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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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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在想,这也许就像别人说的那样:这就是命,就是我的命,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坏事得罪了佛陀,所以这辈子我活该没有幸福。我不配有好的家庭,有父母双全的童年,有好的生活。
我要用今世的苦难偿还上辈子欠下的债,但轮回前,他们忘记告诉我,我到底要还多久的债,才是个尽头,还是我必须熬完今生今世的苦难,才能来生有一丝丝希望,但来世,好遥远,远到我爬到山顶,只能看见更高的山头,看不见来世的衣袂。
我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半篮子野菜,是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家后面山上采来的,我的胳膊上,还有被刺棘扎破的斑斑血痕。春雨刚下过,路上过分湿滑、泥泞不堪,这半篮子野菜,真是花了不少功夫,我满怀希望的等着能有人能将它们都买走,一分一厘,对我来说都是一点一滴累计的希望,朝阳下,篮子里的菜沾着露珠,充满了我的希望。
野菜当中,有一种,叫做苦蒜。长得很像迷你的蒜,但是叶子跟葱一样,是细细的管子,有小指头那么大的蒜头埋在干硬的土里。苦蒜在山上不算太难找,却不算好采。一丛一丛的,长在干硬的田埂上或山上的岩土里。生命力极强,只需很少的雨水,就能长出一丛,如果没有挖干净,留下一个两个蒜头,下场雨,它又能发出来许多新的芽头。味道有些发苦,却是凉拌菜不可缺少的一味,价格却不贵,是山区人民的珍馐。
这里的山,是贫瘠的。只有薄薄的土层覆盖着坚硬的岩石。野草低低的伏在地上,看起来就跟我一样营养不良的样子。翻开野草,土层里有时候会发现一些小的贝壳。我不懂,那叫做沧海桑田,很多年后,电视上说,离我们不远的县里,有一个化石博物馆,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一片山区,其实是海洋,而这绵延千里的山丘,曾经是海洋生物的坟场。许许多多的说不上来名字的动物植物,就埋藏在了这山里,成了化石,永永远远的留存了下来。
我想,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能告诉我些许的道理,我一定会少走很多很多弯路。但,我很快又想,这就是命,是佛祖给我的考验,我必须一个一个关闯过去,才能到达彼岸,那边,开满了红色的火焰一般的曼莎珠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到了中午,这半篮子野菜还是无人问津。上午还带着希望的露珠鲜嫩可人的野菜,现在也变得蔫蔫的,看着就毫无食欲,我的希望也跟着露珠,随着阳光蒸发殆尽。大约是我连带着它们讨人嫌了吧,但是,其实真的很美味啊,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低头看看自己露了两三个脚趾的鞋,还有摞了层层补丁的衣服,在料峭的春寒里,装在里面的躯壳正在瑟瑟发抖,畏畏缩缩,令人厌烦。
但其实并不脏,我都很勤快刷洗的,不过不敢用肥皂,会被叔叔骂。妈妈走的时候说,要勤快,要干净,人家笑脏不笑破。但是我觉得叔叔说得对,现在这些人,只笑没有钱的,谁管你脏不脏。但是,不管妈妈说得对不对,我都不会不听她的话。所以不管多破旧,我都要干干净净的;不管多穷,都要干干净净的做人。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愿意在我的面前停留,哪怕表现出一丝的意愿问问价格也好。但没有,似乎我这里,就是空气一样。
我不敢抬头,只低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脚,数着一秒一秒过去的时间。只凭着看着匆匆走过的脚们,我能猜想它们的主人,沾满了泥土匆匆忙忙走过的布鞋草鞋,大多是黑黝黝布满褶子的大叔大伯;有细细高跟缓缓踱步的,大多数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妈妈们穿的是平跟舒服的皮鞋或布鞋。大多数,是不会猜错的。但猜得再对,也卖不出去这篮子野菜。
叔叔说,没有钱,不让我上学了,虽然学校不要学费,但是还要买书日用吃穿,我只有自己赚钱,才可以接着读书。叔叔想让我城里找份工。我不愿意,我们老师也不同意,她来过好几次家访,也说有些补助可以给我,老师甚至私下来找我,说她愿意负担我的学费,如果我就这么辍学,她觉得实在太可惜了。但是叔叔那边,已经不愿意负担我的任何开支,我知道他相了亲,对方嫌弃我是个负担,除了不想为我负任何的开支,他更加希望我赶快去打工替他挣钱。
只有一年,就可以考中考了,我想要去考一个师范,这样再念三年,就可以自己工作赚钱了。可是…老师最后也只能无奈的离开,走的时候,老师送我出了校门,拉着我的手,说要是有机会了,一定要念下去。我跟叔叔闹了一次,叔叔说,你能挣到自己上学的钱,就上吧。
我没有别的办法,不知道怎么才能挣到钱,山上能挖到的东西,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但就是命里注定的,我这篮子野菜,终究是没有卖出去。而我想要继续念书的念头,也彻底的被叔叔断了。他联系了城里,要送我去打工。
知道命运的晚上,我默默的在火堆旁边坐着,用一个小木棍在草木灰里拨弄着包谷粒儿,炮仗树的树叶在火光里噼里啪啦的叫,包谷被火煎烤,不一会儿啪啪的爆开来,在灰色的草木灰里开出洁白的花,映在火光里,香气四溢。
在火光里,我看到妈妈病容憔悴的面容,看到她放不下我的泪光。对于爸爸,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发洪水,他去救一辆被淹的货车的司机,结果自己也没有能活着回来。而那司机的单位家人,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司机出院之后不知所踪,他们对于爸爸的死,选择了漠然的无视,似乎爸爸的生命,也就是那么微不足道。而更没有考虑,失去了爸爸的家庭,妈妈和我,该怎么生活。
人们劝妈妈要去找司机要钱要赔偿,妈妈只说,去了,一无所获,她只能选择了自己承担,那司机一家,从此也没了消息。从此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又要做活路,又要照顾我,也是没多久就劳碌成疾。而我们在苦苦挣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拉我们一把,都怕被久病的妈妈和年幼的我粘上。
每年农忙的时候,妈妈起早贪黑,忙好家里的活路,就到外面去,或是帮人家下田劳作,或是煮饭喂猪,总是换回薄薄的几张纸币,换回一顿荤腥,妈妈总担忧我吃得太过于素食,没有营养,她一直都很内疚。
但妈妈在的时候,不管多么艰难,多么贫困,始终妈妈都没有放弃让我上学,老师也因为知道我的家境,一直都帮衬着,能争取到的减免,都减免掉,还曾经想发起捐款,被妈妈坚决的制止了,她跟老师说:“我们有手有脚,自己能挣钱,不能伸手要钱,那跟叫花子有什么区别?”老师很敬重妈妈,也没有再坚持,只是继续在能帮到忙的地方,不遗余力的帮助我们。
每个学期,我拿回奖状奖品的时候,就是妈妈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老师又偷偷照顾我了,我的奖品,总是比别人的都多。我知道,老师自己暗地里又补贴我们了,就为了这个,我也从来没有让老师和妈妈失望过。
可惜,妈妈没能坚持太久,我升上初中后,妈妈就走了,我一个人整晚守着她,看着她熟睡却没有呼吸的面容,我不相信她就这么离开我了,我对自己说,妈妈只是睡着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等她休息好了,就会醒过来陪着我一起。直到她下葬,我都只是呆呆的,哭不出来。不是不悲痛,而是已经伤痛到了无法接受。落葬后,我又一个人,守着她的坟墓一整天,我希望她能回来,但这是我的奢望了。
对于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父母双全成为了奢望,这之后的好多年,我都很想回到前世,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到底做了多少罄竹难书的坏事,才让我要饱受这样的煎熬。
而妈妈刚走,出现了好多人,他们是奔着父母留下的微薄田地和那一间老瓦房来的。但他们都没争过叔叔,毕竟,我还是姓着他们家的姓,而父亲,也就他一个弟弟。奶奶也年迈,说不上什么话,那一点我和母亲赖以生存的微薄家产,便被叔叔收入囊中。而我,只能从此跟着他还有奶奶生活,但,一切需要做决定的事,便只能听从他的安排。
我收起回忆,长长的叹了口气,将苞米花收拢在一边,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零食,但我现在却没有任何胃口想吃。奶奶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坐在火堆边上,看着我,也只能叹气。我忍不住,伏在奶奶的膝盖上哭了起来。但是奶奶已经很老了,老到她也只能仰仗叔叔的赡养,叔叔说东,她也不敢往西。但是奶奶心疼我,她说:“要记得你妈妈跟你说过的话,读书也好,打工也好,要像你妈妈那样做人。”我点头。奶奶是我在这个家仅剩的牵挂和慰藉。“奶奶,你也要好好的,等我挣了钱,接你去跟我住,咱们就不用靠叔叔了。”
奶奶笑着点头,沾着口水,给我梳理糟乱枯黄的头发,等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啫喱摩斯这样的东西,但我依然怀念那两根枯黄的沾着奶奶口水味道的发辫,还有在灰色草木灰里盛开的洁白的苞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