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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向荣二十年五月十七,夏夜。
      苦夏久旱,逢来一场雨擂如鼓,盛京上空闪电鸣雷紧接而至,将城池闪亮如昼。

      盛京此时正解宵禁,花灯夜王公百姓都在欢歌,骤然倾盆大雨,众人忙不迭找地躲避。只躲到温将军府侧院门檐下,还没未能拍一拍身上的水珠,门扉叽呀一响,温家侍女长碧便门塞了两把伞来赶道:“拿了快走,我家小娘病了,听不得吵闹。”

      躲雨的本就是要来找温渠的公子姑娘,乍一听此话,便一愣:“温渠还没醒啊?”
      长碧这才认出人,略一解释,她送了人去,赶忙折返。

      数步之遥的藤花院内,丫鬟端着水盆自卧房出,长碧瞧一眼那盆里的冰块,问道:“小娘可退热了,少夫人呢?”
      丫鬟答道:“才施针换了一轮冰袋子,少夫人还在里头陪着,大夫说只要小娘熬过今夜,就能好了。”

      长碧进了卧房,温家大少夫人云璃正放下床帘。

      她隔着幔往床里瞧去,温渠趴卧于床间锦被上。
      她双目紧闭,眉心沉拧,呼吸粗重地喷打在轻飘飘的帘幔,仿若坠入一场梦魇。

      长碧正欲上前,骤然间惊雷大作。

      **

      同一时,阿渠梦中的蓉城亦是风雨飘摇。

      这是她的前世。

      叛军新帝裴行桢率大军压境,她需守卫大梁最后一道防线蓉城。但此时大梁民心尽失,朝中兵力尽已投靠叛军,区区万人之军对峙百万雄师,结果可想而知。

      裴行桢仁慈,派人对她七日劝降,在她坚持不降后,裴行桢手下大将傅权轻率小队突入她后方薄弱。
      夜色浓郁,她被傅权轻一箭穿心。

      不敌而亡,她并没有什么遗憾。
      只是,死后,她却受拘佩刀清琉之内,目睹了荒唐。

      **

      作为昏君走狗,被百姓遗尸沙场,受大雨淋泡,被百姓凌虐尸身,自不出奇。

      “温家忠良,却出走狗,死有余辜!”
      “元玉帘伙同时簧祸害朝纲,你温渠也是红颜祸水!”
      “分其尸,啖其肉!”

      大雨之中,百姓们身穿斗笠,前来唾骂。
      有人一声令下,掏出刀枪棍棒要鞭挞尸身,紧马嘶鸣由远及近,一支卫队驾马狂奔而至,冲开人群。

      民人跌倒在地,黑衣卫队散开,当中的一架轻车上,青色衣摆坠入泥泞。

      阿渠抬头看去,大雨里,裴行桢站在伞下,盯着她的尸身,雨从伞面上滴滴滑落。

      她以为,他是要参与其中。
      毕竟一朝新帝,用死去的昏君走狗尸身立威,也并非罕事。

      但意想中的画面未曾发生——一瞬的凝望后,裴行桢俯下身,用衣袖擦去了她脸上的唾迹,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轻轻一愣,百姓们同样无法意料。

      摔倒在地的人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个走狗都做了什么?!温家和温家军被时簧和昏君害得魂葬嘉宁山,她还拱卫昏君!这般极奸极恶之人,你居然要为她收尸?!”
      众人骚动。

      裴行桢却不言不语,将她被雨水冲开的衣襟一一压好收平。

      有人看不惯他,冲上前来,被卫队一把推开。

      雨夜影响视野,可离得近了,就看清了卫队的衣样制式。

      “滕花纹……新禁中的卫队!新禁中的卫队可是咱们陛下身边人配的护队!你受陛下信任,怎敢为温渠收尸!”
      “我们要去告诉陛下!”

      人们吵吵嚷嚷,一声一声响过大雨,裴行桢却充耳不闻。
      他带着她的尸身步入马车,可民人仍旧不依不饶,拦在了马前。

      车架难行,裴行桢松手下帘。

      “都杀了。”

      阿渠听见他下令。

      “别——”

      她下意识开口。
      可是一瞬间,沙场的土地便被深红染尽。

      大雨冲刷血迹。
      阿渠瞪着眼,一时心里,唯有荒唐二字上下沉浮。

      裴行桢与她的关系,素来不和。
      他是她曾经羞辱、逼迫退婚的前未婚夫。
      在她封爵为将后,他又是叛军新帝,是在彼岸上与她隔岸相杀之人。

      他成了叛军新帝后,一直美名在外,亲善下属,关佑百姓,是最仁慈之人。
      可他却为她尸身被羞辱,剑指他所看重的民人。

      她不知如何作想。

      大雨里,车架缓行,步入宫城。
      他将她的尸身封存冰棺,停灵于皇后寝殿凤鸾宫。

      不过一夜,他亲信的傅权轻和老臣们闻风而至,但交谈终以尖叫收尾。

      她的棺前,傅权轻手下副将的血染红了棺身,老臣们瘫倒了一地。

      “傅子长。”
      裴行桢把刀扔在傅权轻的脚边,“没有下一次。”

      刀尖没入地面,傅权轻面无表情:“师兄,儿女私情终毁大业。温渠昏君走狗之名天下诸知,你将她藏于深宫,不如拖出城外暴晒鞭挞,以固新朝初丽。”

      新朝初尹,前朝腐坏的根基都在眼前。
      新政,新官,皆需百姓配合。
      前朝安慈帝元玉帘昏庸无道,以阿渠与其他贪官尸首敬告天下,那便是与民人说明新帝清廉体民。
      这般与安慈帝相互反差,自是最好不过。

      然而向来能听信亲近之人建议的裴行桢,却长眉深压。

      一室死寂间,有脚步声急急而至。

      阿渠望去,手心翛然紧绷。

      门外,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宫人正立在宫门外,他抱着什么,被遮掩的半张面目——像极了为她而死的嫂嫂云璃。
      这可不正是当年温家大变,与她失散、她一度以为已死的侄儿温垂。

      睨见人,裴行桢伸出手微微一招,温垂俯首进殿,呈上了怀中的东西。

      花瓣徐落,满殿紫藤香。

      温家家徽为白鹭,阿渠抓周紫藤后,温家父兄为家徽添笔,以紫藤花为景。
      盛京皆知,紫藤花,是她最爱之物。

      裴行桢将花接过去,揉了揉温垂的头,将花一束束放入棺中。

      收容违逆之亲,对走狗亲昵——

      信臣极怒,但地上尸身鲜血横流尚温热地警醒,他们也确实不敢作身,只得以手怒指。

      唯有傅权轻。

      “师兄。”傅权轻沉声道,“你当初答应过师傅,温垂存在绝不现人。”
      “现如今你是什么意思?”
      “温渠死了,你便破罐子破摔了?”
      “师兄!大业就在眼前,你为何就不能再忍一忍,你这般,将这些年我等努力放在……”

      忍。

      这个字落进耳中时,裴行桢掐断了一枝藤花。

      紫色的花朵下落,砸在她了无生气的面目上。
      裴行桢一顿,立时探出指尖轻轻拂开。

      “傅子长,你让我忍,可你所做又该当何问?”
      裴行桢声冷如冰:“那日蓉城之战,本耗尽粮草,她便会为下属心软出城。可你私自偷袭,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活着见朕——”

      “——若非你与朕师兄弟一场,你当今日她棺前之人,会是你的副将?”

      裴行桢声线极平,但字字极冷,杀意仿佛一张将欲脱手的弓。

      阿渠从没见过这样暴戾的裴行桢。

      十六岁退婚,到二十二岁战场兵戎相见,他都是盛京乃至天下闻名的端方温润。
      就连她爹那样瞧不起读书人的彪莽,见到裴行桢,都会夸赞一句“君子”。

      这是她没料想过的裴行桢。

      傅权轻似乎也未曾领教,他怔怔望着裴行桢,许久抿白着唇,垂下了头。

      片刻后,他直视向裴行桢,问道:“师兄既然问我,我也有一言问师兄。师兄,若非我将她诛杀蓉城,敢问登基之日,你会不会立她为后?会不会将她囚于此宫?会不会为天下大业,伏下隐患?”

      宫室之中,一声惊雷。

      傅权轻是裴行桢最信任之人,裴行桢的所有打算,傅权轻都是最早得知,故而他所言,必非虚假。

      老臣全部吓得起身,阿渠听着这荒唐的言论,亦是同样震恫。

      她看向了裴行桢。
      裴行桢靠在冰棺旁,指尖的紫藤花露水滴落。

      她听到裴行桢的声调有一丝微颤:“你为此——?”

      “我不杀迟早也有别人杀她!”傅权轻闭上了眼,“温渠昏君走狗,天下人皆知,光盛京此处,便有半数人想将她挫骨扬灰!”

      “我……”傅权轻语气叹息,“我并非不敬重温渠,可江山社稷,总有牺牲。师兄,我能为大业杀她,你呢,你已经忍下了一次又一次,为何这一次,不也如从前那般,以人命轻社稷想法忍下去?”

      他跪下去:“请师兄鞭挞其尸。只要师兄忍下这次,子长自会为师兄找来与温渠同样面目的女子作为代替,补……”

      话未落,一剑从上刺下。
      清琉的刀光脱鞘,落在傅权轻的眼角,血珠滴落在地。

      裴行桢握着剑,清冷的面目上雷霆跳动。

      “收回去。”
      他注视着傅权轻:“把话收回去。便是她死了,这天下也唯这死去的,才是温渠。”

      “师兄!”傅权轻仰目,“你既知她已死了,何必藏于深宫以慰执念?师兄,你从前得不到的,如今得不到,便更该放手。
      你已是帝王,老师,师母,姨母,这么多年都对你为帝牺牲无数。如今称帝,便更不该轻易松懈,将众人期望付之……”

      “我不在乎。”
      话未落,裴行桢冷声开口:“帝位本就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没等傅权轻说完,裴行桢垂下了手。

      他侧首看向棺里的尸身。
      只一眼,他眼中杀意消减,软意丰盈。

      “罢了。”闭了闭眼,裴行桢说道,“我不会将她藏于深宫。十七日登基大典上,我会立温渠为后。”

      傅权轻猛地站起。
      老臣们纷纷指责,但裴行桢都不再听。

      他一招手,藤花卫鱼贯而入,将反对之人软禁中宫。
      傅权轻挣扎脱开,拔刀要袭,温垂拔出匕首,硬拦下了攻势。

      僵持之后,傅权轻投刀而去。
      凤鸾殿门再次紧闭,夕阳斜晖,将裴行桢与冰棺之影拉得朦胧。

      他回过头,紫藤花瓣不知何时又落了一叶到她面上。
      他探出手拂去,温热指尖与失温肌肤相触,他转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

      “温小娘。”
      阿渠听到他低语:“当年言善说你丑,令你恼怒而去逼迫温家解除婚约之事,惟我生平最悔。”

      阿渠一怔,又听他道:“‘你最是盛俪。’……”

      “若我当年如此告知,你是否,便不会有如今的一日?”

      阿渠张了张口,但尸身不能回应的,她说了,裴行桢终究也听不到。

      寂静里,阿渠站在裴行桢的身旁,听着他轻轻的苦笑在静谧间蔓延而去。

      接下来七日,极其漫长。

      帝王的寝宫是太和殿,可自她棺入凤鸾殿后,他便再不回宫,反而长久长久的留在殿内,用紫藤花亲手点缀宫室,对着她的尸身,为她书写悼文刻下墓碑。

      傅权轻中途又来了几次,同他争吵不下后便再未出现。
      此后,裴行桢便开始不眠不休替她刻碑。

      还剩一日登基大典时,裴行桢消瘦了一圈。

      工署的人怕他出事,试图接手后续,裴行桢都未同意。

      但好在登基大典时,她的墓碑准时工成。

      五月十七,风雨依然。

      皇陵地址未定,他将她葬在了裴家的祖坟。

      七日辟出的墓室,比皇后陵的规格更为奢靡。典礼上揭露,立时骂声一片,可裴行桢依然视若无睹,亲口宣封,以皇后之名,将她下葬。

      碑成,朱砂笔描摹轻落。
      许是尸身有坟,碑上将有名,魂魄得有归处。名字被写上墓碑的一刻,清琉出现了裂纹。

      感觉到魂魄的沉重,阿渠伸手抚向裴行桢。

      指尖才碰,他如有所感回视,骤然雷鸣如虎,清琉刀碎。

      **

      再睁眼。
      清晨细雨连绵。

      阿渠扶着头,脑子里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要和虚浮的身子分了家。

      头疼地闭着眼,她还没搞清楚这是地府还是什么地方,一个脑袋探进了床帐。

      小小的人儿眨巴着大大的眼,老虎帽子上用黑色团线做出来的两只眼睛,圆溜溜的跟着晃动。

      阿渠看着那两只眼睛,视线又落到奶团子的脸上,一怔。

      “阿……垂?”

      温家长孙温垂歪了歪头:“小姑母,你的花架被雷劈了。大家说这是不吉之兆,说姑父把你逼得死翘翘了,二叔怕你死翘翘把姑父叫了过来,可是姑母你没死翘翘,二叔是不是不该凶姑父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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