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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藤权介无法在父亲的面前问出“哥哥会不会死”这样的话来。这种年纪的人,对死的概念固然不如长辈深刻,也绝非的毫无概念。倒不如说藤权介很小的时候起,总是思量着“死”。

      比如此身即死,要堕入六道或者极乐里去,至于是善趣还是恶趣,则视生缘所定。但是生前若是作恶太多,但凡有人能为之祈求冥福,本应前往地狱或轮回之人也能前往极乐。这样一来,生前是否作恶,作恶之多少,似乎失却了意义。能够被亲近之人所乞求冥福之人,不论如何定会栖身于永恒的幸福之地。

      但藤权介深深地觉得,仅仅想象着“死”,有不可名状之恐怖。若究其因,恐怕是深觉极净乐土一词之虚空飘渺,如耳边风、天上雪。虽非闻所未闻,确是见所未见。藤权介记事的年纪起,纵使口头上时常对上附和,心里也从未觉得那死后的世界切实存在。

      设若死去是一种幸福的归属,那么家眷与亲戚说出“那个孩子,元服不久就要死了,可怜可怜。”的话来,实属矛盾离奇。要藤权介讲来,应当改成“可喜可喜”,服丧与年忌之类的行事也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至亲之人即可要去往极乐之地,哪里还会有什么对这娑婆世界的留恋。或说因为这娑婆世界对其有所留恋,故而迟迟不肯离去,才会显得荒谬绝伦。

      要说那死后世界也好,鬼神显灵也罢,故事道听途说了许多,亲眼所见的呢,一件也没有。要藤权介评论,死去了就化作了尘土,正如《新论》里所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烛无则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死了便是死了,“死去”绝不是一件幸福或者解脱的事情。

      若思索到悲哀与痛苦的事,竟也觉得是一种慰藉。想到人生在世,偶有不得意之事不得已之时,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一息、无垠星汉之一灿。我命尚在,已是万幸之事,不敢奢求其他无缘之恩惠。又这种悲哀与痛苦,与任何人都相伴相随,对应的自身的苦难,也显得稀松平常起来。可若要明白这豁达的道理,对藤权介而言还为时尚早,是一些后话。

      总而言之这一时刻的藤权介,越是分外忧心朝夕相处的兄长的病情,越是难以将这一份情意启齿给旁人侧听。

      自此以后,自然难以挤到调伏做法的修验僧当中去,一窥兄长的面貌。而如今再面对那些在西之对前的空地里高声祈祷的修验僧,藤权介只觉得他们聒噪。

      又有一晚,父亲再把藤权介喊到跟前说话。这一回,父亲的脸色还有一点沉闷与哀伤,“你的母亲贞子身体向来也很不好,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不等藤权介有所回答,接着说,“一直以来也只有你与正信两个孩子,生产下你之后。你母亲的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阿古君也好,石君也罢,唯独你与正信,是内亲王的孩子。”

      藤权介心里那种不可名状之恐惧,如潜游于静水深处的金鲤,骤然地浮出水面。平日里光是想到“死去”便会觉得害怕不已了,要是说出“死”这词来,唯独将它说出来,觉得万万不可。

      父亲的话便一下子蹿到他心上,岿然不动地说着,“看那样子的情形,若是死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不切实际的感情灌到身体里来,藤权介一时没有了端坐着的力气。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听得很清楚。耳边轰隆隆的,好像乌云压在头顶上,顷刻要坠下倾盆骤雨与电闪雷鸣。

      “那么,明年就安排你加冠了。所以不可以再悠闲下去。随心所欲或一时兴起,都不该有。事到如今,你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倒是让我宽慰的事情。到时候,教你的乳母带你去清水寺参笼来保佑恒久的安康罢。”

      但是不论说了什么,都不若“死”字来得深刻,“死”就像庭院里的松明,房间中的立明。像四处的的灯火,包围了藤权介。静悄悄的夜里,那灯火总与魂灵互相变化着,徘徊着,在逼仄的寝台里与藤权介相距越来越近。藤权介只是凝视泛光的火桶的话呢,偷跑到帷幕里面晨雾一样的橘黄灯光,却孜孜不倦地将他打扰。他唯恐那灯光里生出变故,只得一遍又一遍把目光由火桶上移开,注目那些照射进来的灯火。

      东南面的四足门边,有一处筑墙在去年冬天因为大雨坍塌,若这世上存在灵怪,那么也要从那里翻墙进来取走兄长的性命。

      假使将灯火全部扑灭,没有月亮的夜晚,黑黢黢的夜的上方,仿佛有千万魂灵。屋外的朔风是它们的使者,巡逻在院子里,趴在格子窗边,最后来到藤权介的耳畔轻轻地诉说,魂啊魂啊,快归来罢,这泥滓的尘世,切勿要久滞。如果是因为害怕而躲进铺在身上的衣服里。风声便从“唔唔”变成“沙沙”,那种如同祈祷一般的话语变得更为细小,像蛾子呈螺旋的样子往火的所在飞旋,“魂啊魂啊”的声音在脑中循环往复地荡漾。夜不能寐的藤权介,恐惧这样的声音,爬起身叫来侍从点燃油脂灯。灯火般的魂灵便顷刻以具象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藤权介借着晨晖,去了一回西对殿。

      壶庭里板桥的东北面,远远的送来经纶的诵读。从这里望去,本是观赏镜池的绝妙之地,业已不能看见镜池的全貌。乌云似的僧侣黑压压地堆积在一起,诵经声愈来愈大,渐渐听出是《大般若经》的门道,直至走到西之对的面前,发现诵经的僧侣皆已换上新的面孔。

      原来那些不知所踪的和尚与修验僧呢,兴许是被请离了,要么就是为灵怪捉去吃了。藤权介的心里觉得有一点好笑。这个时候,对殿上挂着竹簾的厢房里面,送来如同朔风打窗的怪异声音。藤权介心里咚咚地跳着。朔风的动静由远及近地变大,鬼哭狼嚎地显在咫尺之前。与“魂啊魂啊”的呢喃何其相似,伫立在西之对箦子上的藤权介,几乎不能动弹,僧侣的诵读仿佛也渐渐停歇了。

      似乎无法息止的怪叫里,簾子乍然晃动起来。屋里脚步往来间杂家具磕碰的动静,像在演绎一出盗贼打劫的临时好戏。僧侣们因有些为之惊动,都微微后退几步,一时束手无策地站着。其中有个年轻端正的人站出来说,“邪祟啊,这是邪祟!邪祟已经显身了。”

      藤权介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恍然大梦初醒,手脚尽管还微微发抖着,却很快爬到箦子上边,管他邪祟还是灵怪,眼睛看见的,方可教人相信。便俯下身体,挨到厢房的边沿,见到两两垂簾之间细长的缝隙里面填满了凌乱的颜色,青的、绿的、金黄的。模糊一片的颜色,像牛车门帘下女公子的五彩斑斓的衣袖,到底是什么却毫无头绪。那幅怪异的景象,教藤权介愣愣地僵在原地,是极乐世界的人来迎接兄长了么,是邪祟真的现身,向我发出警告么?可仔细一想,才有些印象地觉得,青色的是小仓山,绿色的是桂川,月白的云,金黄的天。原来是这样,那是西之对里常见的一面满绘屏风。虽然时逢初春,山也不若盛夏的葱郁,可绿色的桂川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正来回地嬉戏,小仓山的森林里,好像下一刻就有兔子或是狐狸窜到眼前……

      可是,厢房里的鬼怪像正被人割下指头,垂簾的缝隙里乍然刺出的嘶吼,像正往藤权介身上砸来的石头。那鬼怪的声音喊哑了,仍一遍接一遍道,“我不要,不要!”仿佛一支有裂缝的筚篥,被强行吹出高亢的音节。筚篥极力又无济于事地抵抗着被吹响的现状,本身的裂痕却违背本愿的越变越大。是邪祟操控着哥哥么?分明是藤中纳言的声音,接连不断向西之对的上空送出充满楚痛的哀鸣,“不需要,我不需要……”

      刚才的僧侣指挥道,“这样,可以让邪祟俯身调伏了,快快去请凭子过来,快一点吧。”

      所谓的凭子,是凭借法力教邪祟转移至其身的媒介。只待邪祟凭附,教修验僧将其祛除抑或镇压,但凡凭子恢复精神,原本的病人也如同药到病除,不再受“死”的胁迫。

      僧侣催促着,“怎么回事呢。凭子与修验僧都要整齐,才能教人安心罢。快快来!”

      然后有人跑过渡廊去请了。请凭子的人脚步还没有走远。簾子后面的身影猛然地一动,“砰”的一声,对殿上正中的簾子在半空里翻了几圈,塌下来的屏风在三面垂簾上面压出半圆的形状,最后“咚”地摔到地上。金黄色的天空泛起涟漪,屏风在箦子上面显露出大半张脸。又因其倾斜着身体,便从挂簾与箦子间的缝隙里,渐渐从厢房里面全然地流到了箦子的外面。青山绿水的优美画卷教殿外的人都一览无余。

      厢房里母亲突兀的声音,好像在哭泣似的,哽咽着说,“回去坐好罢,马上就不会痛了……”

      母亲有多少时候没有与自己说过话了?从不能去西面对殿的那日起,母亲这一号人物,只存在于梦里。尽管平日里面彼此都有一些偏见,总觉得母亲不够爱他。可年少的人儿,总是十分的小气,但哪里真的会有因这份小气而斤斤计较的母亲。可奇怪的是,若要说到对母亲的想念,竟然一厘一毫也没有过。此刻母亲的声音太过陌生,藤权介心里生出逃跑的念头。

      哥哥的哀求似乎小了很多,簾子间的缝隙里,哥哥随着母亲坐下了。母亲的说话声格外的清楚,“正信,你不相信妈妈的话了么。刚刚才说好的,跟妈妈一起到房间里面……”

      藤中纳言一昧地重复,“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知道你疼,正在想着办法呢。你这个样子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有多难过。”

      藤权介想,不要什么?哥哥这样难过地诉求,为什么不能如他所愿。

      很快,喧闹的脚步声伴着呼喊声,“咚咚咚”紧接“让开让开”,好像是凭子与修验僧一道来了。藤中纳言也因有所察觉,一反刚才的稀奇平静,蹿起来咆哮,“都给我滚出去,滚到外面去!像这样的东西我不需要!”

      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着说,“求求你了,为什么不听一回话,妈妈难道会害你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我不可想,只要把身上的妖魔除掉,一定会康复的,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一下近乎惶恐地颤抖起来了,与“死”相似的恐惧,多年以前的椿饼,母亲若有似无的蹙眉,与那些暧昧的责怪一起蹿上心里。他脑海里显现出跳下箦子,扒开层峦叠嶂的僧侣,在庭院的石灰石路上狂奔出去的自己的身影。可梦醒之后,缘何仍是西之对上灰色的天空。

      悬挂着的簾子掉在地上,母亲的样子,哥哥的背影,慌乱的侍女与侍童,集市一样的情景现在藤权介眼前。母亲在说,“快拦住他。”的时候,与藤权介互相对看着。

      身上流一样血的人,某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相通。哥哥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身上的邪祟突然离开身体似的,疯狂的举止都停止了,然后转过身来,正要对藤权介露出正面的样子,母亲竟然三作两步地挡在藤权介的面前。

      母亲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了,藤权介心里一怵,连忙把目光瞥到别处。事到如今,听到母亲的声音业已是莫大的恐惧,母亲把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像冰冷的刀刃贴在项背的上面。藤权介唯有的力气,就是从箦子上面爬回泥土地上,扒开重垣叠锁的僧侣,从石灰小路上一路踉跄着离开。

      可目光所及之处,僧侣都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伴随着哥哥卷土重来的“滚开”的命令,每一张脸孔上面都包含惊怖。怎么会是那样的神情,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文章生不会握笔,阿阇梨害怕魂灵。藤权介将两只拳头用力地握紧。他们越是表现出这种忌惮的模样,就教他的心里越发不快。藤权介转回身去,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母亲那较魂灵邪祟更为恐怖的脸蛋,正牢牢镶嵌在所见之景的中央。不该示人的母亲的脸上,装载着与往昔的怯懦大相径庭的神情,死死地盯着藤权介的眼睛。

      藤权介心里骤然想到,若是她将我来西之对的事情告诉父亲,到时候会怎么样?

      像这样年纪的孩子,难得会有被人偏爱的意识,尽管能很快察觉出长辈对他人的偏心,可一旦到了自己身上,总擅自以为那种偏心是理所应当。以往祥和宁静的日子里,父亲一昧地称道藤权介的聪慧伶俐,而对藤中纳言的优异绝口不提。这样的父亲是言不由衷的,任他怎样妄图抹去藤中纳言的“功绩”,藤权介也不相信父亲会以口述中的样子对待藤中纳言。到头来呢,因父亲的教导而学无所成,因母亲的仇视而患得患失。父亲与母亲,都成为了他的敌人。

      结果,像要报复父亲对天命肆意的一锤定音。修验僧被撤离的西对殿里,打扫起居照常地运行。徘徊于将死与已死之间的哥哥,平安无事地从冬天活到了翌年夏季。

      可是家司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邪祟远远没有离开小野宫。正如僧侣畏惧那日性情大变的哥哥,西之对里也难得有年少的侍从胆敢靠近。

      邪祟尽管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终归是要拿走另一样东西代替。眉毛与睫毛被拿去,自此脸上寸草不生。鼻子与嘴唇被拿去,形状面貌如同妖魔。皮肤与颊肉被拿去,从此无法以真容示人。

      藤中纳言方今长什么样子,似乎成为试胆游戏中的难以逾越的富士山颠。敢于注视藤中纳言正脸的近侍,好像刻苦修行回来的耀武扬威的修验僧人,逢人就说,“说出来恐怕你也是不信,我可是看到大公子样貌的人呢。那一张脸啊,就算是我再注目一会儿,也要吓得神魂颠倒!匆匆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从那里逃了出来。”

      于是问他,“那么,到底是变成什么样子了?”又嘲笑他说,“恐怕是见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神智不清了呢!”

      这个在西之对侍奉的近侍,是藤原氏兄弟二人乳母的儿子,叙一个京中大进的职。大进便说,“话哪里可以那样说得。有时听他的声音,觉得是个品貌非凡的淑人君子,一言一行的高贵自不用提。哪里想到真当看见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番面貌。实在是不吉利,倘使当初同意了调伏,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一想,纵使心里生出害怕,也实在觉得可怜!”

      然后又问,“到底长什么模样,你也说不清楚啊。”便笑这个大进,说是公子的相貌根本不若传闻的那样,自然也就没有害怕的必要。

      大进却说,“要我说来,如果能够祛除身上的邪祟,那么相貌定会回复到原来的那样。现今长相的可怕之处,恐怕我说了,也无人愿意相信。”

      又一次催促他说出实情,便照搬传言里的句子,又带有一些自己的感想娓娓道来,“眼睑上没有睫毛,嘴巴上没有嘴唇,本该有鼻子的地方剩下一个窟窿,本该有脸颊的地方徒留树根一样的条条沟壑。只一眼,就悟住了,哪里有人会生得这幅模样。”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待大进说完,有的大呼难以置信,向他反驳,“不只是看了一眼,那样也能看清么?”,“自己也说,没有人会生那副嘴脸,又是拿讹传来的话打发别人。”而有的呢,分外清楚西之对发生过的事情,便久久沉吟着,心里觉得惋惜。禁不住地喟叹,“可是为什么不同意调伏,教人委实想不明白。结果这种任性终归害了自己。”

      邪祟在面目全非的藤中纳言身上安歇下来,并不发作的时候,西之对的寝殿内悠悠飘来筝的声音。安谧的夜里,筝音如同参天的大树,孤独地伫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面。夜里下起雨来,筝音像母亲吟唱的伊吕波歌。

      一旦明亮的阳光照射回大地,西之对里的邪祟仿佛也受生似的复活。时常送来打骂与啼哭的声音。小野宫里日日不得安宁。供奉这尊邪祟比供奉神佛更不容易,往往有西之对的奴仆来到父亲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以至于捋起衣袖与袴脚,教各位大人察看五颜六色的累累伤痕。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西之对的那位大公子“鬼上身”起来,有相当大的脾气。时而打翻累好食物的案几,时而无端地对人恶言恶语,厉害的时候,甚至抄起身边的凭几,就往他们脊背的方向砸过去。

      于是德高望重的僧正也被请来几回,每每信誓旦旦地承诺邪祟已被除去。不过几天的光景,藤中纳言就又发作起来,照旧打骂从前的仆从。

      藤权介不由地以为,那不再轻易有人靠近的西之对中,大抵是真的居住了一位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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