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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殘枝 ...

  •   二零零五年,中國四川

      如果草木能流出眼淚,恐怕這片林子現已成了海洋。

      我嘗聞《大佛頂首楞嚴經》中提及,草木若高有一尺,就有精靈附在上頭。
      這話有些兒不對,讓我把所知道的悉數說予你聽。

      北朝時期,一位得道高僧於蜀地西嶺栽植了一棵銀杏。高僧除悉心照料外,更視此樹如門生、如親子,日夜祝禱、誦經、用功、坐禪都在它身旁。
      五十年後,高僧圓寂,當年的小樹已高逾十呎,枝葉繁茂,生氣蓬勃。除此之外,還有了思想意識,可以其精魄之姿遊行於方圓百里之內。再經幾番修行淬鍊,數百年後,可具現化為人身,活動範圍亦更加擴大。
      後來的僧人陸續種了幾株銀杏,以及山茶、銀木、女貞、黃葛、皂莢、月季、龍柏等樹木,寺名也由原先的道隱改為「百杏」寺。銀杏偶爾化作一名嬌弱年幼的少女,到附近城裡蹓躂胡闖,閒暇時也對其他樹兒說書、讀經,講述它與高僧一塊生活的往事。

      春裡,清風與蜂兒一塊前來說媒,把雄株的花粉撒在它的裙裳裡。一季過去,金黃色的果實結滿枝頭,落入土裡的成為新株,掛在樹上的則被僧人們採來食用,據說是溫肺益氣的良方。
      最初的銀杏,是我們眾人的母親。它教導林間草木佛法、修禪、養性之道,讓它們生出靈魄,得以脫離形體,以山魅或精怪的形式遊走於山林之間。
      日月流轉,朝代更迭,銀杏不再熱愛浪遊,性子也漸趨溫和內斂。它捨棄少女的形象和杏兒這個化名,往後欲出現在人前時,便化作一名慈眉善目的道姑,自號妙真。

      宋末,肺癆在蜀境內盛行,銀杏深知自己樹上所結白果,無論療癒或預防感染,皆有顯著之功效。
      銀杏領著一干已然成年的子女,下山至成都巡查疫情,見人類貧疾交加、苦不聊生的模樣,愛憐之心油然而生。它割下自己一條臂膀,變化出千千百百顆白色果實,再將它們分散包覆起來,託子女們交給患病的人家。這日之後,它的精魄再由樹體脫離出來,化身成人類的模樣時,便少去了左邊手臂。
      後來,肺癆由蜀境擴散至渝洲以東,給予的白果之數已不足夠。銀杏與成年子女們達成共識,甘願冒著自身死滅的風險,將靈魄與樹體託付給當代道教尊者—青城山天師洞道觀觀主。

      銀杏與眾子女隨觀主登上祭壇,一同參與祭天儀式。待儀式完成,觀主手捏指訣、口誦咒語、腳踏步罡,抵約一炷香的時間過後,厲風大起、天雷作響。落雷紛紛降下,先後擊中銀杏與其子女,登時,眾靈魄化為縹緲煙塵,不留一抹痕跡。
      觀主和弟子們都驚呆了。
      眾人前去銀杏所告知的居所地,發現一株千年銀杏與環繞於其周遭的十餘棵百年銀杏皆然枯朽,唯外圈的幼株、新芽與其他樹種不受影響。
      他們原以為銀杏們只是陷入秋冬時期短暫的休眠狀態,春來就會再現生機。不料這些樹木卻再也無法生長,亦然不再開花、不再結果。
      入秋後,肺癆疫情趨緩,許多人甚至不藥而癒,冬至過後,幾已銷聲匿跡。人人提起肺癆,總似暗夜裡的夢魘,白晝後便不復見。
      觀主與弟子們不捨銀杏與其子女的犧牲,於西嶺山道口設置一座祠堂,並刻印善書,登載銀杏等樹精的義行,在成都、渝洲等地廣為發行。日久,受了香火薰沐的銀杏們不僅重塑魂魄,其善舉更感化了神農大帝。神農向玉皇請願,期能使銀杏和子女一行名列仙班,繼續守護人類與山林。玉皇答允了。
      母親妙真太君與兄姊們登仙那年,我還是株不諳世事的幼苗,然這已經是八百餘年前的往事。
      我徒有思想和精魄,遠不如母親兄姊的修行和神通,但對於守護山林一事,卻是我與天上先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與銀杏弟妹、山茶、銀木、黃葛、龍柏等樹共居的這片土地古稱西嶺,現今依然沿用此名,是赤縣神州內四川省成都市第一高峰,終年積雪不退,十足秀美壯麗。
      約莫十餘年前,百杏寺旁有排矮房,那是前代住持與僧人們用人力搭建而成,用來教導村中孩子讀經作文,溫習功課的好所在。
      猶記得一位雙頰緋紅、梳著兩條長辮的女孩,總不愛待在教室裏頭,她把書本和紙筆端在懷裡,每每跑到我身旁屈膝坐下,大聲默誦剛熟背的唐詩,唱著新學成的歌謠,無論讀書、作畫都陪著我,快樂、憂傷都在我這兒訴說。
      我是宋末出生的,對生前的文人作品甚感興趣,因那是母親與兄姊尚在人世時的人們所寫成的詩歌,有時也記敘著那一代的歷史和悲喜。她每次朗讀時,我總是豎耳恭聽著。
      《大佛頂首楞嚴經》中關於草木的記載是她告訴我的,因高有一尺以上的草木,定有位寄宿在其上的精靈,所以阿羅漢走路時才會離地一吋,以免傷及無辜生靈。
      我好想告訴她母親與兄姊的故事,好讓她與世上許多人知曉,並不是精靈前去依附草木,而是草木有覺後,自然生成出精靈。

      女孩一天天長大了,某日,她把長辮子剪下,裝入鐵盒並挖了個洞,埋在我的腳邊。
      「我是來向您告別的。」她張開手,環抱住我的腰身。「我要到城裡唸中學了,母親說若一直待在山上,就只是個不成材的村姑,孩子大了,要到外頭見見世面。我們一家子……要搬到城裡去了。」
      她嗚咽著,淚水紛紛滴在我的腳下。我也想伸手緊摟住她,可嘆樹枝無法屈折,能動的只有靈魄模樣的我。
      「都江堰市……雖然同在四川境內,總覺得是好遙遠的地方哪。」
      我沒到過山下,依我之能,要跨越到山的東側去已有些勉強,況且也沒這個必要。她說的地方我從來沒聽過,也不明白那是個怎生的境地。
      「辮子我留給您了,據說城市裡的女孩不這麼弄頭髮的,太土了。哪天我有成了,一定回來探訪您。我會買下土地,種植好多好多銀杏,少說要有一百株,才不至負了百杏寺之名。」
      女孩……不,少女摸著被自己剪得參差不齊的髮梢,悠悠忽忽地說著:「經書上總說草木有靈,但有時我不免懷疑,您真的有靈嗎?天地神明又真的有靈嗎?在我最困惑、痛苦的時候,雖然您陪伴著我,但窸窣的樹葉作響卻是風在擺弄,不是您在鼓舞我。」
      少女遲疑了一下,伸手撫觸我粗糙彎曲的枝幹。「託個夢告訴我也好,說您真的是有知覺的,並且一直陪在我身邊,這樣的話……無論以後我遭遇到什麼樣的挫折磨難,都有自信能挺得下去。」
      我好難過,我明明站在她跟前的,卻沒有她期盼的那種能力。我無法託夢、無法現形、無法對人類言語或移動樹身,告訴她我真的存在,我們真的存在。

      那天過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
      歲月對神仙精怪宛若虛設,一旬、一甲子、一世紀、甚或一朝代看在人類眼裡似乎漫長,對我等而言卻不過只如過隙之駒。
      我始終未曾再見到那名少女,不知她是否安然無恙,不知她是否依稀記得當年回來探視的承諾。

      兩周前的某天夜裡,一名打著燈籠的白衣少年來訪。
      初見時我欣喜萬分,以為少女終於回來。模樣清麗俊逸的少年,就似當年正值花樣年華、愛著白色衣裳的少女。少年見我飛身前去相迎,微愣了會才回神。由他的表情中我瞧出來了,他看得見我與林間精怪,非是尋常人類,或許也不是人類。
      我向他傾身一揖,道:「我乃妙真太君後人,現為此座山林的守護者。請問閣下哪位?何故造訪我故里?」
      與翩然俊雅的外貌恰成反比,少年的口氣很是漠然。
      「不過一介名不經傳的禍津神,何須掛齒?」說罷,便自顧自地往林外的方向走去,沒再多加理睬我。
      我沒見過神仙,也不知神仙的本職權能,在天宮裡又是過著怎樣的生活。一則好奇,一則基於想多加了解母親與兄姊的願望,我上前將他攔住。
      「讓開,」少年以不慍不火的口氣輕聲喝斥:「我不是來和你結交的,大禍將臨,珍惜你所剩無多的壽年吧!」
      這會換我愣住了,絲毫未解他言下之意的我原想再開口詢問,卻見那抹白色身影飛快地飄忽移動,不一會便消失在視線盡頭,再也追趕不及。

      這夜,兩株銀木之靈消逝了,這兩位居於林子外圍,與我距離最遠。待發現時,只見兩株頹然倒塌的斷枝殘幹,淒苦地橫臥在地上。遽然間我想起,少年手持的燈籠上繪有兩株銀木,一雄一雌,正與辭世的那兩位神態相同。
      他倆身上的切口讓我思及數年前,人類欲於後山開闢滑雪場與遊樂園、並興建登山索道時,不惜大肆砍伐,甚至以炸藥鑿山,當時死傷的林間精靈們應是多不勝數。
      我總是暗禱著這事兒千萬不要落到我們家園裡來。
      然在數月前,我見一群身著黑衣、乘坐黑車的都城人來訪時,心裡便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但我與弟妹們過慣了和平逸樂的日子,硬是把不好的念頭壓進心底。
      這幾天,我又見到林子旁邊的百杏寺僧人,急著將林間為數不多的山茶樹移植到他地,而自個兒亦忙進忙出,似乎在收拾整頓些什麼東西時,感覺就愈加強烈。見到少年後,就又更加肯定了。
      我沒有母親的神力,精魄雖可脫離樹體,卻無法化作人身現於人前,去向僧人們問個分明。
      我曾試著以靈體潛入寺中找尋問題的答案,可大殿裡供奉的大佛總以一雙懾人金目直盯著我,瞅得我背心發涼濕透,不出一刻便一溜煙地逃開了。
      但,我總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卻性命,更不能讓弟妹與這段時間內依附信任著我的地精樹靈們在這裡斷根滅絕。

      稍過數日,兩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又來,和僧人講了幾句話後,把兩架土棕色的龐然大物引進林子裡來。那兩架怪物前方,各長有一隻長逾十公尺的大手,樣貌其醜無比。大手揮動的時候,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我飛身過去細瞧,發現這怪物是人為操作的,兩名人類乘坐在上頭,不知用什麼機關法寶去推動,可以硬生生地把好大一片植被刮磨精光。
      先前他們用來砍殺銀木的工具,是一種叫電鋸的利刃,和我們所認知的刀劍相去甚遠。那東西只消在樹身磨蹭個幾下,樹便會應聲倒塌,但人類依然認為這般作法不夠迅捷俐落,非得喚來那兩隻土棕色的怪物不可。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得以推敲出,黑衣男人們接下來要打的是龍柏樹群的主意。
      由於後山遊客如織,過去開闢的道路已無法負荷為數龐大的車流人潮。於此,黑衣人打算在百杏寺旁增設一條便道,同時將寺區內的地上物鏟去,建設一棟高達二十層樓的飯館。百杏寺則遷徙到遊樂園旁,除可供遊客小憩遊覽,更可增添香火油水,對僧人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兩位銀木倒下後,其身旁的龍柏樹群首當其衝,成為開闢新路的阻礙。為了不使人類搶占先機,我隨即前去告知幾位已然修化成精的龍柏們,一同思忖解救的法子。不久,山茶花精們也來了。
      幾經考慮後,我們決定以作祟的方式威嚇一下人類,但得點到為止,避免造成人我雙方傷亡。

      隔日,兩名人類駕駛土棕色怪物來到龍柏樹叢前,剛跨過之前銀木倆死去的位置時,即無法再越雷池一步。
      「他媽的,這是怎生回事?」
      「快動啊你這混帳!」
      怪物上乘坐的、與其下指揮著的人類紛紛咒罵起來,看得茶花精們嗤嗤作笑。
      不久,那兩名人類從怪物體內出來,改持電鋸,眼見就要往其中一棵龍柏身上斬落時……
      「豈能讓你如願!」一名年輕的龍柏樹魂跳出來,隻手接過電鋸,人類雖看不見它,卻能感到一股莫名的勁道壓力霎時間貫穿全身,那人吃痛,鬆手放開電鋸,險些傷了自己。
      「你在搞什麼鬼?」另名人類推開動手那人,拾起地上仍嗡嗡作響的電鋸。另一位龍柏樹魂見了,也學起同伴的樣子,搶奪起人類手中的電鋸來。
      「嗚哇哇哇哇!」那人心下大駭,放開手讓電鋸落下時,不慎割傷自己的腿,削下一塊約兩吋長的肉末。
      「好邪門!邪門得緊哪!」兩人大叫,連滾帶爬跑回人群之中,也顧不得電鋸了。
      我不知這樣的作法是否有失允當,更無法預測人類下一步的舉措。龍柏和山茶諸精見人們離開後,高興地手無足蹈起來,我卻怎麼也無法放心,遂跟在幾位人類後頭,打探他們日後的算計。
      頭戴黃色圓帽的人們前去找兩名黑衣人訴說,黑衣人似乎半信半疑。裹了那名傷患的腿後,一干人便到百杏寺裡找住持商量。
      我深怕那尊大佛,只得立在主殿外候著。半晌,住持走到門邊恭送外客出門,隨即旋入殿內忙起自個的事。我跟在黑衣人背後走著,一路上人們臉色凝重,什麼話也不說。日漸西沉,黑衣人駕駛黑色座車離開,他們不打雪山的方向行駛,不知要前往哪裡。戴黃帽的人們隨後乘坐小貨車離去,他們的工寮就設在前方百餘尺左右,一會兒就到了。我茫茫然看著人們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身影,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今晨,兩名黑衣男子與十餘名黃帽人又出現了,然而除了他們以外,還多了幾位身穿藍色罩袍馬褂,手上或持麈尾、雲鐺、法印等器物,或捧用朱砂寫滿咒文的黃底絹布的外客。
      那是青城山天師洞一脈的裝束與法器,幼年時我曾見過幾次。
      母親與兄姊辭世後,當代觀主與弟子前來祀奉時穿的就是這身衣裳,八百年來幾無變化,就是顏色亮了一些,料子也變好了。
      道觀的弟子們將咒布一一纏上龍柏樹身後,開始唸誦法咒,大鳴雲鐺和法鼓。
      同時間黃帽人大批竄入,手中的電鋸在林間恣意亂舞,不消一個時辰,龍柏樹一一倒下。待清空了這區,弟子們再往下一處樹叢走去,用同樣的方法,又陸續抹殺了黃葛、皂莢等樹。
      「住手啊!大家會死的!」
      我哭喊著,咆哮著,在林間四處奔跑胡竄,但人類聽不見我的聲音,我自己也聽不見,全被電鋸悶哼的音量掩蓋。
      樹身將死,我納悶為何不見任何一位樹靈出面阻止或作祟,沒有棲息地的話,己身也將枯朽而亡的啊……
      「人類的道士,幫了我不少忙啊。」一抹冰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驟然迴盪。是那少年,他傾身依靠在我的樹體上,右手提著三盞小巧的白底紙燈,燈上所繪其一為龍柏、另二正是黃葛、皂莢樹群。
      「不僅張開結界,讓靈魄進不了樹身,甚至封印了能力,好讓你們連簡單的作祟、言語都辦不到。燈籠一張,馬上就成批吸聚過來,不費一點功夫。」少年左手一揮,原先點亮著的三枚紙燈瞬時變得黯淡,右手一抖,便將紙燈盡數收入袖中,好似在變戲法一般,右邊的水袖也不見任何鼓脹。
      「是你嗎……」我咬著牙,背對著身斜覷少年。我不願意正面瞧他,一則是因為怨恨,一則是我無法抑制自己撲簌奔騰的淚水。「為何助紂為虐……為何如此殘忍?」
      少年輕笑了聲,道:「為何要怨恨我?你的思想也和人類同等愚昧可笑。殺你們的人從來就不是我,生死簿上的年限和死法,向來都不是由我決定。」
      「那為何……要收集大家的靈魄?大家……都你消滅了嗎?」至此,我已心如槁灰,不再抱持任何獲得救贖的希望。
      「如果受盡眾生唾棄才能生存,否則就只有死滅一途,你甘心讓自我不著痕跡的歸於無形,還是活在世人的憎惡之中?」少年撇了撇頭,神情也不怎麼淒苦,他讓我深覺,他是基於樂趣和貪婪才奪取眾人的精魂。
      「難道……你是出於……」不得已三字哽在喉頭,我無法說出口。
      「百名樹精不如一位小神的分靈,算了,早在我預料之中。若是妙真太君,還比較有份量呢。」少年轉身欲走,我不知該去攔阻、該去攻擊或警告,還是就這麼眼睜睜的放他離去。
      「你認識……我母親?」我顫抖著聲音提問。
      「不認識,當時我還沒出生。要我出生了,她與你兄姊才沒機會登仙。」語畢,少年雙足一瞪,白色身影順時登高疾馳而去,迅速消失在參天林木之間。
      到最後,膽怯的我始終選擇最末者。山間小怪無力抗衡天上神祇,再怎麼掙扎也是徒然。
      我知道他會再來,下次,或許下下一次,便是銀杏弟妹與我的死限。
      午間,道士和黃帽人就地歇息,圍成圈坐在林外煮飯。他們把龍柏樹上較細的斷肢砍下,作為升火的燃料。不知他們何時會向林內逼近,威迫我與弟妹們的性命。

      附近一代的草木精怪多受過母親恩澤,對我多少有幾分敬重和遵從,但我喜愛無為之道,對他人的言行舉動向來不多管束,因此,號召眾人前來銀杏林中心集合,這還是頭一遭。
      大夥都來了,沒有一位不為咱們當前的境況感到憂心。但既然我的法力道行尚不足以解救燃眉之危,就算集結眾人之力,對付得了道士,怕也抵抗不了那謎樣的少年神祇。
      「即使如此,我相信母親和兄姊永遠看顧著我們。」我說:「肯定有什麼天命和天規阻擾了她們向我等施救,所以如今她們才會依然默不哼聲。」
      沒有人答話,我無法臆測出深埋在大夥眼底的,究竟是恐懼、悲傷、或者憎恨。
      「我有個遺願,我想為一個人編織夢境。」我坐下來,告訴大家關於那女孩、關於我倆那個無言的約定的舊事。其間有人不發一語地離去,也有人和銀杏弟妹們一起在我身旁坐成了圈。「說我是一廂情願也好,是愚蠢痴昧也好,我都深信那女孩會是這片林子,不,是赤縣神州內所有精靈的希望。」
      說完,我站起身來,引領大家一同前往八百餘年前天師洞觀主為母親和兄姊設立的祠堂。
      同為天師洞道人,一者護生,一者殺生,古今迥異,令人感慨萬千。當年的祠堂現今只剩下個石碑,上頭刻的漢隸久經風化雨蝕,變得有些模糊難辨。我看得出來,中間幾個大字是「百杏英靈」,一旁密密麻麻的小字則記敘著宋末時母親等人捨身救疾的故事。
      我在碑文前跪下,弟妹也伏在我身旁,在我身後的還有松、柏、樟等樹,以及因被迫遷徙而得以保全性命的山茶花精們。
      我們一一訴說著自己的心願,哪怕實現的機會相當渺茫。在我身邊,我聽見年幼的小妹絮絮叨叨地複誦著和我一樣的願望。
      歸去前,我們倚靠在彼此的背彎裡淌下淚水。真不甘心啊,先祖們逾千年來守護的基業,竟爾要葬送在我們這代了。
      大夥的眼淚滔滔不絕,可惜我們是以靈魄之姿流淚的,淚一但脫離精魄,便會轉瞬消失於無形。若是樹體能流出眼淚,恐怕這片林子現已成了海。

      夜間,我被一股無形的力場拉出山林,在我身下,城市的霓虹燈火熠熠閃爍,看起來一點也不真切。
      我應是無法離開太遠的,只消一刻沒呼息到林間的精氣,就會感到暈眩窒息,痛苦得難以忍受。
      隨後我意識到了,這並非真實,而是在夢境之中,樹精們偶爾也會作夢。
      無形力量帶我降落到一幢百年古宅前,庭院中,數棵古桐樹比鄰而立。古宅與古桐傲然立於城市之中,儼然是一處不同於周遭的風景。
      頭上綁著白色布條的女孩坐在最大株的桐樹下頭,她又蓄起長髮了,並且紮成馬尾。一旁,和她一樣頭綁布條的幾位青壯年也坐在樹下,大家應是倦了,倚著樹身呼呼大睡。
      女孩是醒著的,不,現在的她連少女也稱不上,是一名風姿綽約的少婦。
      我飄到她身前,定睛望著她瞧。照理來說她應當看不到我,但她卻仰起了頭,張大的嘴足以吞嚥下一顆大饅頭。現是在夢裡,什麼都可能實現,人類能見得神仙精怪也不稀奇。
      「你……」她說話結結巴巴地,似乎不相信親眼所見。「你是……老銀杏嗎?」
      「……!」我好驚訝,沒想到她竟認得我,就憑我這身下擺綴著若干銀杏黃花和白果圖樣的淺綠色衣裳。
      「我好想您……一直以來都想再見您一面。」她起身摟住我,奇特的事情發生了,我竟可反手擁住她的腰頸。對了,這是在夢裡啊……
      「我好想回去西嶺,看一眼當年的百杏林啊……可惜,我卻連自己家鄉的老宅老樹都救不了……」她枕在我的左肩上,留下溫熱的眼淚。原來,人類淚水的溫度竟是這般暖和。
      我安撫她,告訴她我已收到她的心意。今夜,我是來與她告別的。縱使靈魄消逝,信念和思念會永遠存在,只要她心底還有那片山林,精靈們就未曾離去。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故事,我告訴她母親和兄姊的義行,還有草木是如何修行化現為精靈的。女孩則告訴我,她立志做一名環保鬥士,日夜為保護生態和綠林奔走。
      她不停地說著說著,不斷絮聒著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和困境,我靜靜地看著她、聽著她,就好像回到以前那般,她向我抱怨著哪個老師有多兇、父母的教養方式有多麼不講理。
      直到東天露出些許魚肚白,她才睏了,倒在我膝上安然睡下。
      我笑了,打從人類侵門踏戶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露出微笑。
      這是夢,卻也是真實,或許是母親與天上神祇最後的恩惠與慈悲。於此,我已能含笑於九泉之下。

      「帶我走吧,到眾人身旁。」我轉過身,對古桐樹上的白衣少年說話,他今兒手上的那盞燈籠,畫的正是樹身模樣的我。「即使死去,我也會繼續守護樹精們與山林,與眾人共同生滅。」
      「如你所願。」少年答道,將燈口轉了過來。
      瞬間陣陣白光將我包覆,我感到全身暖暖熱熱的,這溫度像極……像極女孩落在肩頭上的淚,雖然溫暖,卻也帶些酸楚。

      【小視窗】
      渝洲,今重慶。赤縣神州,古籍中所稱中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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