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秋》黛韫

12、伦惑

　　睁眼，近生的缕花紫檀木床梁，络黄色的元宝水纹绸帐沉闷的垂败在四周，檀香四浮，扑入鼻间。她一咕噜爬起来，掀开被子，旁边盹着的丫头惊跳着起身，忙去扶她，“三太太，您需要什么，我伺候着就行，您还是再躺着吧。”
　　她心绪未平地四下打量房内，冷不仃道：“老爷请医生来过了？”
　　“是的。”
　　她有气无力的又顺从的躺回了床上，“医生怎么说的？”
　　丫头学着婆子们的姿态，给她作了个大揖，面上倒不见得十足的高兴，声音却极感染的道：“给三太太道喜，三太太是有小少爷啦！”
　　她只如半搭在浮木上的身子被浸按进冰冷的水里，混身凉透了。绝望的闭上眼，两行泪滚滚地从眼角滑落，落在枕心，很快被吸去，余得潮人的湿意粘在脸颊上。
　　“三太太，您怎么哭了，这可是喜事啊！您不知道，老爷有多高兴，非说正房里风水好，最有益您养胎，让您搬到这边来住，把二姨娘可气得。”最后一句，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卖弄的兴奋。
　　“喜事…”她恍惚地重复着，“是啊，是喜事。”泪止不住的落，将鬓角溽得更湿，“月生，其它人…都知道了吗？”
　　月生有些莫名无措，谨小慎微道：“三太太，您说的其它人…是谁啊？”，被顾心岚冷眼一瞥，寒粟着道：“这么大的事，自然是都知道了。”
　　顾心岚手指抓紧雪缎面褥子，黯然的挣扎起身，“月生，扶我回房吧。”
　　“三太太”
　　月生紧张地过去扶，“您不要让我为难啊，老爷说了，您以后就住在这边了。”
　　顾心岚含着泪眼，狠狠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扶我回房！”
　　月生挤着脸都快要哭了，道“三姨娘，老爷就在下面客厅跟医生谈话，等老爷呆会上来了，您再跟老爷说换房吧。要不然，您这样子，老爷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
　　她一把甩开月生的手，“现在是怎么了，一个丫头也要来支配我吗？！”说完，自己便从床上挪了下来，赤红着眼将月生唬吓在原地，拨门而出。
　　她顿一下，从东面绕着走，经过秦浩政的房间，脚步缓下来，房门紧闭着，她便问尾随着的月生，“大少爷还在家吗？”
　　月生以为顾心岚是担心喜事惹大少爷不高兴，便抹干泪，点一点头，答道：“大少爷吃完晚饭就回房了，刚才素妈去报喜的时候，大少爷也没有说什么，素妈说，大少爷心里准也是高兴的。”
　　顾心岚只觉得心头被人揪了一把，顿时冰火两重天，四肢百骸如火在烧，怒极冷绝，咬牙切齿道：“他高兴，他高兴的起来吗？他难道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月生连忙上去扶道：“三太太，你可别动了胎气。大少爷都是要成家立室的年纪了，自然不会再介意多个小少爷的。”
　　这一席话如火引子般，点燃了顾心岚心里雄雄的愤怒与绝望，她一把将月生推得老远，也顾不得秦洪在哪儿，“滚，你给我滚！”，她受够了那般压低着声音说话，尖利的声音吼在空阔的大厅。
　　“喀嚓”
　　秦浩政的房门随着低沉的声音打开了，他淡然一瞥地上的月生，盯着顾心岚半晌无语，好一气，才压低眼睑道：“这样的当口，三姨娘教训丫头还得端着自己的肚子才是，当心动了胎气。”
　　顾心岚苦楚地绞着他，泫然欲泣。他穿着那身随性的白色衬子，硬朗的身材难得一股颓然的慵懒，少了丝阴狠，多了丝亲近，他狭长的眼睛里，似乎也攒集了鲜艳的血丝，单薄的眼皮疲态俱显，他也在伤心吗？
　　各声脚步杂乱的响在楼梯上，秦洪洪亮的嗓子已然亮起，“这是怎么了，吼什么呢？你说你都有孕在身了也不知道要歇着点，…”
　　话曳然而止，秦洪最后一槛还未踏上，眼前情境已是一目了然，话便生生堵了回去，心岚泪流满面婉转回头望他，而儿子浩政，却仍是那副冷漠不关已的样子，眼神没有聚焦，这两人，又是如何闹上了呢？他们素来是相敬如冰的呵。他深吸口气，头也不转的对后面道：“汉年，先送张医生回去。”
　　待到其它人出了大厅，他才开腔道：“这是怎么啦？怎么不在房里休息，跑出来吼叫个什么，也不怕外人笑话。”
　　顾心岚抹了泪，理智总算回来了些，复又泪水涟涟地轻声道：“老爷子，您要给我换个人伺候才好，这月生笨手笨脚的，我不放心。”
　　秦洪端着的心松缓下来，忙舒着脸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丫头不得心换个就是，要不就让素妈伺候着好了。”
　　他嘿笑着对浩政道：“老子以为又是你小子惹的事呢。”
　　秦浩政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又带了丝玩世不恭的模样道：“三姨娘是长辈，这会，又怀着我的弟弟，我怎么敢招惹她呢。”
　　秦洪一脸得意，凑过脸去，低声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装乖了，是不是看老子又后继有人了，怕哪天你惹我不高兴，把你个小王八蛋赶出去啊。”
　　他瞅着父亲那张因兴奋而气色大好的脸，摇头笑笑作罢，父亲这般无隔阂的打趣，已是好久没有的事了。
　　刚才秦浩政一番话，顾心岚已是脸色惨淡如薄纸，只如行尸走肉般失了魂魄，他是发自内心地要与她断了，没有一丝伪装，没有一丝难过，仿佛那些年的感情，于他，只是一件渐渐污浊的外套，发现不再合穿，便毫无眷恋地脱掉、甩开了...
　　她的意识，抽动着仇恨的鞭，将冰冷的血液抽得沸腾，每一个毛孔皆在沸腾，她被抽得撕心裂肺的痛，亦被抽得撕心裂肺的恨，她总以为秦浩政对她，总是有爱的，纵使不是全心全意，却也有少年时的轻狂与时间沉淀下的怜惜，然而，她冷着身体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才觉知，他与她，什么温暖也没有剩下。
　　于是，她迷着未干的泪眼，轻佻地笑着，冷意在嘴角蔓延，“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比大少爷小了一轮呢，人说长兄如父，我这孩子倒真是有福气，只希望大少爷果然守诺，如兄如父才是。这样，我也不怕他被谁欺负了。”
　　说完，她信步走到月生跟前，道：“月生，你不用跟着伺候我了，以后，我这边有素妈就行。大少爷那边没人伺候，不知道，肯不肯收你到他房下。”她挑眼看秦浩政，满是挑衅，“若大少爷那边也不肯要你这个蠢丫头，那我只好叫其它婆子把你送出去了。”
　　月生一脸惶然的跪爬在地上，不住的叩头道：”三太太，您不要把我赶出去啊...”
　　顾心岚半蹲下来，恬笑中带着冷意，轻声道：“傻丫头，都说了让你求大少爷了，求我做什么呢。”说完，她站起来，挽着秦洪撒娇道：“老爷，您扶我回房去吧。”
　　秦洪愕然的不知如何置之，府里的丫头除非犯了事才会再被卖出去，且都是娼门卖笑之地，有惩处的意味，所以，这自然不是一般的打发。他愈发看不清透顾心岚了，明明是绵腻的小猫，却有了越来越丰利的爪子。他握紧她的手，略一使力，那双手冰冷的厉害，他略已混浊的眼睛打量着她，苍白的脸上眉眼仍是清秀精致，却早无当年的丰润，眼神空洞的紧，他心一软，力道便松了下来，拍拍她的手，淡淡道：“浩政，你就收了这丫头吧。”他扶着她的手，往正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