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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四、改换门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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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货殖列传》曾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站在醉仙楼二楼雅室的窗口,看着楼下青石板街道上行色匆匆却又满脸希冀的贩夫走卒,手持酒盅的董贵不禁叹了句,“这几日看够了孱陵港,才知道何为熙熙攘攘。”
无论是在荒渺肃杀的雍凉边地,还是在人人自危的三辅京畿,他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繁忙而又平和的景象。一时间,他恍然有种身处太平盛世的错觉。
他啄了口酒,啧了一声,转身举杯朝席上尚在舀酒的娄发敬了敬,“就连这醉太平,也是天下难得的好酒。”
自在观真,醉饮太平。
娄发不知道为什么女将军要将这种烧酒命名为“醉太平”,但听着董贵对孱陵港现状的赞许,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回了句,“董司马说得是。当时我随凤仪将军南渡,这孱陵港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军港。却不曾想短短半年,竟成了如此通达之地。现在想起来,孱陵能有今日繁华,可都是咱们将军的功劳。”
瞧着娄发提及萧凌时的崇敬之色,董贵也心有感慨,连连应和道:“是啊,凤仪将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记得上回来时,港口多处才堪堪破土动工吧。”
对于见证了整个“奇迹”的娄发来说,董贵的言辞令他倍感得意。要知道跟着甘宁一起投效萧凌,也算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豪赌。幸运的是,甘宁赌对了,他也赌对了。
短短半年,他从一个人人厌怕的渠师贼首,成了眼下人人青睐的水军司马。每每轮值巡岸,总有不少胆大的良家娘子向他示好,不可谓不如意。而也是这半年,他眼睁睁看着这座普通的军港被建成了荆州,不,应该是长江沿岸第一大港。
虽说整个港口的规划和布局都是由萧凌制定、孱陵县令巩全执行,但是作为常驻孱陵的水师营左军司马,他也是出力颇多的。
水师营不但维护治安、偶有帮衬,而且还另有两项任务终年不辍。一项是护送武陵郡的商贾们顺江东下做生意,一项是回来时收拢各州郡流亡难民前往武陵各县屯田。
也正是如此,孱陵港才能在半年的时间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不但商贾往来不息,而且人口倍增。就连原先的县治,也早早迁到了更靠大江的油江口。
娄发想着这半年的经历,忍不住抱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心态,向董贵炫耀道:“董司马,咱们这里如今港城一体,军商和谐,百货齐全,政通人和,可算是人间天堂。比起郡治临沅,怕也不逞多让。”
临沅如何,董贵说不上来,因为他两次到武陵,都只是落脚在孱陵港。但是要说这孱陵港像人间天堂,他却没有任何异议。
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论繁华和宏大,都不是孱陵可以比拟的。但是说到活力和希冀,却又远远不及孱陵。
这几日,他随着娄发逛遍了孱陵港城,也见多了军民相谐的新貌。
港城外,鸡犬相闻,良田美池。港城内,商贾往来,流民新投。更有不少学子游士聚集不散,高谈阔论。这些人在茶坊内品茶论政,在酒楼里畅饮高谈,时不时会有一些新奇的、甚至是无礼的言论发出,但教董贵惊奇的是,每每遇到这种言论的时候,并没有兵卒或者衙役上前逮捕。他问娄发为何,对方却并未详解,只是简单的应对,“将军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论若不刻意抹黑,当是自由,不可获罪。”
董贵忽然明白,所谓的人间天堂,除却安居乐业外,尚有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你且高谈阔论,不惧因言获罪。
“娄司马,是不是武陵郡全境,都是这般风貌?”董贵忽然有些羡慕,在听到娄发的炫耀后,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那也不。”娄发咂咂嘴,得意道:“其他县虽说也都实行了新政,城里也都起了酒楼茶坊,但是规模远远不及咱们孱陵。更何况,咱们孱陵还有温柔乡,销金窟。那可是连郡治临沅,都不曾有的哦。”
董贵一愣,有些不太明白,“温柔乡,销金窟?”
“怎么,董司马不会不懂吧?”娄发反诘了一声,继而揶揄道:“醉仙楼后面那条街上的薄情馆,董司马知道是做什么的么?”
“妓、妓馆!”董贵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并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这、这里还敢开妓馆?凤仪将军不知道?”
这几日,他随着娄发在茶坊里品茶闻政,在酒楼上对饮听书,却还是第一回得知孱陵竟然还有妓馆。
“诶,什么妓馆,要叫女闾。”娄发毫不在意的纠正了一句,调侃道:“可惜在下身有军职,非特定之时,不可进馆花销。若不然,早就带董司马去销魂一番了。”他忽然想起了馆里的小桃红,禁不住有了一丝冲动。
董贵并不傻,听出娄发话中之意,却更加惊讶的合不拢嘴。许久,才愣愣道:“你的意思是,这事凤仪将军知道?还默许了?”
“什么默许!这就是她一力主张的!”娄发忽然骇人听闻的来了句。
“什么!”董贵一声惊呼,手上酒盅里的酒都洒了出来,“她、她可是一个娘子啊!”
瞧着董贵一脸见鬼的表情,娄发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这样一副模样,不禁开心到:“怎样,吓坏了吧,哈哈。”
他一声取笑完,又颇为得意的解说道:“这薄情馆,可是官办的。馆里的那些娘子,可都是咱们的摇钱树呢。你是不知道,这薄情馆的花粉税,可是好大一笔钱呢。若不然,咱们哪有这么多的钱来安置流民?所以说,咱们将军举世无双,非凡间女子!”
“竟然如此……”董贵喃了一声,却不似刚才惊诧。
他想着这几日娄发的介绍,又回忆自己的所见所闻,忽然觉得或许坊间的传言是对的。
颁新政、垦新田、练新军、造新械。
建书院、设茶坊、起酒楼、开妓馆。
“或许百姓们说的便是真相。这凤仪将军,果真是九天玄女下凡,来重整世道的吧。”董贵暗暗喃了句,也暗暗下定了某个决心。
娄发默默观察着董贵的神情,见他良久沉静,忽又打破僵局,大咧咧囔了句,“仙女也不好当哟,整天忙的像个陀螺。还不如像咱们这样,临风把酒,多舒坦。”
“对,舒坦、舒坦。”董贵连声应着。
他一时好奇更加,附和完后,又追问道:“娄司马,关于武陵新政,可否细说?”
“怎么?董司马是想窃知武陵新政,献于董太师么?”娄发颇有深意的瞧了他一眼,却在董贵连连罢手的否认中,笑呵呵道:“武陵新政,并非不可告人之密。便是说与你听,也无妨。”
他顿了顿,而后正了神色,侃侃而谈,“新政八条,是为用良、起禁、御疠、备寇、修德、尊能、监下、散利。用良者,核举贤良,唯才是用;起禁者,赦宥言论,博采众议;御疠者,收敛亡者,杜绝疫病;备寇者,屯田安民,练军布武;修德者,导引是非,明辨善恶;尊能者,考绩核能,进首汰尾;监下者,清正廉洁,杜绝请托;散利者,轻徭薄赋,兼济百姓!”
娄发一口气说完,又颇为讽刺的问道:“董司马,你便是得了新政精髓,将其置于太师案上,太师可能行否?即若能行,如遇触犯者,可敢斩否?”
董贵心知肚明,诚实叹道:“果真是尽可告人。便是太师得了这新政之议,怕也是行不得的。”
“这就对了,董司马。”娄发将他的称呼拖长,意味深长道:“其实将军说过,新政还是旧政,关键不在于政令内容如何?而在于有令可依,有令必依,执令必严,违令必究!你可知道,咱们将军为保新政顺利实施,在这半年内,光是核罪查证、处刑斩杀的各级胥吏,就已经超过了百人。若论作奸犯科、罚在农场劳改之人,更是三倍有余。这,便是咱们将军叫众人效死不移的魅力。你说,跟着这样的将军,是不是前途会更加光明一些呢?”
董贵猛然一醒,直盯着娄发,片刻叹喟道:“娄司马好口才好学问,董贵拜伏。”
他是真心实意的佩服。想不到一个水军司马,竟能有这般学问口才,想想西凉军中的那些粗鄙军吏,眼前的娄发倒更像个文雅的儒生。
“呵呵,董司马抬爱了。好口才倒是不假,我自小就觉得自己能言善辩。”娄发大咧咧应下,神色中的得意半真不假。忽而话锋一转,又似嫌弃道:“不过这学问么,也就骗骗外行人。要不是天天被将军的将令逼着,老子才不读经史文章呢。”
虽说后半句表情嫌弃,但董贵听得出实则是一种赞赏。这回住在水师营,他不多不少了解到一些内幕。凤仪军中,伍长以上必识阵图旗令,军侯以上必读孙吴春秋。若是不识字,监军司配有随军夫子,定时教授。开始时他觉得多此一举,本末倒置。但此时听娄发一席话,才发现自己坐井观天了。
他想不透娄发话中的延揽之意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萧凌在背后授意。但秉持着不让人看轻的心理,他还是装出一副坚定的模样,淡然道:“凤仪将军确实魅力非凡。只可惜董贵虽是粗人,却也知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此番南渡拜会将军,只为商谈而非投效。娄司马,切不可误会了。”
“切,迂腐!”没想到娄发不屑的顶了句,而后更加坦诚模样,“董司马,说句实在话,我是瞧你挺忠厚,才对你说这些的。且不说良禽择木而栖这种套话,光是听闻董太师在洛阳和长安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他是一位明主么?你觉得你们太师的好日子还能长久么?”
“这……”董贵刚想辩解,娄发已经告罪道:“董司马不必恼怒,我也不过随口说说,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但他面上毫无得罪之意,反而觉得不够过瘾,又补充道:“其实董司马大可不必深究主家是谁。董太师也好,渭阳君也好,不都是一样的么?”
董贵一愣,娄发又道:“渭阳君也好,小侯爷也好,不还是一样的么?”
董贵又一愣,娄发继续道:“小侯爷也好,凤仪将军也好,难道就有差别?”
董贵隐隐有些明白了。
果真,娄发最后道:“无论是舐犊情深还是鹣鲽情深,亦或是姐弟情深。这最后兜兜转转,其实跟着董太师和跟着咱们将军,又有什么区别呢?至于名分道义,不都在董司马的一念之间么?”
董贵觉得娄发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确实需要好好想一想了。只是单纯的做个传话筒,真的有前途么?
想起董卓自从进京后的所作所为,他觉得娄发的话并不虚伪。或许真会被他说中,太师会不得善终。
但他终究是跟了董家十几年,此时虽然心志动摇,想要改换门庭,却还是硬气的回了句,“要董贵替凤仪将军效命不难,但董贵也不能因此背主,做出有损于太师的事来。”
娄发笑了起来,心头终于松了口气,随后保证道:“董司马请放心。咱们将军自然不会让你去做有违忠义之事。更何况对于董太师,咱们将军也并不是他的敌人,不是么?”
“董贵明白了。”此时他反而松了口气,觉得此行的任务,必然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而就在两人话藏深意,堪堪谈妥之时,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一个亲兵敲开雅室的门,气喘吁吁的向娄发禀报道:“娄司马,将军、将军回来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