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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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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不可为而为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是天下文人武将所向,可又有多少年无人再讲?
银丝渐与夜色融。校场上嘈杂都全数消失,轰鸣声催雨如倾盆,颗颗如豆子似地倒了下来。
李辽生被淋了半头,这会子总算醒神。招手遣散支队避雨,他忙回头领着姜常湃往营帐奔,招呼道:“温姑娘,雨大了,进来再说!”
伞面啪啪直响。阿渠看了眼裴行桢,拉着他进了营帐。
此处营帐都是小兵们的休息点。阿渠走进去,里面的床铺一字排开在沙地上,铺着简单的麻布,连个枕头都没有。
纵然如此,李辽生和姜常湃也没有随意坐下。他们找了个空地,姜常湃用火折子替小兵将营火打起,李辽生才盘腿在火边拍掉身上的水珠。
见得阿渠进来了,李辽生把营帐里唯一一张矮脚凳推到身边,对阿渠道:“姑娘坐这儿,我们再说其他的事儿。”
见他拍着凳面,阿渠低首看了眼脚下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泥地,搬起矮凳换了个位置,自己坐在了原来小凳所在的泥地上,对裴行桢道:“还是先生坐吧。”
她从军之前就已经没了将门贵女的矫情,后来为将,便没有机会重拾陋习。
因为被跶虏逼到极点,满军受困山崖下,粮草断绝的时候,根本就顾不上脏乱这种小事。
有得稍净的地方就歇息,还有什么老鼠虫蛇,没火的时候为了体力为了存活,再恶心亦要将就生吃。
那样艰苦的日子,席地而坐又算什么难事?
把凳子让出去,阿渠拂掉手背上被溅到的几颗雨滴,坐得离火盆远了些。
刚刚裴行桢把伞倾向了她不少,她现在身上除了比试时沾上的泥点子,真没什么雨迹。
看阿渠大喇喇地盘腿坐在泥地上,裴行桢欲言又止,但顷刻后,他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将伞放在营帐门口,他便敛摆,坐在了那张矮凳上。
阿渠对这位未婚夫的态度,今日安州军营里也算有目共睹,见人高高坐在凳上,李辽生回过头道:“方才所说之事,我已经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姑娘少年英才,我一介叛逆,自惭形秽。”
他抱了抱拳,“但姑娘也知道,时簧为政,凡为谋逆者,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便是我认同姑娘,也不能与姑娘同列——还是那个问题,姑娘谋封狼居胥,可是有打算利用我等,图时簧免责?”
阿渠单枪匹马闯进安州,交易的天秤却并非平衡。而她所行之事,更是会加重时簧针对,将她送命之举。
自然,李辽生也觉得自己手执一万五千大军,防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荒诞,但转念想到阿渠身后是坐拥七万大军的温家,想到自己的兄弟,又不得不荒唐地心生防范。
黑乎乎的中年人看了过来,疑惑的语气较之前先少了些猜忌。
阿渠听着,抿了抿唇。
“不会。”阿渠抬眼,直视着李辽生,“我以温家之名,和你甚至是所有安州军营里的弟兄们发誓,我不会拿你们做筹码,去和时簧洗清我此行之罪。”
当时利用时簧,是为了打开安州的城门。
隋州与安州对峙,故而倒戈杀暗卫之事,她也不觉得能神不知鬼不觉瞒过时簧。
暗卫死,她带宝库秘密倒戈,时簧必然心急如焚。按她经验来看,或许一两日内,时簧就会发兵。
但她谋求破局,又怎能让此事发生。
而如何阻止?
——唯有利用温家。
她是温家上下的掌上明珠。出逃安州起事,温起崖肯定雷霆大怒。但比起生她的气,温起崖一定会更恨借力于她的时簧,更在意她在安州的安全。
温家如今无错,人又是时簧送出来。
两相明面制衡的局面便会就此产生。
但就算两位亲信将军在外,时簧也只有禁卫军可用吗?
不,她自然有半数节度使听她号令。但她敢发信让那些人入京护卫,温家大军就以勤王名义兵临宫城——那么,玉帘的机会就来了。
当然时簧手握玉帘,不会轻易落败。可那个时候不论结局如何,她所要的变数,都成功了。
只是时簧俨然是不敢动的。
是以她还是会在安州犯下滔天大罪,回盛京面对时簧问责。
不过么……
谁说免罪,就要牺牲李辽生这边?
目光相撞,少女的胜券在握昭明于眼。
李辽生看着她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好,我信姑娘。”
顿了顿,他道:“我也想过了。小娘此行是冒了极大风险和我合交易。一字营里分出的五百人,多数是由斥候上来的将士。他们骁毅机敏,最善突击,如你能保住他们,这支队伍,往后就不必再归营了。”
阿渠怔了怔,望着李辽生,笑了:“将军这话,是玩笑吧?”
五百人,不多,但出身在安州一字营,那便是此地精英中的精英。
有这样一只队伍在手,要是阿渠心存恶意,整个安州军营都会天翻地覆。
然而李辽生摇了摇头。
将手中的披风靠向火盆,他余光瞟见阿渠的讶异,又恢复了那张嬉皮笑脸笑道:“怎的,姑娘不敢接啊?”他哎呀一声拍了拍大腿,“既然如此,那还是还给我吧。”
他一声声惋惜地唉声叹气着耍宝,阿渠倾唇一笑,忙改口道:“别啊,我从家里跑出来,可是一穷二白呢,有支亲兵多好啊。归我,归我啊!”
你来我往,李辽生的笑意都深了不少,姜常湃在对面看着,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
阿渠心细,当即问道:“姜指挥可是有什么意见,如果是还想跟随参军,直说就是。”
“哎。”话没说完,李辽生便冲阿渠摆了摆手,指着姜常湃道:“这小子当年离开韦军,想投奔的就是温家。可惜当时韦家和温家闹着,才到了我这里。而且……他最钦佩,就是武艺高强之人。”
韦家与温家曾算世交。当年韦氏投靠时簧,温起崖还和韦家家主吵了一架,但这会影响到将士抉择,阿渠着实没想到。
稍讶着看向姜常湃,前才还莽汉一个的姜常湃倒腼腆了起来,摸着后脑道:“是,属下颇为敬仰温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
这下阿渠算是明白了他提起温岭的事。
颔了颔首,阿渠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看向姜常湃:“既然不走,往后也不怪我是个‘小娘们儿’了?”
四个字甫一出口,静静看着火苗的裴行桢眉眼动了动。
他抬起头,看着姜常湃。
被两人盯着,姜常湃赫然羞愧,摇头道:“姑娘身为女子,却有家国大义,是我短视。说来我好像还未同姑娘道歉……”
停了一下,姜常湃倏地起了身。
阿渠还没反应过来,大胡子精壮的莽汉单膝跪地,手交叠在身前,给阿渠磕了个响头:“末将给姑娘……不,给指挥赔罪了!”
咚咚几声,就是认了阿渠了。
阿渠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
矮了半个头的纤细姑娘和雄武的高壮莽将,李辽生满意的啧了两声,目光锁着人冲旁边道:“说起来我这位下属投我以前,曾是位朗行如风的美男子……”
夸赞的声音压低了不少,但还是能让营帐里的人听见。
阿渠扶着姜常湃的动作一顿,姜常湃的脸色亦是一僵。裴行桢看着李辽生靠过来的后脑勺,视线飘在姜常湃的脸上,嗓音冷直地浅声问道:“美男子?”
这会子李辽生已经反应过来裴行桢在这儿了。
感觉裴行桢低沉和缓里藏了把锥子,李辽生僵硬的把后脑撤了回去,努力地把憋着的气推出嗓子。
“咳。”咳了一声,李辽生说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裴侍郎同温姑娘郎才女貌。而温姑娘的家室门庭,姜常湃投靠过去,往后一定会得姑娘照拂,得一位女郎,如你等郎才女貌。”
李辽生解释着,可生编硬造,如何都说不通。
裴行桢看着他,转眼间不动声色地掩掉了眼底的不快道:“既然小娘没事,裴某先回去了。”
话落,他长身而起。
营帐外大雨滂沱,洒在地上比爆竹还响。见他要走,阿渠知道是劝不住他留下来的,忙跟了上去,拦下他对小兵问:“可备有蓑衣木屐?”
小兵颔首,没一会儿便拿了来。
阿渠抱过一身递给裴行桢,便将另一身的斗笠戴到头上。
看她也要走,裴行桢薄唇轻抿:“才定协助,如今你应做正事,不必陪我回去。”
“不成。”阿渠摇首,“雨势太大了,先生自己回去,我怕明日就找不到先生了。”
裴行桢有点儿荒谬:“我这么大一个人,又在城里而非山中,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阿渠扯紧系绳打断道,“万一老天瞧着我未婚夫好看,偏要收去伤我心,可怎么是好?”
裴行桢怔了怔。这一晃神儿,阿渠就拿了雨蓑给他戴上了。
按说刀法使得那样好的人,十指都要带茧。可阿渠偏五指葱白,根根圆润带粉。她似乎是不太擅长这些伺候人的事,捻着绳子给他系结的时候,小指总是笨拙地扫过他的喉结。
可偏生只是擦撩,都令他肤表有如火烧。
在阿渠再一次碰到他的锁骨后,裴行桢抬手按住了她。
柔软的手落入掌心,裴行桢垂目按下翻腾的深海,说道:“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冷硬如冰。阿渠抬眼瞧着他,眉头扬了扬,把绳子交到他手中。
没一会儿,裴行桢穿好了蓑衣和木屐。
不得不说,裴行桢着实比她见过的大多数男子赏心悦目。
瞧瞧这做工粗糙的蓑衣,穿在他身上,倒还叫他更养眼了许多。
观赏着裴行桢,裴行桢扬了首。
四目相对,裴行桢拧了拧眉:“……小娘在看什么?”
他应当没有让她看出来刚才的怪异,是他身上沾了什么?
瞧他疑惑,阿渠莞尔:“没什么。”
侧身向李辽生,阿渠抬指将蓑衣上的同心结扯死,招呼道:“我先回去歇息了,若时婉醒转,便差人到院子寻我。”
李辽生抬手挥了挥,示意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