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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尴尬了 ...

  •   帕雷萨放下报纸。看向桌子上的水晶球。没有接通。
      他拆下启发器,心烦意乱地开始做剪报。
      他被放回来那天,意外从他领回的“可疑物品”中发现了这个通讯水晶球。他们的报告上说是在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被特意藏在行李箱的一个夹层里,附带一张字条。
      是赫莫斯的笔记,特意用古代字母写的,那些警探以为发现了什么密文情报,拿回来一破译,上面写的是请他不要扔这个通讯水晶球,在他想见面的时候拿它联络他,后面是串卑微的道歉和恳切的告白。
      不过他们仍旧相信,那段文字后面肯定蕴含着什么了不得的情报,他肯定是白魔间谍。最后还是小法师从皇城寄过来的一大摞关于他的研究报告救了他。
      小法师还给了他一封私信,告诫他尽快离开西岭,因为他们那儿都传言,乌尔多下一次袭击的目标肯定是西岭。
      他遵从了小法师的告诫,所以他现在坐在龙脊山脉东面山脚下的一间旅馆里。好消息是战时状态下,物价上涨,花销猛增,他必须得搞点进账了。
      午饭时间,他锁好门,下楼,像昨天一样点了一份廉价的午餐,然后告诉老板下周他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明天早晨他就会离开。他一边吃午餐,一边思考自己应不应该去投奔盖沙夫人。还是应该去干赏金猎人赚快钱呢……
      他没有注意到某张桌子边的一位女士向他投来震惊一瞥。他的确很快注意到打量他的眼神,抬起头,和一位苍白的黑发男士对视了。那个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眯起眼睛,向他微笑,毫不理会同桌拿扇子挡着脸,正对他耳语什么的女士。
      这人很快收回视线,搂着同桌的女士——从肢体的亲昵程度看大概是他老婆——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那位女士始终拿扇子挡着脸,不过扇子毕竟不是面罩,只能挡一面。她经过一些人时,仍能被看到侧脸——帕雷萨看到她苍白的皮肤上起了很多红疹。也许是晒伤了。
      帕雷萨没太纠结这两个人,毕竟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赫莫斯。赫莫斯肯定没死,因为他后背的咒文还好好地留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摸到。所以赫莫斯没死,但是为什么不接通他的通讯呢?赫莫斯会不会重伤沉睡?会不会他要等个千八百年才能再次见到他?他可以等,但是现在……他需要一个答案。
      他毫无胃口地把午饭吃完,上楼去。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门外站着刚才那个对他莫名其妙笑的陌生男人。
      帕雷萨在心里花了一秒钟把这家伙的脖子割断,然后觉得自己有了耐心,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问他:“您好,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这家伙说,“我有一个叫米勒斯的朋友,和您乍看很像。现在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我认错了,非常抱歉。”
      他走了。
      帕雷萨关上门,转身,惊悚地发现身后的房间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充满呜咽的风声的黑暗。
      他回身,重新把门打开,门的那头是另一片黑暗。
      帕雷萨抽出长靴里的匕首,警戒地望着四周。
      *
      阿芙拉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噩梦敲开了门,约翰·多伊礼貌地询问,接着却是一片寂静,然后就是身体倒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打开,噩梦把昏迷的帕雷萨·海泽拉姆扔给她。
      “确定是他?不是长相相似?”
      “是他。”阿芙拉低声说。
      “好吧,保护好他俩安全。”噩梦说,“这时候受伤容易失控的。你不想再面对一次你爹失控吧?”
      “不想,大人。”
      “好姑娘,”噩梦温柔地说,“别离开这个房间。”
      *
      帕雷萨冲进一扇门,把门关严,锁死。他听见怪物的怒吼,爪子摩擦门板的沙沙声。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惹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他一开始以为那个莫名其妙来搭讪的家伙是个闲得无聊的幻术师。那些怪物非常不像真实的生物,都是一群奇形怪状,像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随便组合出来的玩意儿,散发着腐肉的臭气。但是要说都是幻象,这幻象未免也太逼真了,他完全找不出其他任何更可疑的地方说服自己,它们是假的。那些利爪在他手臂上留下的伤口还在——
      咦?
      帕雷萨借着此处微弱的灯光打量自己的手臂。完好无损,外套和衬衫整整齐齐。他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前胸,裤子,靴子,干干净净,好像刚才他那些惊魂战斗才是假的。
      而此刻,门板外的摩擦声也不见了。
      他转回头,门赫然已经打开了,半掩着,露出一线温暖的灯光。他听见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他伸手想把门关死,手指刚碰到门把,门却自己弹开了。
      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他真是永生难忘。
      他看到了赫莫斯,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法尔蒂娜。【】。他看到满脸伤疤的赫莫斯站在那边,看着【】格外年轻的他和法尔蒂娜,而他自己站在【】这边。
      他想把门关上,然而门已经不见了,那个房间也不见了。他背后是一张挂毯。
      帕雷萨觉得他肯定是在做梦,而且还是个噩梦。他肯定是还没有醒,其实今天一整天都是梦。他最近压力太大了,所以做了这么个逼真又离奇最终还令他难堪的梦。他知道做令自己难堪的梦很正常,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心情越不好梦的内容也越不好,不过反正梦都是假的,快醒过来就完事了。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他没有醒过来。好吧。
      【】完全没注意到他们旁边站着的浑身雪白的可怕的人影。帕雷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这瘆人一幕上移走。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梦,就算这是真的,反正被人旁观【】的也不是他。走了走了。他可没兴趣旁观别人【】(就算那个东西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他强作镇定地走到卧室的门口,身后是自己和法尔蒂娜的声音,他们在情意绵绵地告白,宣誓他们会在今后的生命里忠贞不渝。这似乎是这个走形的他和这个走形的法尔蒂娜的新婚之夜。他听着,觉得好恶心。
      门打不开。
      大概这就是噩梦之所以成为噩梦之处——你被迫承受这些幻想在你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现——所以他又回到了老话题,他的脑子出什么毛病了?为什么要做这么个梦。
      哼!帕雷萨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清醒的噩梦罢了,不能吓住他。保持冷漠和疏远,他可以心如止水地度过这艰难一刻。他可以的。他现在觉得心平气和了,他可以平静地让身后接吻的声音穿过他的思绪而不做停留,他也可以接受身后还站着一个状似赫莫斯的东西在旁观那个状似他和法尔蒂娜的东西上床。因为他们都是假的罢了,这里没有真真正正的人,只有折磨他自己的想象。
      帕雷萨为自己恢复冷静的速度而自豪,接着,他就听见了一句打碎他冷静的话。【】
      神啊,快让他醒过来吧。
      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如果在梦里把自己捅死,肯定就能醒过来了吧?
      他正要捅自己,手腕就被人捏住了。哦是赫莫斯……不愧是他自己做出的噩梦,把他逃跑的路线全都堵死了……
      然而接下来,他看到赫莫斯的手握住了门把手。他死活打不开的门,龙一推就开了。赫莫斯拉着他走了出去。门外不是他家的走廊,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白石砌成的大厅宽广而空旷。他还来不及打量更多,就被赫莫斯抱紧。
      ……噩梦突然画风一转变成美梦了?
      赫莫斯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脖子边,不说话,不放手,不抬头。他只能感觉到赫莫斯均匀的呼吸洒在他的皮肤上,非常逼真,有点痒。他忍不住伸出手也抱抱赫莫斯,摸摸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他觉得在经历了刚才那些可怕的场景摧残后,他有理由放纵这么一小下。
      如果他旁边没有突然又出现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放纵的。
      帕雷萨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法师打扮的人,觉得抓狂。
      这是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和颇高的颧骨,下斜的眼角给人一种柔和善良的感觉。这个法师温和地看着他俩,帕雷萨困扰地看着他。接着法师开口了:“别自不量力,赫莫斯。在他发现真相并生气前,你快坦白吧。”
      帕雷萨困惑地看着他。
      法师突然像烟一样消散了。接着,赫莫斯松开了他。龙又变成了那副光鲜的模样,疤痕都不见了。
      “你不是在做梦。”赫莫斯说。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我在做梦?”帕雷萨问。
      “第一次进入噩梦纳特茨的幻境的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噩梦。”
      “……噩梦之纳特茨?”
      “元初第二子,噩梦之纳特茨。他从星界回来了。我们现在被困在他的幻境里。”
      “所以我是实体?”
      “不。我们不是实体,我们在昏睡。不过这里不是梦境,这里遵循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套运行法则。简单来说,这个幻境会反应你的恐惧,阻止你离开。你离幻境的中心越近,幻象越平和;离边缘越近,幻象越恐怖。”
      “那——”帕雷萨指着他身后,刚才有门的地方,“那个卧室里的——”
      “……我想后面那些应该是你的恐惧。”
      “恐惧你【】!”帕雷萨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恨不得再揍他几拳,“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你对她【】吗?”
      “我对你【】!”帕雷萨暴怒地说,“带我出去!”
      “我在试图出去,到目前为止还没成功过。”赫莫斯告诉他。
      “【】!”帕雷萨说,“为什么你哥哥要把我和你关进来?”
      “我也很好奇,”赫莫斯说,“你现在在哪儿?”
      帕雷萨没好气地报了一个地名。
      “所以,”赫莫斯的声音露出明显的失落,“你走了。”
      “【】!你可没要求我一直在那儿呆着。”
      “去哪都是你的自由。”更加失落。
      帕雷萨想踹他一脚。
      “这几天我一直在用那个水晶球联系你。”尽量耐心解释。
      “……真的吗?”语调略微上扬。
      “假的。”生气。
      “哦。”好像信了。
      “真的。”更加生气。
      “……”
      “结果原来你这些天一直困在你自己可怕的想象力里,看你想象中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的妻子【】?”非常生气。
      “那个其实是……头一次出现……”
      “你为什么还在那儿看了大半天?!你为什么不让它们立刻消失?!”怒不可遏。
      “我没有在看你们……我在想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我是她的替代品吗?”
      “替代你【】!”暴跳如雷,“你是给我生孩子了还是给我管家了?”
      “她对你来说不止是一个妻子。”
      “原来你也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赫莫斯的语速非常缓慢,“你不喜欢我不为她的离去感到遗憾……可是,如果她一直活着,你还会接受我吗?”
      “她已经死了,在很年轻的时候死的,没有如果。”
      “你一直更喜欢女人,”赫莫斯说,“如果我一开始接触你的形象是个女人,你会更喜欢我吗?”
      帕雷萨宁愿这个赫莫斯不是真的。他宁愿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等他醒过来,他还躺在床上,还没联系上赫莫斯。他们的再见面应该比现在更愉快一点,应该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调上对现在的珍贵性的明悟,先畅饮一番重聚的喜悦。先不要进行太多艰难而严肃的谈话,先谈谈旅行,然后在旅行里不急不缓地慢慢释怀。他会好好和赫莫斯分析一下问题到底是什么,然后一起解决问题……总之不是现在这样!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现在完全不想和这头蠢龙说话,赫莫斯提出的问题简直是侮辱正常的智力。
      他祈愿一切是场梦,一秒钟后,他的祈愿没有实现。好吧,他艰难地看向赫莫斯,后者沉痛地看着他。
      他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问题不在于性别,”他身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法尔蒂娜站在他身边,看着赫莫斯,“他想过的东西比你远多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想过,”帕雷萨突然觉得惊恐,“在我和你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天,我向他要求,请他与你决裂,他该怎么做呢?”
      他知道这些都是幻象,所以他没有多想。匕首滑到掌心,他割断这个法尔蒂娜的喉咙,防止她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她非常逼真地【】,然而非常不逼真地不挣扎,不抽搐,向他微微一笑,嘴唇蠕动着,无声吐出几个字:你害怕他知道。
      帕雷萨看着她逐渐变得苍白的脸,心里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废话,这又不是真的法尔蒂娜——直到四周的环境变成了他家的庭院,喷泉边还有两个人影。帕雷萨不用正眼瞧也知道他们是谁。他的记忆力很好,无聊时闪逝的念头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可真【】不愧是噩梦之龙造出的噩梦。
      “让它停下来。”帕雷萨对赫莫斯说。
      赫莫斯看起来在斟酌他的提议,因为这家伙非常想知道那个该死的答案。就是这点犹豫,让喷泉旁的伯爵有机会把话说出口:
      “我想和您很严肃地谈一件事,请您不要再来我家了。”
      赫莫斯让它停下来了。
      然而,这个碎掉后,他们又站在另一层幻境里。在冰做的笼子里,他听见自己痛苦的【】。
      “停下来。”他闭上眼睛,说。
      赫莫斯深吸一口气。换来的下一个听起来更惨,是他自己变了调子的惨叫声。
      “我不能真的停下它,”赫莫斯说,“这就是噩梦……”
      “那就【】回到那个比较平和的中心!”
      “回到中心最快的办法是什么也不做,顺从地等待一会儿。”
      “那你倒是早说啊!”帕雷萨怒喝道。他的声音淹没在自己的惨叫声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他坐下来,闭着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是你自作自受。”这是赫莫斯的声音。
      他旁边还有一个赫莫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下。他接着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虚弱,但充满怨恨:“我希望我没有遇见过你。”
      帕雷萨苦中作乐地想,原来和赫莫斯一起旁观自己和法尔蒂娜【】还不是最瘆人的,更瘆人的是和赫莫斯旁观赫莫斯怎么折磨他——虽然现在发生的场景听起来肯定比实际要夸张,但真实性降低并不能降低它瘆人的程度。事实上,他在突然听见自己的又一声惨叫时,浑身一激灵。
      “对不起,”坐他旁边的赫莫斯说,“我不小心把你的长相告诉纳特茨了,不然他肯定不会认出你。”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长相告诉他?”
      “我那时候暴走了,不清醒……”
      “你暴走了?!你暴走为什么要把我的长相告诉你的大反派哥哥?!”
      赫莫斯不说话。
      帕雷萨突然发觉,周围瘆人的声音好像没有了,他悄悄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他们呆的地方有些许熹微的亮光,照亮他们自己的身体。
      “我那时候突然特别想见你,”赫莫斯说,“冲动强烈到……我无法承受……”
      你好脆弱。帕雷萨第一时间想说。可同时他心底还有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赫莫斯:我也非常想见你。
      他最终哪句话也没说出来。沉默是一种惯性,第一时间没有说出来,之后就越来越难开口,不管是那一句话。
      他坐着,坐在这个世界上和他认识最长久,关系最密切的人身边,还是感到一切对话如此艰难。此刻的沉默令他感到憎恨。他想干脆利落地走人,走到一个看不到赫莫斯的地方。他此前对这个时刻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泡影,一直以来的对重逢的想象显得如此虚假。他感到难堪,为自己有过的思念;他感到憎恨,为自己燃烧着的感情;他感到痛苦,为自己从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处境。
      他希望这是个简简单单的噩梦,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后,他会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还没有发生,他可以假装没有思念过这个人,假装没有准备好去找他。
      他的领口突然被抓住了,一个凭空出现的赫莫斯,新鲜的伤口绽裂在皮肤上,手指迸发着强烈的寒意,向他怒吼:“你这个骗子——你说你会为我冒险——”
      它被扔远了,被他身边的赫莫斯。帕雷萨看着这个幻影在怒吼,在哀嚎,身上燃烧起白色的火焰,混着冰雪的风暴凭空升起。他听到一头龙垂死时凄厉的叫声,听到它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
      “闭嘴。”这是赫莫斯说的。帕雷萨看着赫莫斯,后者难掩气恼地伸出手,把手一握,尖叫的幻影像被掐灭的火苗一样消失了。
      帕雷萨非常害怕像刚才那样,打碎一个,立刻又出现另一个。他紧张地等待着,几分钟后,什么也没发生。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涌上心头。赫莫斯他哥和赫莫斯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把弟弟困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还把他也关进来。这个幻境太可怕了,越不想见光的秘密越要抖露出来,偏偏他们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完蛋了。他做过的想过的不想让赫莫斯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要是他们一直呆在这里,赫莫斯一个一个都知道了怎么办?再暴怒之下打算和他同归于尽怎么办?
      “如果我还活着,”法尔蒂娜又【】地突然出现了,亲昵地握住了他的手,“你肯定能保持你的判断力,不为了虚无缥缈而且毫无益处的爱情冒这样大的风险。爱情愚蠢,无聊,让你变得平庸,软弱,远离一切伟大的事业。而我们想做的是……”
      帕雷萨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的了。他既不想看这个法尔蒂娜,也不敢看旁边的赫莫斯。
      “不管他的心是不是从始至终属于我,”法尔蒂娜又对赫莫斯说,“它绝对没有属于你过,你这个——”
      她消失了。
      “把他的一部分大脑【】,”一个帕雷萨不认识的声音出现了,“这样他就会属于你了。再也没有那些野心和逃离你的渴望,一直驯顺地呆在你怀里。”
      帕雷萨意识到那个陌生人话里的“他”指代的好像是他本人,不禁有点毛骨悚然。哇,赫莫斯,真有你的……
      “把他变成一个白痴,”声音又变了一个,可能赫莫斯把刚才那个弄没了,“如果他不能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他自然也就不会对你发怒了。”
      不,我现在不想发怒,我想逃跑。帕雷萨心说。
      “你逃不掉,”这次说话的声音变成了柏蒙特,在他自己旁边,“我告诉过你了,这是一位半神,如果你害怕,从一开始就疏远他。你不能指望他还像你那些凡人的小伙伴一样,被你剥削完所有利用价值后,在你觉得方便的时候就扔掉。他有能力报复你,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帕雷萨把头埋在膝盖里。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声音又变了,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和法尔蒂娜很像的声音,但语调比法尔蒂娜坚硬,冷漠,带着刺人的嘲讽:“懦夫。失败者。已死之人。你根本不应该活过。”
      她说的没错,但是……
      在他想出但是后面的东西前,帕雷萨觉得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不禁浑身都紧绷了,接着发现这人是赫莫斯。赫莫斯靠过来,手臂搭在他身上,像一道屏障。
      “不是这样的。”赫莫斯说。对雷蒙娜说。
      “赫莫斯叔叔,”雷蒙娜轻笑着,“难得您愿意把您那尊贵的视线放到我身上。我一直想问问您——是您在我父亲死后,偷偷潜进我们家族的城堡,在我父亲的卧室里放火,把他和我母亲写给彼此的情书付之一炬了吗?”
      帕雷萨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赫莫斯,在他死后,烧他和法尔蒂娜的情书……他知道赫莫斯一直反感法尔蒂娜……可是烧情书……在他死后……赫莫斯特意过来烧情书……赫莫斯居然还干过这事?!
      赫莫斯没有回答。雷蒙娜继续说道:“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中,只有你最没资格说,‘不是这样的’。在他死后,你才是那个最憎恨他的人。当我们这些认识他的凡人都埋进泥土里后,只有你还存在于世间,你,和你的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赫莫斯说。
      “那不久以前呢?你想杀了他,杀了你自己。这次你失控只是想来见他。下次你失控又会做出什么?你难道能保证你自己永远不重新燃起对他的恨意吗?”
      沉默。
      “我告诉过你了,”另一个声音,帕雷萨认出是一开始那个劝赫莫斯坦白从宽的陌生法师,“最好的策略是不要辩解,在真相以令你难堪的方式暴露前,预先把它们都坦白出来。”
      帕雷萨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而赫莫斯,好像也这么认为,说:“我不能保证,但我会一直努力克制我自己。”
      “你怎么克制?”是赫莫斯自己的声音,“你现在变得这么脆弱,一激动就容易失控。你拿什么说克制?如果你真的爱他,把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心愿更重要,那不是应该立刻离开他吗?你,才是他最大的隐患。”
      “我明白了,”帕雷萨抬起头,对赫莫斯说,“最好的策略不是比赛谁更坦白,而是不要对话。说得越多,可被攻击的漏洞就越多。从现在开始,无论它们说什么,都别回答了,好吗?”
      赫莫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雷蒙娜在旁边笑起来:“这不是最好的策略,这是你的策略,父亲。你喜欢用征服和统治的诀窍逼别人服从,从而解决争端和矛盾。一旦你发现这种你擅长的方法行不通,你就开始逃避,把问题搁置。”
      帕雷萨告诉自己: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纵容他用那种心态看待妈妈到现在?”雷蒙娜问,“因为没必要?因为你不在意?可是你明明为他的态度那么厌恶——你人生中对你打击很大的一次失去,你最在乎的人却为此拍手叫好,由衷高兴,因为他只把她,我的母亲,您的妻子,看作一个占有过你的女人。他只用情敌的眼光看待她,多么令人作呕,他嫉妒她作为一个妻子在你心中的地位,多么侮辱她和你自己。你为什么不纠正他的看法,让他明白——哦,我不会替你告诉他的。我只会告诉你:你是个可耻的人,我为我是你的女儿而羞愧。你是一个懦夫,你不敢改变他的观点,让他去尊敬她。因为你觉得他甚至都不尊敬你。你避免和他谈论这些事情,真的是因为你觉得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不值得浪费口舌吗?不!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个你不能征服和统治的存在,你厌恶,烦躁,恐惧,然后你选择了逃避——”
      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们在中心了,”赫莫斯说,“我建了一个小小的,嗯,空间,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东西再出现了。”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搭在帕雷萨肩上的手,“我尊敬你——唉,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尊敬的概念。我在乎你。我的确不在乎你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在乎你对她看重的程度是否超过我——”
      “你不是替代品,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她。”帕雷萨说。他说完之后立刻又觉得不对,连忙补充说:“你对我来说也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人能替代你。”
      “嗯。”赫莫斯说。
      “你特意去烧了我和她的情书?”
      “……我想去找点能纪念你的东西……看到了……一时冲动,就把你的卧室全烧了……”
      “那些情书全是抄的,”帕雷萨说,“因为这是传统,你知道我们那儿的传统,订婚之后会让未婚夫妻通信建立感情……而我的父母,对我的要求比较严格,所以我费了很多劲去抄诗,把它尽量写得真挚漂亮,里面很多句子还是拉德利他们帮我找的。法尔蒂娜那边,她的父母认为作为礼貌,她得写的一样真挚漂亮……她是和妹妹一起写的……”
      “……哦。”
      “我对她是很看重……但是和对你的看重是两回事,没法作比较,”帕雷萨说,“你难道能比较出,我和龙王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吗?而且,就算你能比较,可能也只是在一种特定情势下做出的比较……就像,我想过我可能会为了法尔蒂娜和你绝交,但那是因为我当时认为,如果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她是我最好的合伙人,她能给我提供最好的帮助,而你,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再说,其实要真谈现实情况,我很难会让现实发展成那么极端的二选一情况……而且有时候,现实情况里,人可能不会做出预先规划好的选择……”他叹了口气,斟酌着说辞,“法尔蒂娜,她在我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为她的早逝无比痛心。我知道你不痛心,但我也知道,她毕竟不是你的朋友,你们互相看不顺眼……所以我不想说服你什么,但是,别再纠结她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嗯。”
      虽然赫莫斯的回答很简短,但是帕雷萨不知道为什么,没觉得对方在敷衍。他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他继续说,让每一句出现在心里的话都被赫莫斯听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更喜欢女人,我喜欢的人很少,从这些人的性别看,我没觉得我对某个性别有什么偏好。我觉得我更喜欢你。”他说到这里,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握住了赫莫斯的手。赫莫斯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是那种从小不握长剑不射箭的人才有的手,没有硬茧,没有伤痕,有点秀气,又充满力量。
      “我是个【】,如果可以,我会继续混【】下去。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想出答案了。分开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不想失去你。我自私自利,贪婪无耻,只看重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痛苦。我既想要绝对的安稳,也想要你。但是比起绝对的安稳,我更不想失去你……所以……”他的警觉心惊声尖叫着让他快点停下来。他在与人把柄,他在承诺他绝对承受不了的事情。但是难道之前日夜不寐的忧心忡忡,他就可以承受了吗?失去赫莫斯,他并不能获得安稳,生活中处处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冒险呢?为了他最渴望,最爱恋,最不能割舍之物,有什么险是不能冒的呢?他已经枉死过一次,知道命运的无常,生活不能被人的理性所算计,人毫无价值地诞生,毫无价值地死去。他是个毫无价值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地……
      “帕雷萨,我对你做过、想做过很多可怕的事,”赫莫斯突然说,“我曾经想杀了你身边所有亲近之人,想让你的眼睛只能看到我,手指只能碰到我,只对我说话,所有一切都属于我。我曾经不希望你自由自在,除非自由的范围是我视野之内;不希望你得偿所愿,除非你的愿望是被我拥有;不希望你快乐起来,除非那个快乐的源泉是我。但是最终,我尝试做过的一切只是向我证明了:我无法征服你,我为占有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终促使你自毁。在你身上,在你我们的关系上,我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破坏。我非常——”赫莫斯张着嘴,还是没有把一句非常抱歉说出口。他觉得那句话太苍白了。他的手指抚上帕雷萨的面颊。
      “我不想看你毁掉,”他对帕雷萨说,“你是个很珍贵的人,你不是该死的,你不是不该活过的,你是个非常珍贵的,我最珍贵的珍宝。你不应该变得驯顺,不应该被完全地占有,完全地征服。你觉得我轻蔑你,我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轻蔑,只有看重或者不看重。而我看重你。有时候我不理解你,但我看重你,你对我非常重要。”
      “我不会抱这种希望,”他郑重地告诉帕雷萨,“你能在几个天,几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对我放下芥蒂。但我会一直努力向你证明,我不会反复做相同的错事,我对你来说是安全的,我会保护你的安危,而不是威胁你的安危。”
      他最后说:“我也不想失去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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