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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


  •   佣人已将来客导出门外,但内厅里头还不罢休,那位邵姓老爵爷当下便厉声喝了开。
      “真是世道衰谢,何种羞辱都能找上门来!”
      “简直闻所未闻!东唐邵氏的家门竟摊上这样的丑事?区区商人之子,焉敢生心攀附,竟妄想被载进宗谱?”
      邵长庚回过头去,知道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也给了最后点面子驻足等里头骂完一段,眼见着虽是双门紧闭,但全凭震荡于耳的叱骂便能料出在场情形,年过不惑的老勋爵该是多么愤慨?哪怕瘫了两腿,为时不长的余生都离不开轮椅,也依旧要握拳砸向桌面,大动干戈的劲头几乎把自个儿带着蹦到空中去,而他又干了什么呢?只是要求纸上的几个新添名字。
      眼下这地方是个改建过的城堡,不幸坍塌了西侧的塔楼,要是家族荣光余温尚存,邵长庚断定自己该看到更有贵气的场面,于是他也等不下去人家再故意说来刺耳话。
      出去时又掠过疲倦的佣人,正赶上墙角的老鼠发着愣,壁纸上条条湿霉像在晃荡。

      坐进车里时,邵长庚松懈下半边身体,想起了才刻意前靠几分同司机说起话。
      “老不死的东西。”声音杂在引擎的震响中,司机回的话给衬得含混。
      驶出了两扇布满生锈铁铸卷草的大门,中尉才向后座整个靠下去,“回去能快点?”
      “还是三四来个小时吧,只要不下雨。”
      听司机这么一说,隔着玻璃他又去盯着天空看,而那云间像被洒过香灰,凋零里散满暮气。
      “我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中尉似乎只对自己在说着话,到开上公路才再向司机问起进展。
      前路开阔平坦,左右都无车子阻碍,司机缓缓给油提起速,“那小子不赌。”听见邵长庚叹气时他顿了顿,“虽然还在读大学,老爵爷的独生儿子却很有些精明,在钱上很吝啬。”
      “也就是说我们没办法用债务捆住这家人的荣誉?”中尉笑起来给自己点上烟,觉得破落户贵族的吝啬算是美德,思忖间有顺带把车窗整个摇下去透气,风声轰轰吼响,海浪般卷涌袭来,把他梳理整齐的头发吹乱,车子仍在加速,像是将要冲上布满死灰的天穹。
      突然想到忘了嘱咐件事,邵长庚这才将那层玻璃摇着挡上去,车厢内霎时静了,他叫司机在回城后先去警局一趟。

      三个小时又多一刻钟,秋雨也正好在城里停了,警局门口却是酸涩吵闹的,一贯都是如此,邵长庚算了时间后合上怀表盖,因坐得久了脖子和脊背都在忍着僵痛。
      他左右在自己肩上捏了把压住痛感,在下车前吩咐着司机。
      “不会太久,等我出来了再去趟城西。”

      周遭嘈嘈杂杂,再催得从后颈到肩胛牵起阵痛,好在没人理也没人问,中尉得以直接明快了结以往事端。
      两人进去隔间扣了门,四十来岁的警探长紧着递烟,邵长庚礼貌接了,烟气撩在嗓子里阵阵发痒,可他终究是没咳嗽出来,仅用笑容来缓解此种不适,他们两个就即将到来的冬天寒暄了会儿,吐出烟圈后探长还忙要开了百叶窗透透气,动作间邵长庚看见对方那条银亮亮的表带从袖口露出来,于是他再会意冲人笑笑,外头再进来个警员时,一整根烟才燃了不过半。
      东西先是在案头静静墩了片刻,邵长庚即刻按灭指间星火,着手将罐子掂起察看。
      “这釉色倒还正.....”仅随口说了句,但见到探长略显尴尬向下抿了抿嘴,邵长庚意识到他想要施展的幽默没对路子。
      “那今日就不再打扰了。”中尉略微鞠一躬,单手抱起盛骨灰的瓷罐,空出的一只手正好为礼仪做戏,退出时捎带上了门扉。

      头件事情便是要司机向冒牌小公爵打个招呼,邵长庚刻意将贴着无名氏签条的那一面冲向驾驶位上的年轻男人。
      这时候警局外头正闹得火热,有些看上去非常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同拷着他们的巡捕吵吵嚷嚷,甚至直接扑到地上打滚,死活不愿进局子去。
      司机为了安静地说话摇起了窗玻璃,这多少隔绝了些嘈杂噪音,但中尉却像是那边感上了兴趣,“一帮子等不及到岁数就出来卖的雏儿罢了,现在警察管开了这个?哎,可是得叫你们老板注意些......”
      邵长庚继续怀揣着罐子,好像在掂量着有多重,“不过......”他看着雏妓们的脸时有了些启发,“那个alpha小子正该在活跃的年纪上,该给他找个好伴儿。”
      “您的意思是?”
      “既然邵老爵爷冥顽不灵,那么就该从他唯一的继承人下手,如果没法子让人欠下债的话,旁的道儿,私情、丑闻......都各自有着效用,要我说,给他找个十来岁的omega嫖一嫖。”中尉先是咳嗽了几声然后才笑起来,从嘴唇上撕去一块烟卷的纸屑,“不然呢?首都的大学生能有什么娱乐?”
      司机有些弄不懂邵长庚突然的轻松愉快态度,中尉察出对方迟疑后才有所反应,“还没来得及问您尊姓大名......”意图再套近乎,至少得握个手摆出态度上的尊重,不想一边香烟正缭绕,另一边上的瓷罐好似陡然增了重,邵长庚的动作稍失平衡,没握上司机从前伸来的手,倒是给整罐的灰碴子兜了半身。
      “对不住呀,公爵大人,这不怪我,谁叫您自己扎针管子扎过劲了呢?”邵长庚边对着骨灰念叨边拿起帕子清理衣服,没说完时他就看到司机正愣对着自己,满脸尽写古怪。
      “阁下,您得休息......”
      中尉扯着衣服把碎骨头片往下抖,“不是我。”他语气严肃地打断司机,但立即又嗤笑,“是大麻,该死的......”借着笑声他为举止失调辩解,“我也不怎么玩好这一口,但请您设身处地想想我的难处,面对那老头子时时逼得要发疯。”
      司机赶紧再递过去一方干净手帕给邵长庚,“您别操心,老爵爷不过是强弩之末......”
      “是说那omega的亲爹,在他面前我两腿发抖。算了,提起来就生气,我们该走了。”邵长庚叹气道,可车子没有应声启动。
      “我叫陆达荣,阁下。”司机说话间有些忐忑,但邵长庚放下心来,“当我结婚以后,在新家里会有您的职位。”他如此承诺。
      再从窗外移回视线,中尉在车子和缓起行时闭上眼睛,窗户仍余下冷飕飕一道空隙,他将烟头和擦过骨灰的手帕扔出去。
      “阁下!阁下!”谁想陆姓的年轻司机又叫他,车子再停了,他们还没离开多远,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指过去,邵长庚还当是眼晕,苻宁分分明明的身影催得他即刻拉开车门。

      邵南云也是想不到自己竟一直在医院耗到了晚饭的点,那治安警说过当街闹出来这种事情,苻宁必定要为殴打他受些罚,听得如此,原本自顾凄凉的邵南云气壮起来,非得在这吃钱般的医院里将自己全身的不痛快检查个遍,反正苻宁都得赔偿给他。
      这会儿像是赶上什么慈善——原来倒不曾知晓,护工推着热气腾腾的铁皮小车,正在走到那一头布发汤菜,邵南云估计到自己的时候还赶得上整块面包可拿,于是他便用这类无关紧要的幸事继续沉稳,首都地方大人也多,多走出去几步,便没的人知道他因勾引别人的alpha挨了打。
      可惜周边种种立刻又让omega觉得别扭,嗡嗡讲话声里胡乱杂了各地乡音,再多看看等着领吃食的队伍,便晓得大都是病患或家里跟着来的陪护,嘈杂哄闹,像菜汤般热哄哄冒出几团气,邵南云仅瞅着衣装举止便知都是些什么人,可他再放空乱琢磨下去又觉得也没资格评判旁人,现在口袋中块把钱也无,脑里算的也都是蹭饭和讹赔偿。
      走廊窄而拥挤,时不时他还得贴到墙上去给来往有正经事的人让路,这期间他扣下了块墙皮扎在指甲缝里,后面排着的像是嫌有人插队正骂骂咧咧,邵南云又被带得惶恐起来。
      以往跟罗耀祖时,alpha有阵子总揣些破了相的点心给他,问下去才晓得都是耍滑蹭来的,城里的酒楼时不时会承接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散会了多要供给餐点,到这时候alpha便装出与会人员的模样,大摇大摆去捞上一顿,现在邵南云忍着饥饿和一切情绪,除了好好排队等着什么都不敢想了。
      Omega假意露出从容模样混在陌生人堆里,可时不时非得低头去揪衣角,摆弄不出什么来,才继续剔卡在指甲缝里的白灰,一系列揪扯后,邵南云渐渐觉得缓和了,可分明又再掉泪下来,身边护士们推过个担架车要叫他让一让,刚想往边挪竟犯起头晕,眼前似乎不过是猛然晃出道黑弧,再反应过来后他空出的位置已给后头人站上,尚且不清自己处境如何,邵南云晕迷中只借他人之力才堪堪站起。
      拉他起身的医生用了双手,邵南云开始觉得不必要,道着谢便要拒绝,可再往后晕时便不得不受这助力了。
      “南云?”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邵南云首先便窘得低头,而后才抬眼去看那医生。

      “没有什么的,我要转学,然后......新学校要体检单子。”
      他跟在人身后,小声地撒谎,之前也瞒着自己的事,说是因为一天没吃东西才会发晕,为了这个邵南云还得了医生的几块饼干和奶糖,可恢复了点神智却愈发窘蹙,他找不准称呼,更拿不定态度,只好茫然应对曾跟叔叔有过一段的omega,“不麻烦您了,我也没大碍,一会就自己回家去。”邵南云终究是站住了,前面的医生也停下脚步转头对他微笑。
      要不是以前就认识,现在的邵南云必定把眼前人当成个普通的男性beta,和曾经的印象有些出入,医生似乎朝不太好看的方向长了些,眉毛自生着没修出形,笑起时眼周又牵起细纹。邵南云当时长期寄宿在校,胆子比眼下更小,但凡窥见叔叔面色不悦便紧紧闭嘴,就算这样,他也知道这omega和叔叔邵长庚在分开时闹了伤面子的事,于是哪怕被好意对待,尴尬也叫邵南云无法坦然接受,他再也不想应付任何世故了,谁知对方像是真关心,说他脸色实在不好,非要带他去歇歇。
      医生是先敲了敲门才进屋内的,大不过十个平的休息室里,左右各满挤着蓝漆铁架子床,有个烧煤的炉子正热着,邵南云在暖洋洋的氛围里舒缓了不少,先进来的医生暂退下外褂,提着领子将钩在门背后,小条金属片胸标正冲人露出,上头印着明纯两个字。邵南云原来知道他在大学里受过军医的培训,但仍不清楚人是怎么任职到了这处普通病院,只是再看看名牌,也没发现再有任意哪一类的头衔,他不便多问,亦不敢照人家床上坐,唯有安静靠墙站好,把讲话的先机留给明纯。
      “来,坐吧......”说着,明纯又搬来折叠椅展开,还顺带加了垫子在上头,圆垫子和方形的椅面不相称,邵南云略加推辞还是兢兢落了座。
      “南云上高中了?”
      “明年吧。”
      他应声回答,继续撒着谎,却又见了那立在床边的竖直铁杆子,杆头挂着液瓶,到了这会儿邵南云才发觉床上还躺着一人,显然是病者在打吊针的样子,omega再忐忑起来,怕自己刚才说话说响了遭人嫌。
      明纯适时向邵南云摇了摇头,他将被角向下卷了卷,小声将人唤起了。
      “我弟弟明乐,最近这季节有点发烧。”一边探着弟弟额头的温度,医生又去察看瓶中的余液,邵南云也适时整理出了满脸礼貌笑容,当那小病人尚迷茫盯着自己时,率先向他作问候。
      “你还记得南云吗?当时你们还一起玩过......”哥哥及时加以提醒,可邵南云在旁听着却总觉得明纯像是在哄个幼儿一般,病躺在床上的小孩子生着寡淡的一张脸,但好赖看上去有十二三那么大,甚至在这年纪该是已体经过情热的omega了。
      如若再回忆过往,和他共处的经历也在当下显得怪,邵南云自认为不是苻宁那种矫情的人,到了打针吃药便要哭闹,哪怕是自身病着都好,再别让他跟另个病人共处一室。罗耀祖母亲全身烧伤时他连迈进病房的勇气都没有,只昏头跟着医院走让叫钱就交钱,放火燎自己是一回事,明纯这弟弟是生下便带着怪病,玻璃样的人,且不说受什么伤,稍是大力磕碰一下便要血流不止,说难听些不过是吊着条命罢了,吊命的绳索自然是医药,这在如今世道上最是昂贵不过。
      邵南云觉得说什么话都有错处,想起往事来更不该轻易在人面前提起这病,他只笑着对明乐,希望对方别认出自己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当时对这omega实在不好。
      嫉妒明纯和叔叔的关系,一面眼热人家考上大学拿奖金,一面又嫌弃明纯没有那种非得出自富商贵族家庭才有的气度,邵南云为这些复杂的想法撕扯着,可叔叔全当他是小孩子,那时候alpha还没得到军衔和职位,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有事可忙,因而叫侄子替自己去陪护那小病人,一见明乐脸色黑黄萎靡,穿得土里土气,邵南云故意带着恶劣的优越感,说他的手太干枯简直是鸡爪子,还说明乐满身药苦味不像个应该香甜的omega,于是乎他又给人抹了自己的手霜,喷上自己的香水。
      “南云......”明乐问候了句,在多年未见的玩伴面前害起羞来,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给抿没了,明纯刚在他身边坐好,他就把脸藏在哥哥背后,邵南云却有些笑不出来,他记得明乐低头去闻手背的样子,那时这小孩子刚从严重的腹腔出血中活下来,迟钝于感受恶意,只对邵南云说自己喜欢乳霜里的味道。
      “这是红醋栗的香气,你没用过吗?”邵南云抬起下巴看人,红醋栗的味道娇俏活泼,那是罗耀祖也正苦苦追求他,所以他觉得芬芳代表的该是自己而别人都不配。
      “您当上医生了,这太好了,都说行医执照最难考。”邵南云见那弟弟忸怩说不出个所以然,便主动同明纯搭腔,实际上还是怕说话的先机被抢去,到时候便只能是自己尴尬地作答,他一开始便有预感人家或是要跟他打听。
      明纯刚为弟弟拔出针头,余液淅沥坠到地上,但几乎马上被暖炉递过来的热气烘干了。
      此刻艺术正暖着弟弟依旧枯瘦的双手,“嗨,我就是死读书。”他自谦道,接着便问邵南云新转去的学校是哪一所。
      邵南云咬了咬牙,为继续圆谎话并保住面子,报了间以大量招收贵族高官子弟出名的寄宿学校。
      “很不错呀......”明纯肯定着点头,邵南云却觉得时机到了,他再对方开口之前主动提及自己的检查。
      “谢谢您给我那些吃的,还让我在这儿休息,但过会......公车怕不好坐......而且取单子不知道还等不等。”
      “哎,就是的,赶到再晚会那还真是人多,挤都挤不上去。”对方像是有些明白邵南云浮动的心思,按住弟弟的手背帮忙止血,还多替人解释了句。
      才到了该解脱的时候,开门后迎面立刻就是一团冷,邵南云乐于自己能清醒,“谢谢,但还是不麻烦您了,我自己能取得了检验单子的。”他低声说着,眼睛看着地板砖,觉得明纯大概也有些别扭,不然干嘛非再随他出来呢?可邵南云晓得不该多嘴说叔叔什么了,毕竟还得指着邵长庚得钱花。
      “希望明乐他能早日康复。”他接着补上句告辞,哪怕以为都觉得那先天带病的小omega活不长——刚看了几眼也没觉得好多少,然而邵南云现在唯愿立刻孤立起来,他继续微笑,见对方略张了张口心里便焦虑,好在此刻对面走来另个穿白大褂的与明纯招呼,邵南云耐了耐定在原地,知道自己要是在人家同时说话的空档走人,那就和心虚溜走没两样,于是他听起来一段和自己无关的生活,两个医生说起值夜班和哪一床的病人要办转院,等到双方话音都落了,他才打算转身离开,不想刚同明纯寒暄的医生竟多余给了他几眼。
      “你们认识?”那边再问向明纯。
      “是啊,这孩子刚说要去取检查单,您要不帮他看能不能快点,人一会还要赶车......”
      “他是得赶紧去看单子了。”
      这在邵南云听来是极古怪的一句,他再不知如何反应得体。

      几个陪护的原本正端碗聚在走廊的长椅上吃饭,随意扯些琐事,猛然被哭声一激,竟就彼此愣着静沉了分秒,连碗盘也闲置在手里。
      “南云!南云,你听我说,先别这样,办法慢慢能想。”
      尽管明纯温声细语劝了无数句,但邵南云仍只顾闷头痛哭,“肯定弄错了,你们弄错了,再检查一次,再来一次就行了,我没有......我没有......”最后两个字omega现在是死都说不出了。
      “来,先起来......”明纯趁邵南云恍神的空档,急忙慌把人从地上拽起,又是冒着一众看热闹的拉着邵南云去了室外僻静处。
      走投无路的邵南云立刻紧紧攥住明纯的手,“现在就做掉吧,求求你,帮我找找人吧......”
      “现在这国法严打堕胎,正经医生没人愿意冒着坐牢的风险干这个......”
      一听这样说,邵南云更绝望了,好在刚刚看检验单时已嚎哭得没劲了,他在疲惫中安静下来,又因为安静对一切感到厌烦,再记起苻宁流产的那回,邵南云乐于料想事情能容易解决,可能都用不着他花钱费力找医生,嚼几块冰、洗冷水澡、从楼梯上跳下去......种种似乎都是解决的法子,他盘算着,以为麻烦不过是一时,神色木然地绕过明纯便要去践行自己的主意。
      “你别干傻事!”身后却是明纯扯住袖子拽回他来,直拽得邵南云双手发麻。
      “告诉你的监护人,这种事他肯定不能不管你,南云,你还这么小,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
      费力收拾好的情绪又经不住了,邵南云想都不敢想告诉叔叔,“他不管我,连学也不让我上了。”茫然又坦诚地说出后,松了口气又像在身上扎了一刀。
      “那个alpha呢?”
      邵南云甩开明纯的手,觉得对方是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因此不打算接受任何逼问,“我能自己解决。”他执拗道,已然想好了要在陡楼梯上摔几跤,颤抖的声音极力装出坚定态度。
      至于alpha,这想来更难受,哪怕罗耀祖能好好在这里他都不会痛苦至此,邵南云以往就是吃定了这人脑袋瓷又心爱自己,可现在更多缭绕在他脑子的却是和侯爵的混乱——他们叫苻宁逮个正着,alpha带着焦躁和愤怒按紧了他肏,然后是成结,谁都不曾真对过谁,却叫本能嵌住无法分离。
      结了婚的浪荡贵族,当他是个小玩具,比起情人,甚至像是他的嫖客,邵南云觉得头顶昏黄的晚天在旋转,金盘般的太阳圈圈萎靡。
      侯爵给些什么不好呢?偏给他个孩子。
      幸亏他还是站在病院的地界上,近身边又有认识的医生,在自己的想法里昏倒还有个搭救。

      冯文昭缓步走在另两个人后头,不时小声抗议几句,可惜段无殃和金艾腻歪得正紧,统不觉得还有他这么个人。
      “我觉得还得配个别针才齐全......”
      前头的omega软声嬉笑只引得更不耐烦,他不得不拖着满躯疲倦进那珠宝店去受罪,白刺刺的光下偏头疼愈发重了,冯文昭后悔前几个小时酗酒,好死不死眼下刚挑好地方坐下,店里竟又殷切送了新一杯,要非来的是个漂亮姑娘,他笃定自己会冒火。
      “多少你叫他脱了那身皮子。”被撂到旁边的冯文昭试着对朋友开口,然而舌尖的麻木似乎让他成了哑巴。
      玻璃柜前omega傲然站着显摆,来来回回抚摸身披的紫貂皮,享受周围人鞍前马后服侍,像是那金玉宝钻一类于他都是平常物事。冯文昭多看几眼去只更烦,原本段无殃说好同他找个地喝酒乐一乐,不想场子竟因纵容那些小年纪omega卖春遭了查,在冯文昭看来就算了,可金艾竟恃宠生娇非闹着说扫兴,撩段无殃去哄,正哄着又嫌天冷冻得身上难受——虽然冯文昭觉得气温骤降称得上古怪,此刻绝非穿貂皮的时段,何况外省土老板都不兴这般了。
      他也就恨段无殃没出息光受金艾的骗,omega一方在他看来手段也太浅薄,戴着珠宝恨不得把那黏在皮肉上,一个劲光问好不好看,且店员说好看都不算,非得让段无殃夸赞并掏钱买下才停住撒娇。
      无论如何,哪怕是给两个蠢人作陪也好过独自闷着,冯文昭发觉自己竟在极长一段时间里没去想表弟了,于是他唤回刚才的姑娘,让给添酒,听着声像是那边两个亲热到要买对戒了,包厢里更高贵的石头等着他们挑。
      “再别是海蓝宝......”冯文昭心想,又乐于处在为人忽视的状态了,老实说现在不存在什么解脱,有的只是乱想层层叠叠,他愿意表弟把那些宝石安然带在指间,哪怕自己替着去在河里淹死泡胀都行。
      霎时刚起的生趣又被踩了下去,再像是被重击一拳,遍体渗出冷汗,可恶的是此刻还真有人照他身边坐下,冯文昭恨恨偏过头去,不料肩膀又遭来人拍了两把。
      “别来无恙......”
      “滚你妈的!”虽心里冯文昭愿意直接对着桓维霖破口大骂,不过余光瞥见怯怯傍着丈夫的林静绵后,他还是强装平静,态度礼貌地打了招呼,曾经一同睡过几次的omega连看他也不敢,丈夫说叫他去挑些喜欢的,也竟听话地由店员引走了,只留下两个alpha坐在原处体会尴尬。
      “侯爵阁下近来在哪里高就呢?”桓维霖笑眯眯地开口先问,这幅样子冯文昭在公学时见多了,当时他也是先亲切的招呼,随后毫无预兆冲自己狠踢一脚或重打一拳,仿佛不那么身强体壮的alpha活该被欺凌,哪怕是冯文昭告到学监面前,人家也说他是alpha不该对同学的玩笑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他更是头痛不想搭理,料想桓维霖是没注意到段无殃也在,否则就他对这势利眼的把握,皇后的侄儿肯定是比自己优先一级的人,想到这里冯文昭索性再歪过头去,似是在品鉴装潢,懒得给脸理会桓维霖。
      早脱下学生制服多年,表面的桓维霖像是收敛了,哪怕吃闭门羹也要愈发热切要找冯文昭攀谈,好像他们一直都是会开玩笑的挚友,“我晓得您现在不高兴。”
      “我不懂你说什么。”
      “他们竟然订婚了,邵长庚空手套白狼发了横财,你知道那omega继承有......”
      怎么着都算是自己母亲和外祖父家族的事,冯文昭尤其憎恨经桓维霖的口舌议论,“林家不是也给了你好大一笔嫁妆?用得着你去嫉妒人家?”他直接用嘲讽打断。
      “哪有我的事?不过是替你可惜罢了,谁都知道你和你表弟嘛,你还写保证书说离婚后一定娶他,发毒誓再不碰别人,报上都登出来的......”
      “我想那种劣质读物大概只在市井愚民中有市场,维霖啊,我亲爱的同窗,您作为皇家海军光荣的军官,怎么能如此诋毁一位贵族omega的名声呢?况且邵长庚该算您的友人,此刻您怎么都该给予祝福而非在我面前口舌轻薄。”
      “天哪,您现在说话简直像个大德......”
      对方话音未落,冯文昭便重重把酒杯搁在了桌上,他忍无可忍,决定不管段无殃还打算犯什么蠢,自己都得离开去,且眼下似乎想走的不止他一个,林静绵统共也没挑选多久,踱着悄默声的步子过来,伸出手给丈夫看,是银戒指的台面上蹲着只玉石微雕的小兔子。
      “不好。”桓维霖不耐烦地摆摆手,omega低下头轻声道歉,立即摘了戒指还回。
      “毕竟我是静绵的表哥。”等omega不在场后冯文昭忍不住开口,“你在外面多少也给他些尊重。”
      “您别冤枉我,也怕是没见着,平常可都是我巴巴地向人家献殷勤,林静绵他随便买个腕表都花我二十五万,就这也落不到几个笑脸。”
      “二十五万?那得镀满金了吧?”
      面子上装出认真的语气,冯文昭心里却觉有笑,物件再怎么也不过是物件,要是真钻进体面里,那么即使是在店里都不该开口问价,谁又会做出这种事?竟把自个儿的花费炫在嘴边?现在冯文昭可算明白了桓维霖挣钱不容易,哪怕是贵族出身,可次子分家分出去了,再加上生母遭了休弃,仍是逃不过要去讨生活,他知道这许多底细,偏要做出讽刺,“表盘上镶着黑钻。”不料对方突然这样回,冯文昭渐也没了脾气。
      现在局势说不上破落,只是哪儿哪都闷闷地不景气,人人揣着焦虑看那些金堆银台。
      “哎,到底我还得问你呢,苻家真叫邵长庚娶那omega?”
      试着收回刻薄情绪,冯文昭抬头看了几秒的吊顶灯,“你和邵长庚不是朋友?有什么好来跟我打听呢?”
      “他们门第可绝不低。”
      “所以呢?”
      桓维霖斜眼瞟着冯文昭,“我总还当你们两个也熟呢。”接着又似默认了否定,带着笑意继续往下讲,“他母亲原来和我母亲认识,看在同窗的份儿上我才同你说,邵长庚以为自己勤在酒会饭局上露些脸,就真能同我们平起平坐了吗?他们家原本就是靠放贷诈骗起来的......”
      冯文昭早知自己母亲一度同桓维霖的母亲不睦,明里暗里已听得许多,记得韦芝丽总说对方嘴碎多是非,现在他确定儿子遗传了些亲娘,加上这会儿冯文昭尚清醒,主动同与苻宁有关的诸事划清界限,也懒得去管邵长庚究竟出身怎样,反正他自己的父祖虽曾坐过高位,但都官声欠佳,因此冯文昭并不乐于翻别人的旧账,他只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盘算着既能撇清自己又能讥讽桓维霖的回复,倒是林静绵适时过来让人很是愉悦。
      等到桓维霖点头时,连带着冯文昭也为那可怜的omega松了口气。
      “阁下,您最近一切都还好吗?”林静绵垂下眼睛问候道,手上别扭地交叠握了几次,最后才想到该褪下戒指来。“你就戴着吧,这个倒显得好看。”丈夫一开口,omega便没了那些小动作。
      “拖你的福。”说着,冯文昭起身向林静绵微鞠一躬,示意他同他们一道坐下,而桓维霖只是瞥过来眼,像是再催着林静绵到边上呆着去,“要是换做我,宁可家门倒塌也不会白白把omega儿子送给那样的人。”他没理omega,反而叨叨继续同冯文昭讲话,“我想这个你必定不知道......”
      但冯文昭确定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唯愿桓维霖赶快消停。
      “他的母亲甚至都算不得明媒正娶的,那些黑心肝的金融骗子,本性惯常如此......”
      正当丈夫扯起话来说,却是林静绵于冯文昭之前打断了他,“我们还是走吧,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了。”omega低头对着地毯上的宝相花,自己却像是早早枯萎了,“在背后说人不好......”他艰难挤出句劝告,刚才并不在场却像是将桓维霖的习性了然于胸。
      “也不是我非要点出来,一个omega都比您明事理。”冯文昭冷笑道,“多向前看看吧,别总是纠着旧事谤人,或许将军阁下欣赏您朋友有本事呢?”
      桓维霖给接连说教,脸上青白不定,仍淡定着为林静绵指间昂贵的饰物签了单。“本事?怕不是说笑吧?”他撇开支票去,继而刻意为了得体压低声音,“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们alpha不都是这个样子?谁又能理直气壮说谁呢?”冯文昭暗想,又因烦躁再不想听表弟和另个alpha被旁人恶意议论,“别怪我直白,可邵中尉看上去可比您这般磊落多了。”他站起身来,决定去珠宝店的包厢寻段无殃而不再同两面三刀的桓维霖饶舌。
      对方显然也怀着轻蔑的态度对冯文昭,“你要是知道他那些事就不会这么说了。”桓维霖砸着嘴道,林静绵试着去挽住丈夫的胳膊,但只一次就被推开。
      “什么?”冯文昭重新坐下来,全然丢了立场。

      “那些警察真是可恶透顶,我一定要爸爸给他们好看。”
      哪怕是早离了警局,且刚刚在自己门前下了车,苻宁像是仍被激着,接连说出带痛恨的话,“他们该把邵南云抓去才对,那omega简直是娼妓,要不是他无耻勾引,表哥就不会对我不好......”
      邵长庚也不轻举妄动辩解什么,只有赶紧搂住苻宁的肩膀,劝说他不必为不值得的人气坏自个儿身体。
      苻宁晕头转向,狠握着alpha的手才得以找回些确定感,“你今天晚上留下陪我吧。”
      “可在正式结婚之前,这样不太......”
      “我害怕呀,总是一个人待着还不如死掉。”苻宁执拗着,偏要一头扎进邵长庚怀里,alpha安抚着去拍他的脊背,而后苻宁便像猫儿般依偎着蹭起来。
      “阿宁总是需要有人安慰,这我都知道。”说着,邵长庚再托起苻宁的下巴来,欣赏omega漂亮面孔上的迷茫神色,苻宁顺势闭上眼,默许alpha吻自己,但邵长庚却揽着腰把他按得更贴近,顺便用余光打量着苻家尚且在场候着少爷进门的仆人,“我的小笨蛋呀......”他感慨起来,刻意照苻宁颈侧的腺体舔咬。
      两人似旁若无人般亲热,却怎都料不,竟是冯文昭怒气冲冲过来将他们推开。
      打了个趔趄的苻宁不及反应,只呆站着,心底混沌成团,不知该避开哪一方。
      “别相信他,阿宁,你听我说......”面对表弟时,冯文昭焦急地几乎喊起来,可这反倒吓着了苻宁,邵长庚趁时立马拽住omega的手腕,牵得苻宁整个人往后退去。
      “快回家去!”中尉挡在表兄弟之间,对苻宁说话时,紧紧盯死冯文昭。
      一旁候着的家仆们也是怕闹大,也即刻要引着苻宁避进屋,omega骤然见表哥这样,乱得什么都反应不了,向里走的步子全都不带知觉。
      在冯文昭看来则全然是邵长庚刻意阻拦的过错,“我和你没什么说的,快点让开,我得和阿宁好好讲清楚!”他毫不给邵长庚脸面,但无奈和苻宁就是被牢牢隔开,表弟给带的越来越远离,“给我滚开!”冯文昭没打算推搡动手,急得唯有扯起嗓子骂人,“你就放过他吧!让我和他说话!”
      “您别失态。”邵长庚只是冷对,转头间苻宁已被隔在了门后,这才露出坦然的面孔,专心对付起冯文昭来。“阿宁对您死心了,您还来纠缠,未免也太不尊重。”
      “我的天,你就不能闭嘴然后滚?我和阿宁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又凭什么介入我们之间?”
      “过不了多久我就是阿宁的丈夫了,您以为呢?”
      冯文昭再是控制不住怒火,故意大声嘲笑了开,“不过是商人小妾的儿子,也配站在这里出言不逊阻拦我吗?”
      “您觉得我不配和您说话?”邵长庚也应时做出夸张神色,“傍了个豪富岳家的侯爵阁下,品行竟如此高洁?想来您也是解决那些煤矿贪腐案丑闻了?将来肯定能一飞冲天直冲到首相的位置上去,对,一定得这样才行,都知道您有位厉害的母亲,没准早就把皇室血缘当礼物送给了您?同这样尊贵的阁下说话还真是让我惶恐万分。”
      “你......”冯文昭一时被气得噎住,狠狠指着邵长庚却语塞煎熬,根本无法把原先那个谦和内敛的海军中尉同眼前人联系。

      “依我看苻家主事的必定失了智了。”此刻桓维霖的话再回响起来,“要是非得寻个私生子配了,郑天德再配那omega不过——人家爹好歹是亲王,再或者你表弟偏喜欢花花公子呢,新郎由你做便最为合适。”
      “花花公子?邵长庚?”冯文昭疑惑起来。
      “不然您可当?哪次出去玩没得他?”

      “中尉,我可没兴趣对您的私德妄加指责,你乐意做个拆白党,或是嫖遍首都的窑子都与我无关......”
      “怎的您一开口便是毁谤?”邵长庚冷哼道,斜眼略着冯文昭,双手抱在胸前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请您别打断我,多谢......”这面冯文昭当人理亏,气势也跟着上了头,半句辩解都麻烦听,“问题就在于你非要披着张谦谦君子的皮,怀着凶险的心去算计阿宁,一直以来你不就是筹谋着弄个贵族omega结婚好让自己跻身名流吗?”
      可邵长庚听着竟笑出了声,“这都谁告诉你的?”他维持原状同冯文昭对峙起来,丝毫没有慌乱变色的迹象。
      “是桓维霖......”
      得到了名字后邵长庚自然露出欢快的样貌,“侯爵阁下信起他的话呀?桓维霖算个什么东西?大概和他那弃妇母亲一样,能抽白粉抽上整晚吧,我看您现在同他走得近,又这般疯疯癫癫,可别让自己堕落成瘾君子才对。”
      冯文昭虽平时孟浪惯了,但赌和毒还是绝不碰的,怎料不到在此刻被邵长庚如此污蔑,因而愈发愤怒,简直要争个鱼死网破才罢休,“好,你这般能说会道,不如把将军阁下和阿宁都聚齐了,叫你一次好好解释个清白,龌龊的伪君子!你在大学里就对自己的omega同学始乱终弃,为了不负责任就叫人家堕胎,便是你干下的烂事!现在让我相信阿宁跟着你能幸福?诓鬼去吧!”
      见对方渐渐气急败坏上了头,邵长庚倒愈显得自如,“论起风流债怕是没几个alpha能望您项背。”他笑道。
      “现在和我怎样有关系?你怎的开口乱咬人?我什么时候批评过你的私事呢?唯一让我看不下去的就是你利用阿宁,快别搁这儿装了,我绝不会相信你真心爱他,你也没法一直假惺惺对他体贴下去,他现在那么脆弱,你肯定会害惨他。”
      “所以阁下的意图是什么?您将我怀疑诋毁了这么一通,然后呢?是准备把阿宁接回家去做小?再给您生几个过街老鼠般的私生子?”可刚开口提起子嗣,邵长庚想是自觉失言,再冲冯文昭露了个笑脸,“哎呀,这是我说错了,不该当您的面提什么孩子呀、继承人的事。”
      冯文昭半晌没反应上来,过会才晓得对方竟是拿萧澄流产的事嘲讽,且暗指自己绝后,当下忍无可忍破口怒骂中尉:“我看伤了阴骘的人是你才对,嘴巴这么毒,非损得断子绝孙!”
      邵长庚则自顾左右活动着脖颈,“你现在咒我就是咒阿宁。”他满面惋惜,叹着气对侯爵劝告。
      一提起苻宁,冯文昭虽气愤,反倒觉悟过来了正经事,他只要说服表弟取消婚约规避风险——怎么着都得找个比他更好的alpha托付终身,其余别人说什么他都该当成野狗叫,笃定此种主意,还站在跟前的邵长庚便分外碍眼,“这还不是你管控的地方呢,我要见自己的表弟和姨夫,你这外人还是有眼色让开吧。”
      “为什么您就这样固执?实话说,我原本很乐意和您交朋友的......”
      “朋友?”这次冯文昭模仿邵长庚之前嘲讽的口吻,“当然啊,你要是放过阿宁,我跟你搭个坛结拜都行。”
      “阁下这么说真是折我的福报,贵重如您,结交的都是些皇亲国戚,不是宗亲就是亲王的儿子......”
      “你下地狱去吧竟然三番两次嘲讽我!”
      “我看你也不过是寿头......”

      “两位!两位!”正当吵闹的关头,在屋内领了命的男仆拦得冯文昭和邵长庚消停下片刻。
      “老爷说了,你们要是愿意决斗,他可以提供枪支,现在二位争执了快有个把钟头,实在是过于搅扰清净。”
      邵长庚首先表态,“决斗这种事,输了躺棺材,赢了坐监狱,现在应以理服人。”语气里透出的意思像是不愿同对方一般见识。“毕竟侯爵阁下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我还得顾着跟阿宁共同的前途。”

      等待的时候他像冬眠的蛇,默声缩在角落里不动,脑子也跟僵了般,一会儿是麻木,过会儿又只能有些走一步看一步的盘算,接着更冷的夜色——深浅不一的蓝将窗户糊满,听到有人进门的响动后,邵南云便径直走过去,趁叔叔正换外衣的空档,干脆将诊单递出了。
      吸进的气全都淤住,邵南云不想也不敢说话,叔叔顺手接过东西倒显得轻松而无所谓,omega眼见对方真真正正看起来后便不断发抖。
      “这是......”叔叔砸了砸嘴,接着又再仔细去瞧纸上的东西,“你怀孕了?”
      邵南云只管把沉默做回答。
      “谁的?”
      “我得打掉,真的,求求你了......”红了眼眶的omega攀住叔叔的胳膊,“以后我会把钱都还给你,救救我吧......”邵南云接连哀求道。
      “你先不要这样,我又没说不管你。”alpha好言劝起侄子,“以后我必定会替你想办法,但你得说明白孩子是谁的。”
      尽管像是得了个担保,邵南云仍旧满心苦涩,梗得难受可偏难开口,邵长庚应势把态度放得更柔,不但给侄子擦干了泪痕,还抚摸着脊背将人安慰许久,“没关系,你大可以说出来,又不是你的过错,不用闷着独自受罪。”
      听过叔叔这番话,邵南云才感到身上有了暖意,心底再忐忑挣扎片刻,最终没办法还是说了侯爵的名字。
      提到冯文昭不过片刻便让omega哭起来,叔叔照旧是温柔抚慰,还引他坐下来平顺情绪。
      “别哭了南云,该是冯文昭付出点代价的时候了。”
      邵南云闻言惊愕地睁大眼睛,叔叔不等他问便继续开口,“将未成年omega□□到怀孕,哪怕是个贵族,现在也得老实受法。”
      “可......”
      “在警察面前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记住了吗?”
      “我得......我现在不能要......”
      “总归要留下点证据才好让指控成立,但我想很快侯爵就会进去牢房,那时候倒也来得及。”
      “那时候?”念着这个对未来的指称,邵南云瞬间胆战心惊,“以后你还会像原来一样照顾我吗?”他泪眼婆娑地问叔叔,而对方暖握着omega的手再三立下保证。
      因而邵南云得以缓解,可他还记着自己易受骗的傻,“我能再求您件事吗?”
      “什么事?”
      “别跟苻宁在一起。”
      他小声却坚定地说出来,叔叔露出的笑容叫他困惑,然而alpha的话却听得邵南云明白过来。
      “他就是有时脾气急了些,你不用太放在心上。”邵长庚简短为苻宁辩解了句。
      邵南云低下头道歉,说自己不该对叔叔讲出这些话,接着依旧表现乖顺,“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他向邵长庚承诺,让alpha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称心合意。
      而后诸事复归平静,秋季的天竟黑得慢了些,邵南云在死寂的皮相之下虚弱而饥饿,因而新编的借口合理合情——alpha显然也没打算照顾他肚子里注定难见天日的胎儿,他向叔叔要了钱出门去买吃的,叔叔只叮嘱别耗太久。
      最明白不过的有一点,但凡苻宁和叔叔的事成了,他注定得被打发开,什么要照顾的承诺不过是缓兵诡计,邵南云看不出是亲叔叔在为自己讨公道,只看到一个alpha准备整治自己的情敌,要是赢了便能逼得侯爵身败名裂,叔叔会拥有那出身高门的omega,让人家都称他是贵重的阁下。
      将来又能怎么样子?苻宁能愿意丈夫继续照顾他这么个累赘?现在对邵长庚他也不抱希望了,他确定alpha会打发自己去舅舅家——拮据又刻薄的所在,女主人不顺心便咒骂自己已故的父亲骗了家中积蓄。
      想到这里,邵南云便不得不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惧来,街上人人都忙得没空理会他人死活,他便混在他们中间,神态自若地走进了商店,又装模作样地挑拣几样东西去结账,接过找零后,才敢礼貌地问店家借电话。

      “怎么南云想我了?可惜最近忙得很,怕不能和我的小美人见面......”
      还好他提前用手掌包住了听筒,冯文昭那些轻薄的调戏才不至于漏出来,有个小伙计在擦着桌子,他离得有些近,因而刚开始邵南云只敢含糊地答几声。
      “您得听我说......”omega警惕环视着周围,见暂时无人主义,便渐渐提高音量,“叔叔知道了我们的事,无论怎样您现在都得来找我,不然他会以此控告你......”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像是在刻意威胁,邵南云尽量非常柔和地说出整件事,然而对面停顿下来后,他吓得恨不得横死在当场。
      “控告?咱们俩你请我愿,邵长庚敢告我?”
      “可我在身份证上只有十三岁。”邵南云想提醒对方这点,事实上他年纪自然要大些,不过是叔叔为了多叫他领几年孤儿津贴才谎报了岁数。
      “好美人儿,别担心了,只要你记着恩情别坑我,那旁人再怎么闹腾也没有,况且我有律师,法院里也多得是熟人,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多少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以后咱们就有缘再见了......”
      那些赌徒该是什么心情?邵南云脑中乱嗡嗡,被冯文昭轻浮的表态刺得委屈无比,顷刻间便失了苦苦维持的节制。
      “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你这天杀的混蛋!”他对着听筒崩溃大喊。
      店里的老板、伙计和其他客人都惊住了,邵南云手抖到再握不住什么,靠着墙瘫坐下去时,捎带着将听筒在桌腿上砸出砰响。
      那一头冯文昭接连问他现在在哪儿,这次叫所有人都听了个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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