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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三、专使董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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洈水出洈山,东流汇于繇水。繇水又名油水,便是日后的油江。油江北向入长江,出口处,便是孱陵港。
甘宁轻舟逆流,潜行入洈山,走的便是这条道。不过相较于来时的隐踪匿迹,归去时倒是正大光明。
萧凌立在船头上,望着水面上的轻烟薄雾,不禁幽幽念了句,“浩浩阴阳,命如朝露。人生何寄,天道无辜。”
忽然身后脚步声响,却是甘宁走上前并肩而立。他刚要开口说话,萧凌已经收了黯然之色,笑吟吟歉道:“兴霸,此去孱陵,怕是没机会同你喝酒了。”
她话音落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绢帛,正递送到甘宁手边。
甘宁稍稍一撇,却并未去接。而是笑吟吟打趣道:“又是哪个老相好找上你了?叫你连兄弟都不要!”
“呵呵,还真是一个老相好呢。”萧凌反诘一笑,收回绢帛,却是叹了声,“诸事繁杂,便是想同兴霸喝一顿畅快酒,也如此不易。”
“不易个屁!”甘宁肆无忌惮骂一声,从腰间摘下了酒囊,“想要同我喝酒,现在就有!”
“酒?”萧凌一愣,当即笑骂道:“好你个甘兴霸,竟然违背军令,私藏好酒!”
她一把夺过酒囊,却并未问责。仰头先灌一大口,却又立马神色古怪。她不可置信瞧着甘宁,惊讶道:“这是水?”
甘宁此时却是收了调笑神色,正经道:“不错,是水。你既然下了军令,不许在行军作战时饮酒,我又如何敢犯?”他顿了顿,忽然颇有深意道:“很多事,其实都比喝酒重要。”
萧凌一时静默,随后却是暖暖一笑,朝甘宁举了水囊,真诚道:“兴霸,我敬你!”
而就在两人惺惺相惜、以水代酒共饮时,萧凌口中的老相好董贵,却已经被孱陵港近半年来的变化惊得无所适从。
这已经是董贵第三次来荆州了,也是他第二次来孱陵港。
他记得第一次来孱陵时,正是萧氏父女南渡不久。而孱陵港也还是一个简陋的军港。然如今,却已军商两分,繁荣异常。
只见绵长的江岸线上,有几处筑了护堤的湾坳,而每处湾坳内,都有好几条用土堆石垒建起的码头如手指一般伸入大江。满眼的轻舟大船停泊于此,伴随着江浪微微起伏,还时不时有水鸟盘旋于上。
所有码头的另一端,都连接到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长街靠江的一侧,堆放着一箱箱、一捆捆从各种船上搬下来,或者正要搬上去的物资。而靠陆地的另一边,则耸立着数十间二层的房舍。
董贵有些茫然的立在码头上,看着完全陌生的场景,竟一时不知何往。由于他张头探脑的行径异于常人,很快就有巡岸的水师官兵上前盘问。他本是隐匿身份而来,不得已只能亮了腰牌。直说自己是长安特使,来武陵拜会凤仪将军。
“特使?”带队的什长将信将疑,也不轻率处置,而是客气道:“上头并未告知特使之事,还要委屈特使跟我们先回水师营。”
一番话说得客气,却又不容旁人质疑。
董贵也不怕,反正他又没说谎,便安心跟着这队水师官兵前往水寨。
顺着大道西行约三里,便到了水师营驻地。新的水寨是在原先的基础上翻建。不但占地扩大了好几倍,布局也更加合理。与东侧的商港之间,连同着一条大道。只不过军港重地,闲人禁入而已。
水寨大门早早由原先的栅栏换成了栋门,宽达二丈余,足可八人并出。栋门左侧竖着一枝冲霄拔地的黑漆旗竿,顶端挂一面滚边绣金的朱红大旗,上面用金线绣了“黑蛟”两个大字。边上不远又竖了一枝红旗竿,比黑的短一半,上有一面青色帅旗,中间写着一个“甘”字。江风吹过,两面大旗都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请特使稍候,容在下先行通报。”那什长礼数做足,却拿了董贵的腰牌进寨,而将人留在了营门外。
董贵也不愠,只静静等候。他望望两杆旗,又瞧瞧肃穆而立的哨卫,一时有些感慨。大概西凉军最精锐的先锋营,也不过这等气势吧。
等了没多久,水师营中便迎出来一人。那人面容精干,却是满脸热忱,远远朝董贵抱拳道:“董司马,一路远来,辛苦了。在下娄发,乃黑蛟营左军司马,奉凤仪将军之命,特来相迎。”
“哦?将军知道我到了荆州?”董贵不免一惊,复又问,“将军难不成就在营中?”
娄发笑道:“真不巧,将军并未在营中。”他一句答完,请董贵入营,继续道:“夷道突发匪患,将军亲自剿盗去了。现今正在凯旋途中,得知董司马到来,便转向往孱陵而来。不过这期间,倒要教董司马暂候一两日了。”
董贵并不认识娄发,也不知道萧凌是如何得知他到了荆州的。但想着萧凌一向“神通广大”,又瞧着娄发满身热情,当下也不生疑。
在经历了两次与萧凌的深度接触、二次九死一生之后,他完全不想再动什么歪主意。
他觉得老老实实做个传话筒最好。
如此一想,便坦诚道:“将军既在凯旋途中,那我便在营中静候。只是眼见孱陵变化颇大,不知能否请娄司马派几个向导于我,趁这两日空闲四处走走瞧瞧?”
“嗬,这家伙倒也上道!”娄发腹诽了一句,哪里不知道董贵要向导其实是主动要求被监视,“将军果真没说错,这董贵丝毫不敢作伪。看来这一回,咱们又能捞一票了。”
娄发原先就留守水寨。那日萧凌接到不良人飞鸽传书后,便派轻舟快船先行嘱咐了他。
此时听董贵主动做小,当即爽朗一笑,大方道:“小事一桩。将军说过,董司马远来是客,让我好生招待。既然董司马想要瞧一瞧孱陵港的变化,那明日我便亲自作陪,好好畅游一番!”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客套话,娄发便安顿他住下。晚些时候更是叫了几个军官一起为董贵接风洗尘,将他招待的舒舒服服。
待到酒足饭饱,娄发等人离去后,董贵才长吁一口气躺倒在榻上。
“这女将军,还真是高深莫测。我董贵这辈子遇上她,不知是福是祸?”
董贵叹了一声,想起自己同萧凌有过两次深度接触,两次都差点掉了脑袋。但两次又都转危为安,甚至第二次还让他官复原职、得宠信于董卓,不免神色复杂。
借着酒劲,他渐渐迷糊起来,也慢慢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过往的岁月中。
第一次同萧凌交锋,可谓是一败涂地。
由于自己的权欲,最终迷了障、入了套,回到长安后差点掉了脑袋。虽说有李军师出面劝保,但还是因为失了小主公和卢植、蔡琰两人,而被削了军职,打入大牢。
本以为这辈子将会在牢狱中死去,可谁曾想一个月后,董太师又召见了自己。那时候保自己不死的军师李儒也在,当着太师和自己的面,李军师说,“人既已失,不若顺水推舟。萧氏既挟渭阳君而索利,那便如她所愿。只不过大道未通,钱粮军马一时难运,当请萧氏先行出兵才好。待孙坚后院起火,兵芒退去,道路通达后,所需钱粮军马自当奉上。”
说完这番话后,李儒又说:“此事私密,非心腹之人不可托。董司马既是旧部,又熟萧氏品性。不若再潜荆州,说动此女发兵。”
李军师的话很客气,但是董贵觉得话中的任务与送死无异。先别说潜行下荆州又要过南阳地界,危机重重。即便一路无险,到了荆州,他也没办法说服萧凌出兵啊。
董贵觉得自己并不傻。李军师的意思他明白,不就是先许个好处么?至于事成以后兑不兑现,另当别论。可他觉得萧凌更不傻,又怎么会轻易被自己说服呢?那可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女狐狸。自己用李军师的话游说,只怕惹恼了对方,被砍了祭旗。
只是当时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并无选择的余地。或许李军师那时保他不死,并不是因为念及旧情,而是早早就算到了这一手。再加上董太师也当场承诺,说若是这件事办得好,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能官复原职。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下荆州搏一搏!”
正是因为这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董贵在回到长安的一个多月后,再一次南下荆州。只不过那一回南下,他孤身一人,潜行匿踪。
二次南下,再见萧凌时正好是临沅会猎完毕不久,立冬之日。
那时候萧氏父女已经南渡,而自己也追着来到了孱陵。可没有想到,自己一上岸,就被人以细作罪名抓了起来。他灵机一动、极力申辩,称自己是小主公渭阳的家仆。因为小主人久久不归,特奉主命来探究一二。
之后,他如愿见到了萧凌。也如愿听到了预想中的那一句,“董司马拿个空头支票来诓我,就不怕我一刀砍了你么?”
空头支票是什么,董贵觉得自己不曾听过。但大致的意思,应该就是空许诺不兑现的谎言吧。
他当时也不觉得怨恨。若要恨,只能恨自己最初的时候迷了障、入了套。他也没做解释,只是由衷的赞了句,“将军聪慧,董贵拜伏。”
倘若要死,死在长安和死在孱陵,又有何区别呢?
或许是人之将死,他忽然很想再见一见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公。于是在拜伏之后,他提出了想见董白的要求。
他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董白在萧家过的好不好。若是过得好,他便是失了主,也值得。作为跟了董家十多年的心腹,他知道其实现在太师的做法并不是正道。小主公留在武陵,或许还是一份福泽。
萧凌答应了他的要求,让董白同他主仆再见。当他看着董白神采奕奕,比在长安时更有光华后,便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
主命不成,当死无悔。
可万万没想到,原本还责他诓骗的女将军却道:“董司马也是忠义之士,本将不忍义士枉送性命。虽不能如太师所愿出兵攻孙,但却可以出一个主意。董司马若是信得过本将,可再跑长安一趟,将此计面呈太师。倘若太师依了此计,想来也不会再要了你的脑袋。”
董贵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人人踢滚的皮囊,似乎谁杀了他,谁就会脏了手。
但好死不如赖活,既然萧凌没有拿他开刀,又给了他一条所谓的“妙计”,那他也没必要赖着一定要去死。更何况,他还想把小主公的情况回报给太师。至少要让太师知道,小主公在武陵的日子,其实挺幸福。
于是,在二入荆州不久后,他又二返长安。还依着萧凌的意思,将“妙计”当面呈给了董太师。
“什么!竟然叫老夫放弃洛阳?”
当董卓怒气冲冲将帛书拍在案上时,董贵觉得这一回又被萧凌摆了一道,必死无疑。他甚至还来不及告诉太师关于小主公的情况,就听到了董卓又一声暴喝,“来啊,给我拖下去砍了!”
可正当董贵决心引颈就戮时,军师李儒又一次将他救了下来。
“主公且慢!”李儒不知何时拿了帛书在手,急忙拦下董卓,劝阻道:“主公息怒。董贵虽然未达主命,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就在董卓疑惑的神色中,李儒不紧不慢点破道:“弃洛阳、退长安,据函谷、封诸侯。好计,妙计!”
“好计?”董卓对于李儒的话,终究还是很重视。
李儒解释道:“弃洛阳而据函谷,并非要主公败退,而是暂避锋芒。退长安而封诸侯,却是要主公以静制动,隔岸观火。这萧氏领兵打仗如何,属下倒是不知。但这洞悉人心的本事,倒还是颇有几分建树。主公,关东联军之所以声讨于你,并非他们真的心系汉室,也并非他们真的与主公有血海深仇。这些人不过是打着匡扶汉室的幌子,来趁机争权夺利罢了。主公想想,若是咱们先弃洛阳,再封诸侯,那么这些得了胜利、受了朝廷封赏的诸侯,会如何?他们还会一味追打,誓死抢回汉帝么?不会!他们只会忙着庆功,然后忙着去占领自己新得的封地!即便有如曹操、孙坚这样一味追打的,咱们不还有函谷关可守么?主公再想想,若是这些诸侯新得的封地与他人旧有的所领交叠时,又会如何呢?一个不肯让,一个有圣旨,又将是何种局面呢?主公,萧氏这一计,可是堪比昔日晏子二桃杀三士的诛心之计啊!”
这番话一点破,董贵霎时眼前一亮,他觉得自己应该不用死了。
果真,董卓道:“董贵,算你献计有功,暂免一死。不过,最终如何,还要看此计成不成!”
董贵觉得自己又逃过了一劫。虽然并未官复原职,但至少不用再蹲大狱。那时候他觉得,其实女狐狸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很快,董太师兵退长安,同时留下牛辅、李傕、郭汜、张济等人驻守三辅各地。
很快,联军各部在先锋孙坚攻入洛阳后,就停止了进军,开始大肆庆功。
很快,董太师依着李军师的提议,派出了许多信使。
很快,联军中便陆续有人退出,甚至有人反目。
很快,董太师再一次召见了他,还让他官复原职。
很快,他又得到了一项新任务,第三次下了荆州。
……
“但愿女将军还有妙计,能教我化险为夷……”怀着某种美好的期待,董贵终于进入了梦乡。(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