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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劣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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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日本京都
京都府警察本部的藤原孝山警官到我的告別式上獻花。
傾身向我的遺照微微一揖後,他以恭敬誠摯的語氣說道:「島川薰小姐,近日……不,近月甚或近年來不少民眾因不明因素昏睡後猝死的事件,還請妳大力協助。」
身穿黑色振袖和服的母親在他身邊候著,母親身旁,一位我沒見過的中年盛裝女士站在那裡,她臉施脂粉、頭上戴了頂裝飾著網布和鳥羽的黑色圓帽,看起來很是滑稽。
沒有心情品評那人的穿著和品味,我只是發征般地盯著自己的遺照,懷念生前最後的長相。
母親一定不相信我竟變成現在這等模樣吧,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相信。幸好人間沒有一面鏡子可以映照出靈體的樣貌,否則我一定羞憤欲死。
……羞憤欲死。啊啊,說起來我已經死了呢。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昏厥在學校後山的神社旁被人發現,送回家幾天後就往生了。靈魂脫體後,發生了一些以我有限的智慧所難以釐清的奇妙體驗,就連用文字或圖畫來記敘都顯得困難,更遑論是話語。或許,藤原警官想知道的就是這些過程吧,但是,他想用什麼方式詢問我呢?
離開設置在庭院裡的靈堂以後,母親向藤原警官使了個眼色,他頷首,跟在她後方走入我們所住的木造主屋裡。
我的房間在二樓,規模、陳設和收藏與一般女孩沒有兩樣。令我驚訝的是,那名陌生女性已盤坐在裏頭等著母親和藤原警官,她挑揀我的三樣物品:小梳妝鏡、粉盒和我最愛的白色碎花小洋裝,擱在圓形小茶几上。
茶几旁放了四張方形坐墊,她坐在其一上頭。母親示意藤原警官進入後,熄了房內的主燈,也到茶几旁坐下。
陌生女子在她自己面前燃起一根白色蠟燭,將鏡面朝向母親,粉盒則打開對著藤原警官。
「薰小姐,我感覺得到妳已經來到我們跟前。請妳先行梳妝、打扮過後,坐到我面前的位置。」陌生女子攤開雙掌,分別放在自己的左右大腿上。母親想學她那麼做,但穿著和服的她只能跪坐著將手放在小腹前。藤原警官也跟著改為盤腿而坐。
屋內無風,燭火卻閃爍不定,是因為我的到來吧。
約莫一刻後,女子說話了:「薰小姐,現在請妳逐一告訴我們,妳和朋友們在辭世之前究竟接觸過什麼人,又發生過什麼事情。請妳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用妳的意念,將所有的訊息傳遞到我腦海裡。」
原來陌生女子是名靈媒,另一個說法是「通靈人」。我以為所有的通靈人都有天眼通—擁有著看得見靈體、鬼魂或精怪的能力,看來這是俗世普遍的誤解。我鬆了口氣,幸好她看不見,我絕不能讓母親知道我已然不是過去的模樣。
「薰!拜託妳告訴媽媽,到底是誰害死了妳!」母親哽咽著說。
「島川太太,請妳照我們先前約定的,結束前都不要說話。」女子喝斥道。
母親哭泣的樣子令我好生難過。我緊閉上眼,用力回想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半晌後我才想起,我應該看著靈媒的眼睛的。
這一切,要從我與美紀邂逅了後山神社的神主女兒那天說起。
我看著靈媒的眼,那雙彷彿會讀人心魂,寒冷又尖銳的眼,令我有些畏怯。蜜粉卡在層層堆疊的眼袋中,加上一旁的淚型紅色斑點,讓我幾欲別過頭去。但是不行啊,不能再增加受害者了。
就算,最初的犯嫌已經被神明消滅了也一樣。我好擔心之後仍會有幾個新的、同樣手法的犯嫌再度出現。
「我……」我才道第一個字,那女子突然挺起身來大幅度揮動右手,怪裡怪氣地揚聲大叫:
「不對!妳不是薰小姐!這是狐狸的氣啊!妳是誰?薰小姐被妳藏到哪裡去了?」
我嚇了好大一跳,忙向後退開幾步並把頭別開了去。這次換那女人閉上雙眼,口中喃喃有詞,不知在唸些什麼咒語或召喚何方神靈。
母親慌亂地站起身來。「薰!妳真的在這裡嗎?告訴媽媽啊!媽媽捨不得妳就這麼莫名地離開啊!」或許是因過度傷心而分神,母親被榻榻米上的坐墊絆倒,身子往茶几那方傾斜,藤原警官連忙起身伸手扶她。
「降靈術還沒完成,妳們兩個別亂動!」那靈媒又大喊,殊不知先亂動的人根本是她自己。
母親無意間打落茶几上的梳妝鏡,鏡子掉在靈媒身前,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啊啊啊啊啊!」靈媒突然掩面大叫,不明究理的我循著她的視線往前望,不得了!鏡子……竟映照出站在她身前的我的模樣。
母親和藤原警官跟著轉身過來,想看清鏡中的映象究竟是怎生回事。我再也顧不得尚未交代出事件始末,也來不及提點生者日後該當心的事了,隨即穿牆而出,飛躍到眾人無法追尋到我的地方。
一切的開始與結束的地方—月見神社。
這裡徹底顛覆了我與朋友、另外也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人的人生和靈魂,往後,或許還會再增加許多相同的人吧。
變成狐狸的我既無法復生,也無法轉生或成佛,但我要做的事情已經決定了,就是盡可能地阻止人類成為同伴。
我有三個要好的朋友,五十嵐美紀、柳澤恭子和千葉沙也加。
國中畢業後,我們一塊考取櫻都高中,今年初成為高一新生。
性格強悍又喜愛交際的美紀力邀我們加入聯誼社。第一次飯局,聯誼社的男社長提出試膽計畫,用抽籤的方式決定每一組必須探訪的地點,限期兩星期內,必須交出照片或影像,向其他社員報告參訪心得,作為新生社團大會的主題。
每所學校或多或少都有一兩個怪談,發生地點不外是廢棄的倉庫、教室、校舍、廁所、泳池、失修的鐘樓、年代久遠的銅像以及後山神社或石像,我們學校也不例外。
美紀抽到了後山神社。
膽小的恭子打死不願前去,沙也加必須補習,我原想用母親反對高中生在沒有成人陪同的情況下登山為由作為擋箭牌,但最後還是作罷了。其實,除了美紀以外,我們三人對於聯誼、怪談之類的興趣並不大,但我們並不想忤逆她。
美紀救過我一次,國小時我曾差點溺水死掉,是她不假思索跳入河裡救我。恭子成績不好,美紀常義務幫她課輔。沙也加則是常由美紀那邊拿取小恩小惠,無論點心、飲料或禮券都好。
我們都認為後山神社不會是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就是座奉祀著掌管農、工、商業及糧食的宇迦之御魂神的小型神堂。只不過地點較為偏遠、僻靜了點,就被附會了許多傳說。
「妳們知道嗎?自從那座神社唯一的巫女,也就是神主的女兒被狐狸附身後,神主就發瘋自殺了。那座神社啊,現在已經是狐狸的巢穴囉!」社長半掩著嘴竊笑,企圖嚇唬我們,然而我們四人都不相信。
「聽你放屁啊!」一向鐵齒的沙也加露出嫌惡的表情。
「唉唉,我有個遠房親戚認識一個女通靈人,那女的曾經用工具探測過那一帶,發現有隻白色毛皮,靈力不低的狐狸坐鎮在那裡。」
「如果有,怎麼不叫高僧或法師之類的去除掉祂?」沙也加問。
「據那女的說,因為狐狸聰明,會化身成其他神明或人類的模樣。所以要緝拿祂,還得先搞清楚祂是人是狐、還是神明才行。」
「這就是所謂沒有三兩三,不要上梁山的意思吧。」美紀拍拍恭子顫抖的雙手,像在告訴她「是不是真的,我們去看看就知道。」
當天就這麼散會了。
後山神社距離本校後門約有三公里路,海拔四百餘公尺,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月見」,即為賞月之意。
月見是歷代主人的姓,前代神主數年前因病辭世,我與美紀登門時負責管理神社的是神主的女兒—巫女月見千草小姐。
要進入神社大門,也就是下有兩支紅色直長柱、上有兩槓橫向枝條豎立起來的「鳥居」前,需登上八十八檻石階。下方的兩側石階旁,各有一隻石雕的狐狸看守,這是所有稻荷神社一貫的特色。所謂稻荷神,是日本神話中掌管穀物、食物之神的總稱,月見神社所供俸的宇迦御魂神也是其一,狐狸們則是為稻荷神傳訊或施法的使者。
穿著巫女服飾的千草小姐早已備好茶點和毛巾在門邊等候著,她用來做早課的房間,窗子望出去就是石階,有客人來,她馬上就能知道,雖然近期門可羅雀就是了。
我倆毫不猶豫地取用了毛巾與茶點。
千草小姐看上去非常年輕,只大我們三、四個歲數,還是個大學生。她清新脫俗的長相和談吐,以及一雙靈動有神的大眼,讓人很難不去喜歡,自然而然地想去親近她。
幾番寒暄過後,千草小姐問了我們:「妳們不是純粹來登山的吧?有什麼煩惱或心願想要神明替妳們分擔的嗎?」
「咦,但是宇迦大神不是工商之神嗎?難道也兼管中學生無關經濟民生、不痛不癢的小困擾嗎?」美紀有點疑惑。
「不要緊的,人家不是常說企業要多元化經營嗎?為了長保香火鼎盛,神明也是一樣啊,我讓妳們看個東西。」
千草小姐帶我們到神社後院的修練場,那是一塊占地約二十坪,用滑石平鋪而成的圓形空地。空地外圍,約隔一兩公尺就立了一尊狐狸石雕,每隻的姿態都不盡相同,或坐或臥、或趴或躺,有些手上還拿著器皿,似乎各有象徵意義。
「小時候,父親常逼我在這裡修練。我沒什麼天分和悟性,幾乎所有的法術都學不會,常受到嚴厲的懲罰。」
「怎麼這樣……」美紀有些同情千草小姐的遭遇。「巫女或祭司,都是神選的人啊,又不是強逼可以求來的。」
「我原本也以為是這樣。可是啊,有一天被懲罰後的我哭著向這些狐狸們說:『請讓我成為靈力高強的巫女吧,我願意支付任何代價。』夜裡,宇迦大神派遣狐狸使者到夢裡告訴我,『孩子,我來實現妳的願望,妳先成為我的式神吧。』」
式神一詞,原義是陰陽師所役使的靈體或鬼神,以神明的觀點來說,自然是作為祂的使徒。依我的理解,就像耶穌與上帝之間的連結。
「式神?人類也可以當嗎?好酷喔……」美紀的目光中滿是欽羨和佩服。
「可以的。於是我由狐狸手中接過神酒,啜飲一口後,瞬間感覺神清氣爽起來,渾身充滿難以言喻的力量。」千草小姐說:「當然,是在夢裡。」
比起式神一類神秘的物事,我對姿態各異的狐狸石雕較感興趣,其中一隻把玩著繡花皮球,另一隻爪子上繫著一枚護身符。
「這些狐狸,都是這個月見神社的使者。當時遞給我神酒的,就是這一位喲。」千草小姐將右手輕輕放在其中一隻狐狸石雕的頭上。這隻狐狸用兩隻後腿站立,前腿則恭敬地端著方盤,上頭擺放著用來供奉給神明的清酒。「每一位狐狸各有不同的職掌,像妳剛才看的玩球那隻,是小孩子的守護者兼玩伴。拿護符的那隻,則是管戀愛和告白的喔。因為神明無法總管世間萬物,所以派遣各路狐仙代為視察人間,為祂分擔解憂。」
「那麼……式神,是人類版本的稻荷神使者嗎?」美紀好奇地問。
「可以這麼理解,妳們也可以占算看看自己是否有成為式神的天命喔。」千草小姐笑著,邊解說邊領我們離開修練場,往另一處內殿走去。
這是個建置於拜殿正後方的大房間,專為歷代的神主所使用。四周的老舊木質家具散發出若隱若現的霉味,與正燃放著的檀香混在一塊,怪奇特的。
千草小姐拉開其中一個櫃子,取出一片看似年代久遠,上頭刻了許多平假名的木板和若干枚不知出土年代的古幣。
「這是我們月見家族歷代用來和神明溝通的媒介。」不等我們發問,千草小姐主動提起:「乍看之下很像國外的『通靈板』,或者某些雜貨店所販售的紙製玩具『錢仙』。但這其實是另一種層次和等級的東西,也就是法器。」
「法器?」我和美紀異口同聲。
「不錯,這是歷代神主都使用並加持過的,即使到了現在,上頭還有些殘存的靈力,這些錢幣也是。」千草小姐解開用紅色絲繩綑綁起來的古錢串,給我與美紀一人一幣。「一般召喚錢仙,請出來的都是低級靈,施術者喊的是『狐狗狸,狐狗狸,請你出來』。但想召喚月見家的守護靈,必須虔敬地說:『稻荷神的使者銀牙大仙,請祢降臨在吾等面前。』結束後也不必擔心狐仙請不回去,向祂闔掌後恭敬地請求:『我問完了,若有疑難日後再行請示。』即可。」說著,千草小姐將一本手工線裝書遞給美紀,其中記載著法器的意義、請神和問神的方法。
其中古錢幣就有如護符一般,必須隨身攜帶,狐仙的分靈會寄宿其上,給予提問者適時的撫慰和幫助。
時候不早,千草小姐要我倆把法器—也就是月見家用以和神明溝通的木板帶回去慢慢占算,日後再行歸還即可。我倆都覺得不妥,一開始都推辭著,但由於好奇心作祟,加上千草小姐那句「我覺得我和你們很有緣,反正神社也沒什麼客人,不要介意」的催化下,最後美紀還是把它收入背包,並多要了兩枚錢幣,這是要給恭子和沙也加的。
擔任音樂科小老師的美紀擁有專科教室的備份鑰匙,她約我們放學後一同到教室裡研究並操控該木板,不,應該說是「法器」。我習慣叫它占卜板,美紀則直接用該名狐仙的名字稱它為「銀牙大人」。
我們四人在木質地板上坐成一個圈,將約有一個棋盤大的方形占卜板圍在中央。板子最上方刻繪著一座「鳥居」(神社入口),占問者一開始必須把自己的錢幣放在島居之下,象徵請狐仙從天庭下來,並附身在手指按壓住的古錢上,藉由錢幣在占卜板上的文字間不斷移動以回答占問者的問題。所有問題問完後,必須雙掌合十向狐仙表明已詢問完畢,才能拿走錢幣,換另一人將自己的那枚放上鳥居。這點與召喚低級靈「狐狗狸」的方式有略微不同。一般的錢仙,都是所有參與者一起把手指壓在錢幣上,並且一幣玩到底。結束之後,必須將占卜用紙銷毀,並且在四十八小時內單獨將該枚錢幣處置掉,通常人們會將紙裁切成四十八張以上的碎紙片,再把十元硬幣投入超商的捐獻箱。
這片占卜板的鳥居左右兩方,各以平假名刻著「是」與「否」,好方便狐仙回答YES或NO的簡單問題。鳥居與是、否下方,則刻著平假名的五十音與漢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以回答需要說明或提點的問題。
恭子接過錢幣,猶豫著該不該把它丟掉,關於錢仙的怪談,她聽過一些,看過那本用毛筆手寫的線裝書內容後,她更是感到害怕,沒料到人們用來召喚低級靈和高級靈的方法竟是相同的。
沙也加則始終擺出一副狐疑的臉孔,她是科學至上的無神論者,向來不上寺院和神社,只會象徵性地隨同父母祭拜祖先。
「還是不要吧……」恭子放下錢幣,戒慎恐懼地說起過去盛行一時的錢仙怪談。「這是我國小中年級時聽到的真實故事……」
事情發生在京都郊區某間小學的廢棄倉庫裡。
四個小學生死去了,散落在遺體周邊的除了飛濺式的血跡以外,還有沾了血的小刀、文具、錢幣和撕成碎片的紙張。
當年承辦此案的警官,好像叫做宮藤還是藤原,在現場採證了許久之後,從拼湊起來的碎紙當中,得知四人在死前曾進行召喚狐狗狸的儀式。
傳言有許多版本,據說狐狗狸仙臨走前,曾要求油豆腐或神酒一類的報酬,但小學生沒有準備,因此狐狗狸仙動了怒,改以收取四人的性命作為占卜的代價。
最後此案因罪證不足暫行簽結,迄今謎底還有待解開。
「太猛了吧……」我不禁咋舌。
「妳說的怪談我早有耳聞,所以啊,我準備好了。」美紀拉開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用便當盒裝好的炸油豆腐。「特地請媽媽多做了些便當菜,雖然有些涼了,但不變的是美味喲。」
我們三人都看傻了眼。
「天啊。」沙也加撇了撇嘴。「想玩的話隨便妳們,但為了安撫沒膽的恭子,開始前我也有話想說。」
沙也加想告訴我們的,是一種叫做「不覺筋動」的自然現象。
日前已有科學家證實,錢仙不過是人類無意識下產生的肌肉運動,即使本人沒有意識到,肢體還是會在潛意識的暗示下或因肌肉麻痺、痙攣而產生細微的動作。心理學上也有一種「似動現象」,盯住一個點看時,覺得那是靜止的。但隨著時間流轉,人們會開始出現點移動的錯覺。因為人雖意圖使自己靜下來,但身體各個官能都在運作,時間一久,人們便在不知不覺間移動了肢體。
要證實錢仙的真假,只要問一個在場人或參與者壓根兒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就是了。更何況月見神社的狐仙大人,並不需要四人的手指全覆到錢幣上去,只要提問占卜者自己不知道,而其他在場者卻清楚的問題,真假即刻呈現。
「既然妳們有所顧慮,那就由我先來吧。」不給大家充分思考和阻止的時間,美紀搶先將自己的古幣放上鳥居,以右手食指和中指緊壓住。「稻荷神的使者銀牙大仙,請祢降臨在吾等面前。」
五秒後,鳥居下的錢幣開始有了動靜,首先是上下微微顫動,接著不安地原地迴圈。
「妳不要自己動喔!」沙也加挑了挑眉。
「我沒有動啦!」美紀轉頭瞪了她一眼。「失敬了,銀牙大人。我的同學們對您有諸多不敬和質疑的地方,還望您多多原諒。」
美紀才說完,錢幣便快速地離開鳥居,往其右方的「否」字靠去,看來「祂」並不介意。若來者真是稻荷神的使者,自當胸懷大度,不跟小智小惠的人類計較才是。
美紀又說:「請容我先斗膽請問您一個問題。我……有成為式神的才能嗎?」
錢幣沒有移動,持續停在否的位置上。美紀正想開口時,它緩緩地在否字四周繞圈,像在強調這個問題的答案。
「嗚……」美紀顯得有些失落。「如果我沒有,那麼我們四人當中,有誰是具有才能的呢?」
錢幣再次走動,來到下方雕刻著平假名的區域,它先在某個字停頓約一秒後,又往下個字走去。這些拼字所呈現出來的名字是……
島、川、薰(SHIMAKAWAKAORI)
「咦?不會吧。」恭子摀住了嘴。
我有些驚訝,對於神社、式神、法術一類的物事,美紀的興致向來比我高出許多,相關知識和涉獵都比我廣,我不明白為什麼狐仙會點名我。如果錢幣是根據美紀的潛意志來動作的話,也太說不過去了。
「我要怎麼樣才能成為具有神格的人呢?」美紀似乎不死心。「是不是要努力地研讀經文和修練法術?」
錢幣開始拚出另一個詞:轉、生
「轉生?是指等下輩子的意思囉?」
美紀說完,錢幣便往上走,到了鳥居右方的「是」字上停下。
「好好享受當一個平凡人的幸福吧。」沙也加說。從她的語氣和表情中我無法判斷出她究竟是在安慰、勸諫或是諷刺著美紀。
「或許……至少要像千草小姐那樣出身在世家裡吧。」美紀喃喃說著,而手上的錢幣沒有移動。
不理會美紀眼底的失落,沙也加插了嘴:
「問祂即將可以確認的事情吧,例如……我們第一次段考的成績?」
「妳自己也有錢幣,自己問啦。」美紀說。
「我偏不要。」沙也加頭一次直視那枚錢幣,「狐仙大人,沒問題吧?回答我們明後天就會知道的事。」
停在「是」字上的錢幣,輕輕地晃了一下,但沒有移動。
「我當祢同意了喔。狐仙,我想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這次段考的各科平均分數,請告訴我。」
沙也加還沒說完,錢幣已然有所動作。
它先往下方的平假名區移動,拚出我們的名字,再往數字一至十那行去,陸續報出每個人的分數。
五、十、嵐、美、紀、八、十、九
千、葉、沙、也、加、九、十、三
島、川、薰、八、十、七
柳、澤、恭、子、七、十、八
「七十八……好低喔。」恭子失望地說,彷彿已看到成績單攤在眼前。
「拜託!又還沒看到好不好!」沙也加罵道,接著她靈感乍現,連忙問了句:「那……告訴我們這一期愛國獎券頭彩會落在哪裡!這個不能說對吧?隨意顛倒命中注定的貧富可不是件好事……」
美紀手上的錢幣完全不理會她的絮叨,再次拼出字詞:四、國。
「四國嗎?沒辦法專程坐船去買哪……」沙也加說。
彩券今晚就會開獎,明天報紙就會登載開獎地和中獎彩券號碼,但比起這些和成績,我更在意卜筮所造成的負面作用和狐仙的來歷。
還有……千草小姐真正的居心。
美紀被沙也加擾得有些惱怒,雙掌合十用力拍了兩下,像在示意她趕緊閉上嘴巴。「銀牙大人,我問完了,若有疑難日後再行請示。」說完,將錢幣推回鳥居之下,拿起來小心收在自己胸前的平安御守內。
我捏著錢幣的右手微微出汗,我有些想請教關於式神才能的事,以及高中畢業後應該爭取進入哪所大學,或往哪方面去進修才好。我沒有什麼顯著的才能,也不像美紀等人清楚自己的適性喜好,如果不及時決定好,屆時一定會被母親牽著鼻子走。但同時,我也害怕著這位只知其名不見其形的狐仙。
「誰想問嗎?我把位置讓出來。」美紀站起的瞬間,目光往我這兒瞅了一下,惹得我心臟一陣緊縮。
「美紀,但妳只問了一題。」我說。
「今天到此為止了,我沒心情。」美紀擠到我旁邊,硬是把我推到占卜板上鳥居的正前方。她瞪著我,有幾分像在逼迫,也有幾分像是請求。占卜了,表示我站在她這邊;不占卜,代表我是支持沙也加的。
就朋友的親密程度來論,我當然偏好美紀一些,儘管許多時候,我還真有幾分忌憚她。
我朝美紀輕點了頭,將我的錢幣放在鳥居之下。「稻荷神的使者銀牙大仙,請祢降臨在吾等面前。」
錢幣動了,我用心去感受手指下的拖曳,而盡量忽略沙也加厭惡的表情。
「我想知道,高中畢業後要報考哪一所學校較好。」我說。
錢幣緩緩往下方游移,但,它拼出的並不是母親朝思暮想的東大或較符合我程度的早稻田。
不、會、升、學
「咦?」這答案令我們四人都感到詫異,沙也加這次應該信了,不是我自己推動錢幣的。
「難道,我都落榜了嗎?」我好難過,只差眼淚尚未奪眶而出。
錢幣沒有爬升到「是」或「否」兩字,它顯示了:擔、當、神、職這個答案。
我壓根兒不敢相信,對經文法術一竅不通的我竟然會拋下學業追尋千草小姐的腳步?母親肯定會氣瘋的吧?
「怎麼可能……」我小聲地說,右手雙指下的錢幣竟又開始走動。
機、緣、將、在、近、日、顯、現
「近日?」我皺著眉,往三人方向各望一眼,美紀搖頭、恭子聳肩、沙也加攤手,大家都不明白祂的意思。
「那麼,您現在不能提前告訴我?」我問。
錢幣來到鳥居左方:「是」。
微微嘆了口氣,看來現在先煩惱也無濟於事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就是我母親未來五年的身體狀況。」
錢幣向下移動:尚、可
「那麼,我問完了,若有疑難日後再行請示。」我闔上雙掌,將錢幣推回鳥居處,再拾起來放入隨身的小錢包內。我看向恭子,她對我搖了搖手,示意她不想占卜,或許是—不想在眾人眼前占卜。我猜想她或許想藉由占卜來得知,最近活躍於青年服務社的前原學長是否已有喜歡的女孩。
「收拾了喔,想占卜的話隨時找我拿鑰匙。」美紀沒詢問沙也加的意見,估計沙也加也不會想親身體驗。我們站起身來,收拾身邊物品準備離開。美紀想了想,將占卜板藏入鋼琴正上方的天花隔板裏頭。
回家的路上,我們四人各懷心事,除了再見以外沒再多說其他字詞。
占卜板的事,美紀要求我們保守秘密,既沒告訴其他聯誼社成員,連第二次餐聚也沒有報名參加。
但在這日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湊在一起的時間也驟減。
愛國彩券果然獎落四國,但這點可勉強說是個巧合,況且四國有那麼多的縣市,當初狐仙沒明確說出是哪一個。
星期五放假前,教務處統合各科分數,將成績單公布在布告欄內。占卜的結果分毫不差,四個人四個數字,全給說中了。
美紀邀我一塊回家,我們尚未走出高一生共用的廳堂時,看見恭子神色有異,往大樓另一側出口快步奔走。
我提議去追她,美紀卻叫我不要理會。
「管她呢,她是沙也加的好友,不是我的。現在好了,她們同時喜歡上一個學長,會不會撕破臉,我們等著看好戲就好。」美紀邊說,逕自向前邁步走開。
美紀想和我討論占卜的成績結果,四組數字全數押對,機率應好比天文數字吧。此外,她也問我對擔當神職一事有沒有具體想法,占卜之後身體和精神有沒有特別變化或受到神明感召。我除了一概回答沒有之外,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才好,或許看在嚮往神職的她眼裡很是敷衍,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除了惶恐不安和困惑以外,實在沒有多餘的感覺了。
星期一早上,我注意到恭子的書包旁別了個可愛別緻的粉紅色御守,上頭有紅色的刺繡字體「月見」。我刻意向她打招呼,順便貼上前去端詳那枚御守,原來她雖沒有使用占卜板,卻親自走了一趟神社,應該也見過千草小姐,到過那神秘的修練場和古色古香的神主房間吧。
恭子看我注意到御守,急忙把它拿下來塞入書包內。「是戀愛運的,不要告訴別人喔,我討厭被取笑。」
她向我揮手後,快步往自己的教室奔跑過去,隻字未提有關神社和占卜的事。
我也不以為意,旋身直接前往我和美紀的教室。
掛在美紀桌邊的音樂教室鑰匙不知何時不見了,我們幾乎把整個教室都搜刮一遍還是遍尋不著,卻在體育課過後,發現它已掛回原來的地方。
「被備份了吧。」美紀說:「是恭子吧?還是……沙也加?」
「當然不是我喔。會不會只是班上男生的惡作劇,故意讓妳緊張而已。」我說著,一邊考慮是否要告訴美紀恭子曾經前往神社。
「真的不是妳?」美紀雙手插腰。
「不是!我向妳借就好了,幹嘛偷走?就算要偷,只要比妳早來學校把它掛回去就好了吧?」很多時候,我真的好討厭美紀的多疑。
「那麼我要測試,看看到底是誰偷走鑰匙。」
於是,每天放學以後,美紀都要求我和她一起到音樂教室去,看看是誰動過占卜板。她也不刻意變換藏放板子的地點,只是更改擺放的角度並做上記號,若有人移動,她便能由記號中看出。
週一到週五,占卜板都沒有移動過的跡象。美紀偶爾會拿出來問些小考題目之類的問題,完畢後再小心地藏回去。我有些痛恨那面板子,因為它害我們四人的友情破裂,在我心情平復之前,應該都不會再使用它占卜。
週六早上,我接到美紀來電,因遠方親戚來訪,全家人要陪同親戚一起前往餐廳用餐,她希望我能到學校裡去,待個一小時都好,看看是否有人偷偷前往音樂教室使用占卜板。當然,我要用的話她絕對歡迎。
我本想拒絕,偏偏我把習題本忘在教室裡,星期一早上再寫的話決計來不及,只好趕回學校拿。
我向守衛先生打招呼並道明來意,他看見我來,從警衛室探頭出來對我說:「稍早妳朋友也來過,一樣說有東西忘了拿,該不會已經幫妳拿回去了吧?」
「呃……謝謝。」我心裡想著,守衛所說的人,會是恭子或沙也加嗎?
我先到未上鎖的班級教室裡,拿出習作本和美紀改藏在鞋櫃裡的音樂教室鑰匙,再繞到位於行政大樓後方的音樂教室去。儘管覺得不會有人在,我還是壓低腳步聲,悄悄地靠了過去。
不對,有人在裏頭,教室的窗簾被拉上了。從窗簾的縫隙中隱約可見手電筒發出的微光,有個短髮的女孩坐在木質地板上,不是長髮的恭子。
是沙也加,占卜板放在她面前的小矮桌上,她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錢幣,沒有注意到門外的我。
我豎耳聽著她的問題,卻不甚清楚,只知道是關乎前原學長的事。
她哭了,原先的細語變成嘶啞的哭吼,錢幣在指下飛快亂舞。狐仙是否告訴她,門外正有人窺視著呢?
「那我該怎麼做?」
這是我唯一完整聽懂的一句話,也是沙也加最後的問句。我看不見狐仙的回覆。
錢幣不再移動後,她長考了好一段時間,終於雙掌合十,將狐仙請回鳥居。或許,她已為自己的難題找到出路。
我該走了,我沒有質疑或揭穿她的打算,也不太想向美紀報告。
我沿著來時的原路往大門方向走,沙也加收拾好東西後沒馬上離開,而是往教學大樓的內部前進。
她還想做什麼呢?我掛心著習題,沒有深入思考這件事。無論她或恭子的事,我向來都只有點到為止的關切而已。和我熟稔的人,向來只有美紀,是美紀拉了她們兩人進來,我們才逐漸成為四人行的。但……這樣的我們真的能算是朋友嗎?朋友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呢?到底要為朋友做到什麼程度,才算是仁至義盡呢?
當晚,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也攪亂我原先平靜無波的生活。
教學大樓的入口被警方用封鎖線層層圍住,阻擋媒體、校方人士和無關人員出入,當然也包刮亡者家屬和專司招魂的法師。
恭子的身體折掛在樓頂的女兒牆上,一把鋒利的美工刀深入頸部動脈,這是令其致命的重傷。在此之前,身上有多處割傷,衣服也被劃得破破爛爛。
沙也加的腹部遭到鈍器重擊,肝腎與周邊器官都嚴重破碎出血,人則倒臥在距離恭子不到五公尺的水塔邊。作案的凶器,警方推測是工友堆置在樓梯間的木工用具。
我沒有親眼見到現場,也不敢在事後登上頂樓查看,這些都是藤原警官告訴我的。他並不是以嫌犯的身分傳喚我,只是想問我是否知道箇中原因罷了,況且早上進入學校的人,只有沙也加、恭子和我。當然,他稍後也會到美紀家一趟。
我太過震驚,腦袋空轉之下什麼話也吐露不出,當然也沒有告訴警官兩人正為一位學長爭風吃醋,以及狐仙占卜的事。
「她們都是善良的好人……怎麼會……怎麼會……」
我只是像一部破損的留聲機,不斷重複著「怎麼會」的音節。藤原警官看著我,長嘆了好大一口氣,連母親特地泡的茶也沒喝就離開了。
「我改天再來。」他說。
待回神過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了,我還是無法相信兩人已經死亡。如果可以,我想見到兩人最後的樣子,想對她們再多說一些話。但是……我還有辦法見到她們的儀容嗎?看到的時候,我是否能保持從容冷靜不致崩潰?
明知徒然無用,我還是想找個人商量,於是我撥了美紀家的電話。幾經考慮後,我決定告訴她恭子去過神社、以及沙也加使用過占卜板的事。
藤原警官已經拜訪過五十嵐家了,美紀和我的反應幾無二致,除了驚愕的表情外,我們沒有任何一句可以回應的話語。我和美紀都認為,儘管這兩人可能會因同時愛慕著前原學長而決裂,但對彼此的恨意絕不致於深到做出持械互殺的舉動。
冥冥中有些地方不大對勁,但就是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或許和神社或占卜板有關吧。但若如此,為何我和美紀沒有受到影響?
明天是周日,我們決定避開家人、警方和媒體耳目,偷偷再到神社一趟。由於學校裡依然充滿警衛人員和其他湊熱鬧的人們,所以不能回去拿占卜板,也不能經由學校正大門入口到達後門。我們決定直接搭公車到後山步道登山口,再抄另一條小路進入神社。
千草小姐依舊笑顏燦爛,站在漆成大紅色的鳥居下方等候,我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應對。
鳥居上,白色的光影乍隱乍現,好似有個人坐在上頭,應是我的幻覺吧,現在的我已沒有心情去探求人影的虛實。說不定,恰好有隻狐仙棲息其上。
「島川薰小姐,我等妳很久了,還有……五十嵐美紀。」千草小姐說。
神社一如以往地杳無人煙,我不明白千草小姐話中的含意,她知道我是具有式神才能的人嗎?還是單純地迎接來訪的客人?
美紀搶在我之前開口:「千草小姐,妳知道我們有問過關於式神才能的問題吧?雖然我們很感興趣,但是……我們今天的來意並不是這個。」
「我知道。」千草小姐看著美紀,答道:「妳有問過銀牙,是否可以和薰交換神格,由妳來擔當式神,當時得到的答案是『是』。妳帶島川薰來,是希望我可以為妳們進行『授予神能』的儀式吧。」
「咦?」我不禁驚呼出聲,雖然我不反對將天授的式神之才讓渡給美紀,但為何她不事先找我商量呢?
又,為何千草小姐會知道美紀占卜的內容?美紀是否曾瞞著我們三人,獨自前來找她問事呢?
美紀激動地否認:「我原本是這樣盤算沒錯,可是……命案發生之後,我還是想優先解決朋友的事!」
千草小姐雖持續微笑,但她的身後,卻有股深不可測的闇黑正往我們這方急速靠攏。不知何時,她的目光竟不再溫煦可人,而變得冰冷駭人。
「不對吧,五十嵐小姐。確認占卜是靈驗的以後,妳曾想過獨占通靈板,好成為富甲一方的貴婦,或精通天文地理的神人。兩位知曉的朋友死去後,妳又承受神能成為神的使者,如果能一併除掉我,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才不是呢!我沒有那麼想,我如果要獨占,當初就不會要求妳多給我兩枚錢幣了!」美紀暴跳如雷,只差沒掄拳朝千草小姐美麗的臉龐揮去。
「那麼妳呢?島川薰!妳願意和朋友交換命格嗎?」千草小姐轉而盯著我瞧。
「我……」我吞嚥了口口水。「願意……啊。可是……千草小姐怎麼會知道我們都問了狐仙什麼問題,還有,死去的沙也加和恭子是我們的朋友。究竟……告訴妳的是恭子,還是……狐仙?」
「這是……妳們自己告訴我的啊。」
須臾間,千草小姐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就像喉嚨積痰的老人家一般,緊接著身上的巫女服也跟著起了變化。
棉質的紅色褲裙瞬間化作粗麻製的灰色和服,長髮披肩的美麗女子變成髮色灰白的婆婆。我腳一軟,疲弱地癱坐在地,美紀雙眼一翻,恰好暈厥在我懷裡。
「我乃宇迦之御魂天尊,目睹過天神尊顏的人類,注定是無法安然回到人世裡去的。」自稱宇迦大神的年長女士說著,邊緩步往我這方逼近。
我連忙支撐身子,改為跪坐的姿態。「拜託您救救美紀吧,我沒關係的。」我雙掌合十,樣子就像占卜後懇求狐仙離去。
「可惜啊,島川薰,我可以救妳,因為妳本是具有神能的人,和那月見千草同樣。可是妳的朋友……我就沒辦法了,除非……」
「除非什麼?」
「妳把命格讓給她,讓她成為具有神能的人。即使如此,我也不忍妳的性命驟然逝去。今後,妳的靈魂將納入我麾下,永遠為我所役使。」
我咬了咬牙,「好吧。」我說。若不是美紀冒險救我,我早在小學時溺死了。對她,我偶爾雖有怨懟顧忌,但以性命相還,我認為是身為朋友最後應盡的道義。
「喝下這杯酒,成為神籍中的一員吧。」宇迦大神遞給我一只銀杯,裡頭呈著金黃色的汁液。我沒有選擇,只好一口飲盡。
碰咚!
我聽見一個重物敲擊地板的聲音,低頭俯視,原來是我自己的身體。我的靈魂已然脫體而出,而且……開始發生異變。
頭髮一下子刷白變長,幾乎碰觸到腳踝,膚色也瞬間白了好幾個色階。皮膚毛孔上的稀疏黑毛,現在都被茂密的白毛所取代。我的耳朵……竟從臉頰兩端消失了,改長到了頭頂上。後腰處,一條白色長尾不時甩動,用力擰住還會感到疼痛。
我……竟成為一隻狐狸—稻荷神社的使者。
「真是不錯啊。妳瞧!」宇迦大神伸出右指往地上一點,周遭場景轉瞬來到神社後方的修練場。圓形廣場周遭,有一座狐狸石雕正在成形,並散發出陣陣淡藍色光輝,像魂魄的幽火般。這隻狐狸面目哀傷,懷中抱著一只日本女娃的玩偶,像在守護著什麼。
「剛成形的那隻,是妳!其他狐狸,原本也是人類,都是我辛苦網羅這一代有神能的孩子,令大家成為我的信使。妳們終其一生都會為我所用,無法離開以神社為中心點,方圓十里的這片神域,直到神力竭盡,靈魂死滅了為止。」
「這樣啊……」我感到一陣暈眩噁心,全身痙攣且肢體無力。「如果這是宿命,我就認了。但是請您救救美紀,也幫忙渡化……我那兩位可憐的朋友。」
「嗯……」但見宇迦大神聳了聳肩,兩掌攤開。「這我沒有辦法。五十嵐小姐的話……我想她應當藏不住天神的秘密,只好讓她於昏睡後死去。至於妳那兩個朋友,只是我為了讓妳接受神酒,與我訂定契約而鋪設的棋子罷了。由於妳極少使用占卜板,以致我無法透過引介—也就是那枚錢幣吸收妳的靈氣,在那之後,妳也不再到神社來參拜,在在讓好我生困擾。妳的朋友五十嵐和柳澤,在第一次接受神社提供的食物後就被蠱惑了,但妳卻絲毫不為所動,不愧是具有神之資的孩子。」
「什麼意思……」我撐起虛弱的身子,試圖加速運轉自己愈發疼燙的腦袋。原來天上諸神為收編使徒,竟也可以如此殘酷冷血、不擇手段。因具有神能的人類並不多見,祂只好拐彎抹角地利用其周邊的人,讓他們遭遇飛禍劫數,引得事主為解救周遭親友的疾難而答應締約。
對了,千草小姐呢?大神化為千草小姐後,原先的月見千草到哪裡去了?
還是說,月見千草根本沒有存在過?
「我想問……千草小姐的事。」我說,我想藉由說話和聆聽來保持清醒,以免墜入哀痛自憐的深淵。
大神笑著:「月見千草,是在妳之前跟我締約的人,也是這一帶神域上一屆的『狐狗狸仙』喔。這孩子為了得到力量,什麼都可以犧牲。我問她:『即使用父親的性命交換?』她也點頭。後來,父親發現女兒不對勁,一開始想用法術挽救,但人類哪裡克制得了神明呢?比拚不過我,便想用性命作為條件換取女兒。月見弘接過神酒,成為冥界亡靈,神力則由女兒繼承。月見千草徒具神力,卻苦於無法掙脫我的束縛。懊悔不已的她拒絕喝水進食,不出一季就死亡了,但她的靈魂和我締過約,依然不斷回應著人們對狐狗狸的召喚,並吸取人類的能量好壯大我的神力。」
我灼熱的太陽穴嗡嗡作響著:「所以,往後人們召喚狐狗狸仙的話……」
「就由妳代替我去應答,並為我汲取人們的精神力量。」
「如果,這其中有天賦異稟的人的話……」霎時間,我聽懂祂的意思了:引誘、拐騙或設局,讓人類接受神酒之約,好成為式神,方便增益大神自身的力量。
「妳懂了,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大神伸出覆滿白色細毛的右掌,輕輕撫上我的頭顱。
「原來如此啊,吸收他人之能引為己用,這點還跟我真像。」
伴隨著夜色倏忽降臨的,是一位俊秀絕倫的少年。黑髮披肩、白袖輕揚,玉雕般的姿容配上冷淡漠然的語調,令我心頭一震。
「多話,是所有劣等神靈共通的弊病。」少年說道。他站在圓形廣場正中央,雙腳微觸地面的半飄著,手提的燈籠上有著一幅宇迦大神的畫像,不知做何用途。
「你是誰?這裡是我的神域,哪是你這種小靈小怪可以隨便闖蕩的?」大神斥責。
少年冷哼了聲,看上去有些慍怒。
「這個不需要了。」少年右手一揮,將繪有宇迦大神像的燈籠往身後一拋,燈籠立時消失無蹤。「你若真是宇迦大神的本尊或分靈,怎會不識高天原的先祖?而且……靈力這麼弱,連京都無法離開,就這麼點程度,也只夠唬弄人類罷了。」
「你!」大神的臉孔因憤怒變得極度扭曲,祂伸出猛獸般的利爪,用力一揮,一道強勁的風壓立即撲向少年。
少年飛身向上,右腕輕旋,變幻出另外一只燈籠。這只燈籠上頭繪著一位我不認識的神祇,祂穿著盔甲,右手持劍,應該是名武神。
「真神顯世,真武大帝分靈李亮,急急如律令!」少年喊道,以左手拍打燈身,一位高大魁梧的武神登時至燈內現出,挺身在宇迦大神與少年之間。
「讓我來指引你,人類靈魂正確的使用方法。」少年說畢,對武神下了另一道指令:「替我滅了這偽裝成宇迦御魂神的劣等狐仙,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武神沒有答話,祂舉起手上寶劍使勁往大神的方向揮砍那剎那,刺眼的寒光猛然射入視線之中,我不由得緊閉上眼,再次張開之後,四周已然不見大神的身影。
「浪費時間,還以為撈到高階神祇的分靈了。」少年右手一震,那武神立刻化作一道輕煙,安靜地藏入燈籠之內,右掌一攤,燈籠又即刻消失不見。看來這些「式神」和「法器」對他來說,是收放自如的強力武器。
宇迦大神……不,是那位狐仙……已經被消滅了嗎?我極目觀望,除了少年與我以外再無他人,僅剩廣場四周冰冷堅硬的狐群石像。
少年轉身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隱藏在他冷峻目光下的情緒是悲憐還是嘲諷。我出聲叫住他。
「打從我們走進神社時,你就待在鳥居上方對吧?既然知道那傢伙是冒牌貨了,為什麼不……」
「阻止或拯救是吧?我是禍津神,沒有義務為人類帶來救贖。」他說。
「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救美紀?今後我又該往何處去?是不是還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正在為這些邪神、這些妖孽之類的怪物吸收人類的精魄……」
少年頓了一會後,才緩緩啟齒回答:「上天只賦予禍津神破壞或奪取的本能,其他的事,妳要自己去想。或許妳也可以選擇像祂一樣,藉由吸收他人之能壯大自己的力量、或選擇拯救人類,為人類指點迷津。有朝一日感動天神的話,說不定就會派下真正的稻荷使者來解救妳。」
語畢,少年不再理睬我。祂飛身離開,白色身影漸漸變得幽暗,並與夜色融為一體。任憑我怎麼呼喚請求,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美紀的魂魄在昏厥後三天離開肉身,呼吸、心跳、脈搏全部歸零,和我的症狀完全一模一樣,法醫研判我們應是在同一個時間點遇害的,但詳細死因不明。
母親向藤原警官提出尋求靈媒協助的想法,警官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反正苦思不出結果,全案陷入膠著,他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後來我幾度前往美紀、恭子、沙也加住家附近,查看她們是否留下靈魂飄移的軌跡,也向附近的浮游靈和地縛靈等打探消息。人們總認為剛死去的靈魂會停留在現世幾天,直到冥間派人來接為止,多希望能在那之前再見她們一面。
一隻烏鴉好心告訴我,美紀與我的喪禮一同舉辦的那天,牠曾看到鬼差的座車停在櫻高上方,接走一位年輕的女孩子,或許那人就是美紀。
此後,只要附近一代的人們召喚筆仙、錢仙、碟仙等低級靈,我都會搶在其他狐狗狸之前現身,並違反施術者的意願,逕自在桌上拼出「很危險喲,沒有靈力的人類請勿隨意施行降靈術」的字詞,並展現我僅有的神通力—施放狐火燒掉該枚通靈板或卜筮用的紙張。
只要其他的狐狗狸無法回應人類的呼喚,就無法使人類成為祂們的使役,也無法奪取人類的靈魂了吧……我是這麼認為的。
或許哪天,伏見稻荷大社的主神—真正的宇迦之御魂神出巡經過月見神社周邊的話,就能回應我的願望,終止這一切不幸的連鎖。
我如此期盼,並日夜往復地將意志和神通傾注在每一位尋求狐狗狸解惑的人們所運用的媒介上,一面祈求著希望和救贖到來。
直到氣力竭盡、灰飛煙滅為止。
【小視窗】
高天原,日本眾神的居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