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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   日光像刚出水的带鱼,在两片窗帘间挣个不停,最终往狗背上投下几道扭曲的晃亮,狗也随之动了动。
      “殿下?”侍女暂扣下书来,探着朝纱帐后头问了句。
      锦原亲王置若罔闻,愣怔地盯住自己在片光下那只惨白的手,“太亮了。”他呐呐道,窗帘便立即给严实合住了,浑浊的暗从四下爬出来。
      这时候侍女借着烟灯弥漫出的黄亮重开了书卷,“您想要听下去吗?”她继续询问,但亲王没应,咳嗽了有一阵才吩咐把脚边的小狗抱到枕前来,他身后高垫两个缎面软枕,可还是支撑不出足以起身的力气。不过两巴掌大的狗也是倦倦的,抽了几下鼻子便颠颠嗅着味过去,主人放平胳膊让它倚着肘弯躺倒,接着才去问这故事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太好,他们没法打破家族世仇的枷锁,结果双双殉情了。”
      “这该是美满结局......”亲王叹着气从侍女手里要过书来随便翻了几翻,等侍卫长沈元龄进来后又全然撂下书不管了。
      白日里厚重的帘子始终不给打开,仅在扭亮了三四盏侧灯,扇面般的光贴着墙铺开。
      侍卫长迎着鸦片扑面而来的焦香,“他还是说想见您。”
      “如果我再离开这府上,他们就会知道,那时候臭小子更跑不掉了。”
      “殿下,身份所限,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郑天德这次不仅仅是......”
      “我知道。”亲王叹着气不叫人再说,他再斜望了小几上那碗满盛的汤药,悄声片刻,突然又似恼起来,抬脚将小几连同上头零零碎碎一应踹翻。
      沈元龄且顾不上其他忙着收拾的仆侍,亲王喘咳着要下床时他得过去支扶住,体态轻小的长毛狗还是被圈在怀里,像婴儿般被逗耍着,“我的玲珑小宝贝啊,你真是个小笨蛋......”哑声笑着,亲王嘟囔着狗的名字,继而绕了卧室半圈才在窗前停下。
      “他得赶紧上那该死的飞机。”
      听到这般嘱咐,沈元龄唯有先另差人出去通告了,还欲上前去再做规劝,不待开口便被打断。
      “我就想啊,究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呢?”亲王倚着窗户,丝丝揪起流苏来,语气也尤显怨怅,“可恶的omega勾引了他又翻脸反咬一口,别人砸了他的车,还朝他开了两枪,所有人都当他是罪魁祸首?冯廷瑞那儿子差点没毒死他,然后还有那个叫什么的人来着......”
      “邵长庚。”侍卫长缓声提醒亲王。
      “现在我都搞不清白,这个人算是哪一派的同谋吗?竟想直接撺掇臭小子给他自己,甚至是我掘好坟墓。”
      “他和苻家订婚了,您可以在今早的报纸看到这消息,可见苻将军一面同您讲和,另一面又在搞些动作,这足以说明......”
      “是的,足以说明苻世隆越老越昏聩,不但把omega儿子教成那样,居然要学着我们中宫陛下,将毒蛇养在自己身边。”虽是平静说着,亲王却忍不住将小狗往自己胸口贴得愈紧,“可你终究知道的少。”他继续对年轻的侍卫长叹气,“我也不想烦这个了。”
      “哪怕不管苻将军那边怎样,您也得先料理清了郑天德和段家人的......”
      亲王眯着眼将窗帘挑开一线,金灿的日光戒指般在他手上环了整圈,等适应了这光亮,便能瞭到庭院中横列的几辆轿车,仆人们正有序搬着皮箱上去,见此情形亲王又头转回向昏暗的室内,“百次或千次,我都会在皇帝和中宫面前跪下来,所以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苦头由一个人吃便足够,谁要是利用那傻小子就利用吧,无论做下什么,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啊。”
      不再直接劝告,沈元龄只是上前将窗帘往边拨得更开些,“郡主知道了最近的事不太高兴。”他谨慎地放低声,同时俯瞰向庭院中,仆人们像是完成了工作,排成两行立在车道边,在轿车驶出时一齐鞠躬。
      “我是很糟糕的父亲。”
      “殿下,很抱歉......”
      注意到亲王正伸手挡在眼前,沈元龄立即将窗帘拉上,刚刚空旷下来的庭院再被档在外头。
      “快有一年了,我没跟她好好说上几句话,这次回来也是带了些书本笔记就走,我又能做什么让她开心呢?推另一个孩子去死?”
      “请您千万别这样想。”
      到了这里,亲王不得不把呜咽不停的狗搁到脚凳上,而后才安心撤回所剩无多的气力瘫倒下去,侍卫长要去搀扶,他也只是摇头,装得很喜欢这松软的地毯,“为什么不叫我早几年死?可怕的命运......”亲王轻声嘟囔着,几试后依旧无法借力站起来,侍女焦急上前询问是否传唤医生来。
      像是怕抢不着先机拒绝,亲王在焦急情绪之下剧烈咳嗽起来,无论是沈元龄还是别的近侍,只要是过去相帮搀扶的,都在混乱中被推拒开,全似靠几分残力,亲王才勉强挪到椅面上坐下了。

      然而缓和不及片刻,猛响开的推门动静便叫室内所有人不得不看过去。

      侍卫长咬了咬牙,即刻动身挡了来人大声斥责:“竟然如此无礼!未经通传怎敢直接冲撞殿下?”
      歪头睨向正朝他施礼的御医,亲王倒是轻松将礼节性的微笑挂上了,但手上却是急着捞过小狗玲珑纳进怀中。
      “请您立即退下!”沈元龄同对面僵持不下,侍女们也纷纷和他站在了一边。
      为首的御医左右摆摆头,似在让如临大敌的人们看清楚了,示意站在他左右的不过是几个弱质纤纤的护士小姐,他不睬眼前人事,再往前近了一步,宽胖的腰身将后边两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的药箱都遮住。
      “向您问安,殿下.......”
      亲王像是将笑容粘在住了,他提高声音打断来人时仍旧和蔼,“杜御医,您别为难我身边的人。”
      来人闻得此言只将圆厚的鼻子抽了抽,“亲王殿下,您千万要理解,陛下时刻忧心着您的健康。”
      “是啊,看来这次倒真是我心与君心同忧了。还要多谢您不是?现在托陛下的福,我已算是大好了。”
      两人说话时候,侍卫长犹挡在亲王身前,亲王虽态度缓和,可根本没表出屏退诸人的意思,杜御医再是瞪眼瞠目也无用,过一会儿却闪烁问起汤药是否按时服用。
      “臣下有义务提醒。”杜御医的嗓门愈尖利起来,“您是宗室亲王,玉体贵重,医者非经陛下准命,便绝无资格为您施诊,更不能随意开具处方药物给您。”
      拘紧在怀里的狗低低吠了几声,借着安抚的时机亲王把眼睛转向别处,“陛下坚守着这森严规矩,我又怎会不懂?”可再想说下去时,却被胸口阵痛堵得难以成言,喘嗽夹杂咳唾,一时显得病重异常。
      此时也顾得不其他,沈元龄赶忙撤回来,“亲王殿下,请问您还好吗?”侍卫长掏出手帕递上去,可多少给慌忙的氛围掣了手脚,没法马上在杜御医跟前将沾血的帕子藏了。
      “还不快让殿下去床上休息!”杜御医挤了挤眼睛,两道乱糟的眉毛高低翘起,对白绸帕上的点片鲜红视而不见,只是朝着沈元龄等人益加严厉地命令起来,唯有看亲王在怏怅中被搀到床上躺下后,才压了嗓子,添上几分亲切口气,不过这回他却瞟向了小狗。
      “殿下,别怪我直言,您患咳疾久治不愈,怕是有这狗儿的干扰,狗的毛发、气息和分泌物都会叫您的病情耽搁甚至是恶化。”如此说着,御医还要在被侍女抱起的狗面前捂上鼻子,由他领来的医护不等再吩咐,直接从亲王侍女手里夺过了狗来。
      左右都噤咽,心里晓得要是再起争执,自己便会像眼下这狗一般给丢出去。
      亲王看得清情势,刚要起身叫人都散了,不想御医伸手按在肩膀上让他躺好。

      感到有股暖湿的气绕在耳畔,冯文昭的意识逐渐便催得醒起,可刚复苏不久便再给颈肩酸痛击回了床上,继而残余的酒劲又发威碾过他的头脑,金艾这时候撒娇般过来蹭了蹭,然而丝毫给不了冯文昭安慰。

      身边的床伴像被刮光鳞片的鱼,为解闷般探过去捏揉几把,冯文昭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跟这不安分的仆人做了,紧接着在呆愣的时候他记起更多,他非要说再不喜欢表弟——压着怀里人毫无快感地抽动时他简直将这话说个没完,且在他们脱衣服之前喝足了酒,这些酒喝下去像是胶水,整个儿粘了五脏六腑。

      “他爱跟谁就跟谁吧,反正我是个自由快乐的人。”冯文昭固执地同金艾诉起衷肠,“但凡我有了真心对他的念头,过不了多久就必定倒血霉。”

      然而omega不在热潮,一个狼狈的酒鬼显然也没更好的办法,当时才弄起来不久,惯常柔顺的金艾也给疼得委咽不止。
      “对不起呀......”冯文昭这般絮叨着,低伏在omega颈间,“对不起,阿宁,真的对不起......”

      种种荒唐逼上来,冯文昭羞愧难当,但着实不想叫金艾看出来,干脆闭眼假寐一会儿,盘算着赶紧叫段无殃把这omega带走算好,再别给他心里添乱增堵,萧澄要是咬死了不离婚,他们就枯耗下去,反正冯文昭此刻已整理好了斗志,准备先死人般过上几年再说。
      但金艾不懂alpha回绕的心思,他只是借着肌肤之亲的残温将冯文昭靠得更近,“您要是真舍不得,就去找他呀。”说着,他还要更亲热地去帮人理理额前碎发。
      这就让冯文昭烦了,他募地坐起身,刚要狠说上金艾几句,却见得萧澄竟以一副得意样子进来,床上的金艾也见了另位主人,只是闷哼一声便藏进了被子底下。
      萧澄哂笑着却也泰然,不觉是桩怪事,冯文昭依旧没落到多少好,他耳中听得尽是阴阳怪气的调调,萧澄问候早安,他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蹉跎过多久,因此根本不做理睬,谁想对方竟直接扔了东西到他脸上,虽看清了不过是一摞报纸,然而突兀被此样对待,仍是控不住脾气骂了萧澄几句。
      “您且看看吧,骂我有什么用?”
      “看?”冯文昭怒不可遏,潦草翻了几翻过去,像是要将报纸撕烂掉,“你脑子怕不是有差错?我大清早看个什么?国联开会?股市回暖?还有就是他妈的百货公司香皂促销?你这个贱人是要我去买块皂吗?”
      冯文昭边吼边胡乱套起衣服,还不忘把报纸一扯两半丢到萧澄脚下,不料萧澄仍是笑吟吟的,蹲下去捡了碎片起来,“我的好夫君,您仔细点。”说着,他还不忘明明白白将那条布告指点出来。
      不长的几句话,印刷字体大小适中,即使是头脑昏沉,片刻间也都看清了,“你以为我在乎?”冯文昭冷笑出声,故意反问回去,手上却将苻宁和邵长庚的婚讯攥得皱起。
      “别多心,他是我们的表弟呀,婚姻大事,我告诉你知道一声又怎么了?”
      “不怎么,但比起亲戚结婚,我更关心咱们什么时候离婚。”
      听丈夫强装出的平稳语气,萧澄仅以同样的冷笑回应,冯文昭克制着扇过一耳光去的冲动,背过身去只让萧澄快滚,不多会儿两人又闹出了水火不容的架势,夹杂着谩骂攻讦开了对方。
      倒是最近滴酒未沾的段无殃兴冲冲赶进来,非要问问冯文昭和萧澄怎么早早就打情骂俏起来,萧澄终究是omega,当勋爵是在伙同丈夫羞辱自己,加上怕得罪勋爵的哥哥,只能负气放冯文昭这回清净。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新车!”等萧澄走没影了,段无殃才尽然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不看。”冯文昭周身唯有疲羸,应付过一句又忍不住倒回床上。
      反倒是一直秉着气的金艾从被子里凑出头来,“我想看!”omega又习惯性地冲勋爵放软顽,段无殃吃下了这一套,似是觉得金艾眼下的样子有什么滑稽之处,当即热切地靠到床边去,捏着omega微红的脸,笑话他像只小蜗牛。
      现时冯文昭也没工夫理睬旁人在他身边调情的尴尬,“跟哥哥和好了?有钱买新车?”他憒憒不悦,专门撇下一句去刺段无殃。
      “我好歹也是中宫皇后的侄子,帝国的外戚,怎会坐不起车呢?”勋爵暂且停下和omega的亲昵,“你要是再说,我就不带你兜风了。”
      “随便,我死也死家里。”
      金艾悄悄叹气,示意段无殃知道侯爵情绪着实低落。
      “我表弟要结婚了。”
      不候朋友多问,冯文昭自己抢先示了弱。
      “你哪个表弟?”段无殃眯起眼睛,晃着脑袋回问起来,金艾揪了揪他的衣领,窃窃告了几句。“原来是阿宁呀,能有什么大不了?人家又不是嫁给我,你不用嗒丧成这样。”
      “嗒丧?我可没有。”冯文昭盯着散乱在柜面和地板上的酒瓶,避开目光交汇,才终能对朋友说这话。
      “得了得了,你难道还真不看我车了?”
      “不!”冯文昭说得斩钉截铁,觉得朋友只想着自己有个玩乐的伴当,是在故意骚扰,简直快赶上萧澄一般可憎。
      段无殃不在乎这种拒绝,他掀开被子,让金艾快些穿好衣服,他接着提高声音,好像包藏有什么悬念,“我们去喝酒怎么样?”
      “这可还是早上呢!”
      “酒喝到嘴里天就黑了。”
      玩笑嬉闹间,段无殃又要赶冯文昭起来。

      在镜子前头苻宁把自己来回摆弄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才去搭理女仆一句,说他马上就下楼同父亲吃饭,再是十来分钟过去后,恍然记起有过那么个允诺,苻宁不在乎迟些功夫,把礼服冗长的下摆搭在手臂上,叫左右仆人摘了银丝编的沉重饰帔带,如此继续耽搁完后才离了镜子。
      父亲和继母见他的样子时都愣了愣神。
      “您觉得怎么样?”苻宁故意拖延,就是不愿立即落座,只靠在餐厅入口处的屏风上,把两条衬着白貂皮、直拖到地的袖子抖落到了身前。
      “看来裁缝很快赶完了工期。”父亲放下手中刀叉转头看向他,“礼服是很美,但属于它的场合是婚礼,在日常不会让你舒适,所有还是换下它再来吃这顿饭吧。”
      被这样说了句,苻宁反倒摆出安然样子,拖着华丽繁缛的礼服便坐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父亲不想多说他什么,继母也在微笑中抬眼望过来,然后又柔声问候了多句。
      等仆人在两边依次为他摆上餐具,苻宁才意识在自己被他人容忍的时候,到多少该装出些姿态腔调,“夫人,我弟弟最近一切都好吗?”
      将军夫人保持着微笑,对继子把下巴略略抬高了些,“真是感谢你的关心,你弟弟在陆军士官预备学校里适应得很不错。”
      “他都不回家来吗?”从仆人手中托盘里接过玻璃杯,苻宁觉得果蔬汁和现在的场面一般无聊,便随口胡乱问了句,“我弟弟才不大点儿呢,在那种学校里月底才能回来见一面,之前还以为你们宝贝他呢,这会儿也舍得?”
      父亲也像是对餐点失了兴趣,摆手不叫仆人再添酒,“你弟弟他可以适应。”他对苻宁直言。
      “或许弟弟将来不喜欢在军队里待着呢?”
      “这和他喜不喜欢没关系。”父亲说着,重新拿起叉子分开了盘中盐焗鲑鱼。
      苻宁晓得其他两人都不想听自己说下去,他微抿了口佐餐酒,但对什么都毫无胃口,低下头去茫然盯着缠满纱布的左手,过了会儿又觉得两只手上都疼得要命,冷光从刀叉尖端刺过来,更逼得他发颤。
      要不是邵长庚非得去处理各式各样的杂事,苻宁根本就不想孤立无援地同父亲和继母同席吃饭,他越来越有种微妙感觉,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还能算好,他可以对他哭,对他说自己有多委屈,可别的时候,他们非得是冷漠疏离才算得体。苻宁如何勉强也吃不下东西了,在他安静下来后,餐桌上便再没人说话,这样的情形并不稀奇,父亲和继母贯也不会彼此喋喋,反正大家都得撑起来,苻宁在桌下藏着由自己残伤的左手,亮出无恙的手来握住勺子喝汤。
      当他和邵长庚结婚以后,就再也不过这种生活,苻宁决定非得将每顿饭都认真吃了,还要让alpha把甜点亲手喂给自己,桌子中央摆新鲜的红玫瑰,就只有他们两个在,唧唧哝哝随便乱说胡话。
      幻想的甜蜜渐渐满溢出来,似乎脚下都给黏住了,苻宁把勺中的汤吹凉了,心里挣扎一阵后才喝下,他急着现在穿上婚服就是要把时间紧向前推,可什么用处都没有,alpha不在他身边,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大概是受够了,那口吹凉的浓汤也开始了报复,苻宁端坐着毫无办法,任凭冰锥状的痛一寸寸从胃壁长起来,他动作轻缓地放下勺子,右手也撤下来放到膝头,此刻他像在作弊的学生,唯敢在桌子下隐秘动作,怕极了给人察觉到不对劲,更抬不起头看周围,苻宁别扭地将礼服袖子捏来捏去,衬袖的硬质边缘让他从松软的毛皮中翻了出来,绣在牙色缎面上的银线忽闪忽闪,他认出这是自己母亲的花押。
      这类掠有古代影子,由官家定制给Omega的婚服大体都是这般,他在自己婚礼上要穿的和母亲当年穿过的样子类同,苻宁又控制不住心情变得古怪,刚刚父亲觉得他不该早早穿出礼服,还说这一身是他新订做出来的,好像在十几年前根本就没结过婚,要不是不幸接连落在他头上,要不是他拼着闹出一阵又一阵,苻宁觉得父亲没准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锦原亲王的私生子对他做出过什么又有什么要紧?或许他本就该嫁给郑天德去?父亲不想在继承人位子虚悬的时候开罪无论哪一位宗亲。事情总是这样,他现在哭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想着想着,苻宁又拿起勺子翻搅起汤碗了,他喝得很小口,多半时候仅在勺子的边缘抿了抿味道,觉得憋闷,但也害怕旁人为了安慰再说出什么来,想要装的事事都如从前,不用为过于激剧的情绪耗费心神。
      热咸咸的汤水就这样接连喝下去,汤碗的浅底露出几块龙虾肉,苻宁把它们拨开又拨回来,“为什么我就是不能立即和长庚结婚呢?”他终于忍不住问父亲了。
      继母循声盯了他一眼,而后又去看自己的丈夫。
      “筹备婚礼不是简简单单能完成的,婚前协议也是......”
      “不需要......”苻宁嘟囔着打断父亲,低头轻抚自己受伤的手腕,“我们可以马上住到妈妈留下的宅子里去,你就别管我了。”
      “阿宁,你父亲是在保护你,是为了你好,要是没有婚前协议,作为omega,你的财产全会归于alpha丈夫的支配下。”继母压着嗓子小心地劝告苻宁。
      只是苻宁不怎么听得进去,“我是个连加减法都算不好的愚蠢omega,长庚支配我的财产又能怎样呢?”说着,他再去理了理衣领,把领针上嵌的钻石摸得暖热,“爸爸,你要是真为了我好......”苻宁此刻注意到窗外那圈小喷水池的样子,里头平时积蓄着一汪静水,非得在迎接许多客人时才会有涌泉从石雕鲤鱼的嘴里倾泻而下。
      “我要湖区的庄园。”他对着父亲微笑,自然也瞥见继母变了些脸色。
      “祖父的采邑离首都太远了,甚至一大半都在新夏省,再说那庄园是我从小住惯了的。”苻宁故意继续说下去,“但要是给长庚的那纸调离令还是原样的话,我也只能陪着丈夫去边境受苦了,必定我会死在那里的......”omega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哀叹,“所以您最好想办法把长庚提升到总参部去,这样我们都可以留在首都,还能住在有湖景的大宅里。”
      “你还想要什么呢?”
      容他说了大堆后,父亲不过一句云淡风轻的疑问就立刻让苻宁崩溃了,站起来时顺手推翻了椅子,再是用力将汤勺砸向桌面,把薄瓷碟碰个稀碎。
      这次继母不无论如何也不敢管束他了,父亲同样只得软下态度好言相劝,无奈是苻宁嚷着不让任何人靠过来,含混地向周围痛骂一番,又疯扯起缠在左手上的纱布,嘴里说的全都是活不了了要去死,伤口裂了开,袖口的锦缎和白貂皮全染上斑斑血迹,要不是父亲冲过来从背后锢住他,苻宁必然闹出更大的场面。
      “冷静下来,阿宁,你冷静下来,就什么都答应你。”父亲按住一次次的挣扎,将同样的话在苻宁耳边重复多次。

      哪怕钱快要用尽了,饭都一样得吃,况且近来他总是很饿,邵南云猜测是因为在其它上面亏空太多,才不得不于食欲上找补。
      他手边有白面包、熏香肠,装着黄豆和鸡肉面条汤的罐头,反正叔叔不回来,一个人的房子里随便搞得如何狼藉都无妨。
      拿刀新开了盖,邵南云也懒得再加热什么,直接就着铝罐吃起来,屋里回荡着电话铃音,他知道是学校那边打来的,可就算眼泪接连混进汤汁里,也只能当周遭全都静着。
      没有学费又如何上学呢?或许老师会说他成绩还好,努力一把便能进到高等中学里去,可这些为他说的话须得让监护人听见,叔叔现在全不要他了。邵南云不愿多想,端起罐头将残汤也喝了,没想到还是饿得难受,再是就着香肠吞下面包时,电话机总算无声歇下,像是为了庆祝这解脱,邵南云两三口便吃完了手上的东西。
      反正现在算是豁出去了,横下心的邵南云甚至顾不得擦净嘴,便去叔叔卧室里,翻了几件外套口袋,将凑出的几百块尽数卷走。
      接下来好的一面是他又有了钱,但邵南云知道他还是没法去上学,杂费、借读费和住宿上诸项花销绝不是小数目,且就算是不念书,现下手中的钱也没法让人物价高涨的首都生活下去。
      把手揣进口袋,邵南云紧握住了钱出了门,直握出满掌心的汗湿,没头续又沿街走了半晌,心思飘忽迷茫,甚至是电线杆子上说着包吃包住的招工广告都能叫他考虑半天,四千块的底薪还能加提成,除去吃住开销后更显得尤为可观,但又加粗印着只收omega做工,邵南云反应过来后醒了醒,晓得多半是在招揽暗娼,再想到前段时间的际遇,他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好似真将堕进皮肉窟里,原来他当罗耀祖蠢笨,谁想alpha最后竟叫他别糟蹋了自己。
      有张票子几乎给捏皱成团了,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下来,邵南云把下唇咬得出血,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从前竟那边痴蠢,他恨自己没早早和罗耀祖断掉,又后悔贪慕虚荣自送上门去给侯爵作贱,他除了幻想就没见过世面,以为能凭身体拉拢住侯爵,然后便能体面风光地给人家当秘书去,根本就不是这回事,谁的感情他也玩弄不了,和alpha纠缠的损耗根本难以负担,直到现在邵南云才认清了自己正身受着何种折磨。
      街上熙熙攘攘,堵在岔路口的车子将喇叭按得此起彼伏,omega突然又觉得必须真真实实同罗耀祖见上一面,哪怕他犯事进去了,但他又不是再不能去探视,或许他还可以把手上这笔钱纳出将人保释了......无论怎么样,邵南云都能懂得是罗耀祖对自己最好,可为什么真动了念头,alpha偏偏就出了事?加上还有他母亲医治无救的一条性命和叔叔的钱混到了里头,便这样玩完了,反正他为虚荣成了娼妓的事也藏不下去,邵南云心灰意冷,昏着头挥霍起来,买了沉甸甸袋贵价糖果,可就算吃得满嘴香腻,内里也不能好受半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该死的罪魁,一会儿又能得轻松觉得全都和自己没关系。
      恍惚记得叔叔说罗耀祖是让宪兵捉拿了,这时候邵南云又推算没准他知道更多alpha的消息,或是他可以直接去宪兵总部找人,但终究怯得慌,既不知道首都的宪兵们都在哪里,也想不出真见了罗耀祖该说什么,觉得总该让alpha知道母亲埋葬在哪里——毕竟他也是花了钱的,可一想到自己同侯爵的种种便没脸,这种情形下任何alpha都会恨他。
      邵南云竟慄慄定住了,差点让身后行人碰上头,他又想要喝酒喝得死过去,片刻后又觉得胃里像空烧着什么,接连嚼着牛奶软糖根本解不了这股内在的劲。邵南云当是之前被叔叔强迫喝烈酒落下的痛,闻到散出面包房的麦香,方晓得是又饿了。
      手头余钱给他了块新出炉的、麦香四溢的面包,店家还热情地非要他尝尝鹅油酥饼不可,邵南云根本扛不住那种油香细腻的口感,直到店家正忙活着用纸包起一打酥饼时还在发愣。
      这下他还是一穷二白的人,邵南云除了自哀外只想吃掉手中的东西,然而在街头大吞大嚼毕竟不雅,没的地方可去的omega不得不回家去。公寓楼下遇见邻居时他便向人问好,再是从信箱里取了每日的报纸,以便让旁人看来觉得他还正常,今天站班的电梯司机看上去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年轻,邵南云见人朝自己微笑,觉得有些窘,小声报了楼层又要把买的好些吃的藏在身后,不想自己像个不顾体态肆意饮食的omega。
      唯有独自一人独处室内时自由才降临,因为再没人的眼睛长在身边。邵南云将面包切片抹上黄油,又撒一层白砂糖在上面,这样经历一套程序,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他暂时窝进沙发里,在满口香甜的时候随便翻开报纸看起来,头版上都是国联在首都就海东地区民族自决问题开的会,无非就是信教的徒众们想着独立建国,但帝国海陆军队还驻扎在那里,邵南云只将这种政治新闻略了几眼,又是皇室成员出席慈善晚宴的消息,这时他吃完面包又拿起鹅油饼,想着报上伽阳亲王那美满的一家人什么时候能给自己捐点救助金。
      不等他再将浸了一圈油渍的报纸翻篇,门铃叮叮哒哒炸起来,以为是叔叔邵长庚回来,omega因为又偷了钱很受惊吓,乱窜着藏起点心与糖果后才镇静地走向门去,邵南云喉咙梗着,提不起声音问来人是谁,只将门微微向里拉开,没想到竟见了苻宁在眼前。
      他看得一清二楚,来人脸上原本闪烁着欢悦,但在面对自己后全都冷成了灰。
      “是你?”苻宁斜着眼睛问着他。
      邵南云倒是想问同样的事,“我叔叔不在。”他冷哼着对苻宁说,希望自己能撑住了好应对心虚腿软,当时被这omega当场逮到和侯爵在一起,邵南云至今仍记得那种能逼死人的羞愤,何况当时他照苻宁脸上打的那一下,现在还留着伤痕。
      “你在骗人,让我进去!”对方嗤之以鼻,对他下命令的声音又高又尖利。
      “好吧。”嘴上答应,邵南云却暗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奋力摔门,砸出一声震响,把苻宁彻底关在外头,任凭如何叫骂,如何对着门踢踹,他都决意再不理会。
      等外头声响渐默,邵南云才躲进自己的房间,从抽屉中翻出藏起的糖果点心再度吃起来。
      四下是意料之外的静谧,剩下的仅有窸窸窣窣的咀嚼声,邵南云赶走了苻宁可还是惴惴不安,一颗心跳突不断,觉得自己正被失控的命运抛出去,果不其然,那不断引发心惊飞忧虑轰然撞进现实里,他即使开了收音机也能听到门外的巨响,接着他来不及给任何一道门上锁,屋里也无处躲藏遮蔽。
      怎都预不到,苻宁竟折了回来,还携着几个健壮的家丁似的人物。
      由不得邵南云辩解分毫,对方就直掐向他的脖子,两个omega互相拉扯、撕打起来,这次反倒是跟着苻宁的家丁们一个劲地把自己少爷往回拉,劝说着犯不着同未婚夫的侄子打闹类的话,苻宁再是恼怒也拗不过去,总算是是被拉开了会儿。
      “把他赶出去!让他滚!你们都听不见我说话吗?”
      这般高声闹嚷自然是人人听得清白,两个家丁先是左右劝解苻宁,好赖扶着人在外头的长椅上歇坐下缓口气,然后又是一个来同邵南云道歉,让他无论如何先出去避一避,怎么都等苻宁气消了再回来。
      整个被折腾懵了的邵南云不断掉着眼泪,让那高大家丁挡着、隔开苻宁的视线一路出去,就是如此对方的怒气也难消去,大概是嫌他走得慢了,苻宁自己气也喘不匀便揪住邵南云的头发将人拖拽起来,邵南云不肯此般屈辱,便拼力朝后退,乱麻般的场面里,又是一个不注意的功夫,竟被苻宁扯得结结实实冲墙角撞上。
      “你竟敢对我摔门,我非得教训你......”
      再是听见苻宁几乎贴着耳朵的辱骂,邵南云也觉得晕晕乎乎像隔了层屏障,更是不知道同为omega,苻宁如何使出了这么大力气,他已经被拖出了家门,竟还不算完,单忍着头痛还足够,可再是被拽到楼梯间,将胳膊腿上磕碰得肿痛青紫时,邵南云硬被逼出阵阵欲呕的恶感,有一会儿苻宁手上像是累了,他才被撒开,趴在地上干呕不断,似乎见不得有片刻喘息,苻宁再对家丁喊了开,非叫他们把邵南云弄到楼底下去才算完。
      “别碰我!”
      现在邵南云鼓起勇气吼了苻宁,就算是无端被赶出家门也要自己走着,但对方不管,照实朝他肩膀推了一把,让邵南云从最后几级台阶上滚倒。
      街边汽车的鸣笛很刺耳,刚被洒水清洁过的砖地也很冰凉,好在路灯坚硬的铁杆子支起了邵南云的身体,见他还能起来,苻宁上前便要给邵南云一耳光,但刚扬开的手便被人死死抓住。
      “没有alpha真心喜欢你,你再怎么打我也没用!”
      他刻意仰起脸对苻宁嘲讽道,“我叔叔在乎的只有前途,他自己都说了受不了你这鬼脾气,至于你表哥,他更是见一个爱一个。”
      “你......你竟说出这样作死的话来?”
      邵南云把苻宁的胳膊向一边甩去,“可都是实话!”
      虽然话说出口痛快无比,但邵南云突逢变故终究发慌,加上仍犯着晕眩恶心,不自觉间往后退却数步,已经有过路的行人打探起他们这边的光景,邵南云此刻是真得想躲了。
      那一边苻宁被气得直跺脚,怒斥了家丁几遍,非叫把邵南云按住不可。
      “是你无耻勾引表哥!”这般骂着两人又险些扑着打起来。
      此刻要不是身上着实难受,邵南云还真愿意动手痛打苻宁,但以往他全当对方是为爱焦虑的可怜虫,却不想附着在出身上的力量,家丁们像是在劝慰,实则将邵南云的双手拉牢固了,似乎怎么着都不能让自己少主人受伤。
      “你引诱我的alpha,不要脸的货色!”
      这下苻宁安安心心地扇了邵南云几巴掌,他骂出来的东西引得三两围观者指指点点,哪怕是邵南云被逼得哭了,依旧不能解恨,苻宁一把拉住人的衣领就要往开扯,嘴里不住地骂邵南云是千人骑万人肏的娼妓,因此他现在非得扯了他的衣服使人无可遮羞。
      邵南云前后狠挣着,怎奈两双手都不得脱放,脸上接连挨耳光,辣辣痛成连片,衬衫也崩开了扣子,即将从肩头被拽落下去,但即使到了眼前的光景,苻宁的气焰越高涨,他就越是犟起来死不服软,于是双方又拉锯般哄闹了开,又不知是何人看不下去或是运气使然,就在邵南云上半身刚叫撕了个净时,巡捕高声喝着驱散了围了一圈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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