叫本性难移吗?”这是帕雷萨自己的声音,“你想过什么是故态复萌吗?”
      “走,我们继续——”帕雷萨说。
      “你有这个自信吗?你能维持好你和他关系,压抑住你卑劣的天性,”那些话太熟悉了,根本就是他的心声,“你失败了那么多次,你拿什么让自己相信,你能不再使他受伤,不再使你自己受伤?”
      “回来,”帕雷萨觉得自己的手被自己抓住了,“别再走下去了,你会在前面做你最擅长的事——把伤害转嫁给别人,让别人替你痛苦。”
      “他挺不住了。”纳特茨又出现了,对赫莫斯说,“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你有十足的信心。可是他呢?他甚至不能相信他能以理想的方式爱你。他会在下一层被逼疯。”
      “你做不到你说的那些漂亮话,那些蠢话……”这边的幻影还在絮语,“但是你肯定能做到这个。回来,不要面对,避免争端,逃走。不见面,就没有伤害。”
      “我们回去。”赫莫斯对他说。
      “不。”帕雷萨说。
      “帕雷萨,我们可以先回去处理一下这些……负面情绪。然后再更从容地回来……”
      “这太可笑了,”帕雷萨说,“如果我们要出理,我们可以出去后出理,为什么要顺从这个东西的意图,让我们前功尽弃?”
      他覆上赫莫斯那只抓住了无形之物的手,十分坚定地对赫莫斯说:“我们先走出去。”
      他们在走进下一层前,听见了纳特茨的声音,平静,轻松,又充满阴森的寒意:
      “我提醒过你们了。”
      和先前一样的失重感,落地,在一张床上重新睁开眼睛。
      这次他身边没有赫莫斯。
      噩梦之龙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要击垮你太容易了,凡人,”纳特茨说,“你的恐惧又多又低级:想吃你内脏的怪物,想索你性命的幽鬼,面目可憎的妖怪。”那些东西依次出现在床边。光在暗下去,黑暗模糊了那些东西的形貌,却让它们更加骇人。
      “到了年纪的男孩儿,必须要一个人在黑暗里入眠,”纳特茨笑了,“他们连一支蜡烛都不留给你——”
      “我早就不怕这些了。”帕雷萨说。他下床,拨开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向那扇门走去。
      “因为你知道它们不存在。可现在,它们就在你眼前——”
      “这些都是假的,”帕雷萨握住门把手,“我又死不了。”
      他推开门,走入一个大厅,面前有十几道门。
      “你没有导游了。”纳特茨慢悠悠跟上来。
      “那我也不会站着不动。”帕雷萨向正对他的那扇门走过去,推开。
      他看到了赫莫斯。
      赫莫斯跪在地上,抱着一具流血而死的尸体——帕雷萨自己的尸体。龙抬起头,看到他,眼睛一亮,接着泪水流淌下来。
      “对不起,我——”赫莫斯说。他松开了怀里的尸体,站起,过来抱住了帕雷萨。“让我抱你一会儿——”
      帕雷萨挣开了他
      “我们先出去。”他对赫莫斯说。而赫莫斯端详着他,却开始失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不下去了。让我停一停——”
      “如果你不走,那么你就是假的。”帕雷萨说。
      “帕雷萨,我不是……我只是需要……”
      帕雷萨甩开他,向前跑。幻象突然消失了,他在一片黑暗里。
      纳特茨重又出现在他身边。
      “你真冷酷。”他评价说。
      帕雷萨笑了一声。
      “这些把戏都太熟悉了,”他对幻象说,“我以前经常这样来对付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让别人屈服,真正的武力必不可少,可是更又效果的是恐吓。我很熟悉这一套,所以我不会被恐吓。你的目的是阻止我们走出你的范围,让我们自己退回到原点。那么我不论遭遇什么,我都会一直前进。”
      对方也笑起来:“所以任何提供给你的妥协的选择,都会被视为幻境心虚的表现,你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我要出去。”
      “那么接下来,不会再给你退缩的选择了。”
      “我一定要出去。”
      “帕雷萨,说真的,你一直有一种误解——”
      帕雷萨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到地上。纳特茨踩着他的胸口,微笑着对他说:“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一个幻象,而不是本尊呢?”
      “你是假的。”帕雷萨说抓住龙的长靴,试图破坏他的平衡。
      “小七为了让你不那么恐惧,骗了你,其实我是真的……”
      “就算你是真的,”帕雷萨说,“我也会把你当成假的!”
      纳特茨突然消失了。
      帕雷萨站起来,继续走。幻象虽然会被击碎,但永远会再次出现。
      “你不觉得奇怪吗?”纳特茨和他并肩而行,“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不是那些你认识的人,却是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呀?”
      帕雷萨沉默不语。
      “好了,我知道你已经想出答案了——”纳特茨说,“因为你怕我。”
      “我不怕假的东西。”
      “我是一个象征,你怕我所代表的一切——高于你的强大的存在,随随便便就可以毁了你看重的一切,以及你本人。我们有权力对你这样做,于是我们就有能力对你做。”
      他又走进了那个熟悉的牢笼,赫莫斯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我不会杀死你,帕雷萨,”龙说,“我会杀死你的雷蒙娜。”
      帕雷萨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但是,为什么不是小七呢?”纳特茨继续说,“你再想一想,为什么是我呢?”
      幻象抓住了帕雷萨的手腕。那是一种非常鲜明的触感,寒意沿着手腕窜上头顶,他感到自己整条手臂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帕雷萨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听,不要去看。向前走,走出去……
      “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纳特茨说,“我和你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不存在什么利益往来。”
      帕雷萨觉得自己在一直往前走,但他的位置始终固定不动。
      “你吻一下小七,”噩梦之龙离他越来越近,“小七就会停下对你的折磨。”他听到了低笑声,“我什么都不想从你身上取走——我想让你被毁掉,因为这样会很好玩。”
      他觉得脚踝一阵剧痛,摔倒在地上。鞭子破空的声音呼啸而来,在他后背留下尖锐的灼痛。
      “小伯爵,你的老师为你私下给她取外号抽你二十鞭,”纳特茨的声音很轻柔,“我比她要好得多。我不为抽鞭子找借口。我会抽你四十鞭,因为我想这么做。”
      “我早就不怕这个了!”帕雷萨大声说。
      他感到自己的后颈被捏住了。
      “小七根本不是擅长干这个的人,是吧,帕雷萨,”纳特茨说,“他对你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无非就是【】了你几次,打折了你的几块骨头,把你【】——最后这一项,他自己倒还先受不了了。”他感到一个尖利的东西划开了他后颈的皮肤,接着缓慢向下。他被一只膝盖压住肩膀,动弹不得。他让自己深呼吸,尽力忽略脊椎之上燃烧的痛楚。
      “你是怎么刑讯你的俘虏的,帕雷萨?”纳特茨问。他在【】。“制造痛苦太简单了,尤其是对你们凡人来说。你怕痛吗,帕雷萨?”
      “我早就不——啊——住手!——啊!!!”
      “只是【】而已,帕雷萨,”纳特茨说,“我还没用【】呢。”
      为什么他还没死?帕雷萨在剧痛中心想。他接着意识到,他在幻境里,这些都是假的。他得往前走,走出去。
      剧痛充斥他的四肢百骸,挤进他的每一寸骨缝。制造痛苦太容易了,因为人有一具这样的□□。抻拉,扭转,严寒,滚烫。任何稍微极端点的环境,人都会感到痛不欲生。
      “你怕痛,”纳特茨说,“你怕黑,怕死,怕孤独,但你最怕痛。一个为了不再挨打,独自跑进森林的男孩儿。你说说,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要自讨苦吃?”
      为什么?帕雷萨想。
      他看到幻境变了,他看到了他的藏书室,又黑,又冷,又寂静。书架那么高大,像永远无法登顶的高山。他还看到了一双男孩儿的腿,从椅子上垂下来,悬在半空中。他听到自己低微的哭声,像一只小猫。
      他笑起来,慢慢伸出手臂。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钻心的疼痛。他的双脚已经无法支撑起自己。
      “害怕,害怕,害怕,”他大笑着说,“我害怕。”
      他开始向门的方向爬。
      “你怎么也逃不掉这种命运。”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说,“因为你只是灰尘一样的凡人,你生来就是弱者,你永远都是弱者。”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有种冷静和笃定。
      “可我不会当最弱的那个人。”帕雷萨说。
      如果对疼痛的畏惧让他脆弱,他就克服这种畏惧;如果对死亡的恐惧让他脆弱,他就不再恐惧死亡;如果道德和廉耻让他脆弱,他就抛弃道德和廉耻;如果对他人的感情让他脆弱,他就竖起厚重的心防。这个幻境太智障了。帕雷萨心想。它所展示给他的东西,恰恰就是他信心的基石。他愿意备受折磨,愿意英年早逝,愿意凄惨终生。但他绝对不会甘心当这个挨打的男孩儿,甘心屈服别人逼迫他屈服的一切。
      一切突然又重归黑暗。
      帕雷萨发现自己站着,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不适。接着,他眼前又出现了赫莫斯。
      赫莫斯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他流血而尽的尸体。这次幻象的脸上没有眼泪,看上去很平静。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成为的人,”赫莫斯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伤疤,“你选择成为一个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背叛的人。”它在迅速走向衰亡,“你永远以你自己的感受为第一要务,你离弃我,或者拥抱我,没有一个决定不是出于你根深蒂固的自私自利。”它周身开始出现旋转的风雪,“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只不过——”
      它变成里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别再骗我,骗你自己了。”
      帕雷萨在黑暗中继续走,这次出现在他身边的不是噩梦之龙,是他自己。
      “你会害死他。”他自己笃定地对他说。
      “我不会。”帕雷萨也笃定地做出回答。
      “你永远成为不了一个足够好的恋人,能够为你的爱情做出无私的牺牲。”他自己说,“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好人。爱神说过,我们不是她会眷顾的那种人。她会眷顾的是他那样的人。他是个合格的恋人,我们不是。”
      “爱神说过,对我和他的爱情很有信心,我现在明白她的意思了。”帕雷萨说,“我凭我自私的心,非常自私地爱着他。我自私地在乎着我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而失去他的痛苦,我不能承受。我会永远记住险些害死他的恐惧,永远记住这个噩梦,所以——”
      他看到四周在变亮。
      “我不会害死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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