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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第二章中元之夜

      日已西斜,绯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连河水也泛起柔腻的绮光,如同淡妆的绝色佳人,薄施粉黛格外妖娆魅惑。

      江岸边,水流淙淙,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一艘画舫停在水湄。

      湘妃竹的帘子半卷起,绣幔轻扬青烟袅袅,太华侯赵佺支颐斜倚在舷窗边,凤眸半阖似开若闭,绝色的脸庞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笑容——

      “那是因为今儿个就是七月十五,他跟子瑜居士约会的日子!”兰婢语。

      “唉,巴巴地连晚膳也没用好就早早赶过来,何苦呢。”

      “就是啊,子瑜居士不捱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提早过来的。”

      听了美婢们的抱怨,太华侯还是维持着脸上梦幻般的诡谲笑容动也不动。

      只有白鹤感同身受,清唳数声,拍拍翅膀。

      “可怜的疏影,你也没吃饱吧?”兰婢摸摸它的脊背,“乖,等子瑜居士来了,君侯心情大好,到时候吃什么都成!”

      水声轻响,另一艘画舫缓缓驶了过来。

      四婢微微觉出异样,兰婢反应最快,已经撤出兵刃,白鹤也发出警示的唳鸣。

      风声中夹着轻微的衣袂破空声,一个青袍道士轻飘飘地落在了舱板上,衣带当风,轻挥拂尘,稽首道:“无量寿福!”

      这时只听太华侯慵懒的声线传过来:“师弟好兴致,进来吧。”

      四婢这才知道这道士竟是犹龙派当代掌教真人鹤空空。

      孔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孔圣人把道家创始人老子比作龙,到了五代时期,麻衣道者和陈抟这一派就被人称之为犹龙派。

      犹龙派宗师陈抟老祖一生中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在宋太祖发迹之前,跟当时还是个无赖军汉的赵匡胤赌棋,大获全胜赢下了华山。

      而犹龙派也因此跟大宋皇室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赵佺身为皇族贵胄,却自小入犹龙派修道,靠的就是祖宗赵匡胤跟陈抟老祖那点不赌不相识的交情。

      而北宋宫廷中震惊天下的国宝——水晶灯,也是因为陈抟老祖应太祖的弟弟太宗赵匡义的要求,把犹龙派道法“六合八法”镌刻于御赐宫灯的六面灯壁上,所以才引来四方觊觎。

      六种真气分别是太阳真气、太阴真气、太玄真气、太清真气、太乙真气、太极真气,两种摄心术则是摄魂魔眼和摄魂魔音。

      天下武人均对水晶灯虎视眈眈,为的当然不是那盏灯本身,而是其上镌刻的“六合八法”。

      甚至连北宋汴京失陷后流散各地的水晶灯残本,也成为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绝世秘籍。

      犹龙派道法精深之处可见一斑。

      这一代犹龙派的掌教真人正是鹤空空。

      赵佺与这位师弟相比,道法功体悟性或许更加胜出,只是他不曾正式出家,也无意要继承道统。

      画舫中青烟袅袅,香风阵阵,天色未曾全暗,伶俐的美婢已经早早点上了银烛。

      珠帘风动,烛影摇红,赵佺凤眸半阖,似笑非笑,掩不住的魅惑风华。

      ……虽然如此,熟知他底细的鹤空空却明白,这优雅至无懈可击的风度下掩藏的是正在发花痴的残酷真相!

      鹤空空不由叹气:“师兄,诸事已经齐备。岳家那对姐弟你打算怎么办?”

      “……诶。”太华侯心不在焉地哼哼。

      “我也不敢干涉你的决定。只是时局多变,战事一触即发,希望你能在此之前拿定主意……岳家那姓张的小子,不能留!”鹤空空苦口婆心。

      “……哦。”太华侯还是哼哼。

      鹤空空一代道门掌教的风度都顶不住了,怒形于色地道:“师兄!太华君侯!当断不断,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想清楚!”

      赵佺终于轻声叹息,低徊宛转闻之如天籁:“咿呀呀,师弟哪,你年纪还未算老,怎地却比最啰嗦的婆妈还要爱烦神?”

      鹤空空彻底抓狂:“师兄,我是在和你说正经的!”

      赵佺眯起眼,狭长凤眸射出冷峭寒芒:“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便该知道尊卑之别。难不成你做了掌教便无视尊上了?”

      鹤空空肩膀塌下来,无精打采地甩了甩拂尘:“我只是担心师兄顾虑太多,反而留下一个祸胎,后患无穷。”

      赵佺支起身子,懒懒扫了他一眼,轻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那姓张的小子现在身受重伤又走火入魔,药师那边也未必能找到对症灵药,只怕不用我们下手,他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何必弄脏自己的手?”

      鹤空空无可奈何地睨了他一眼,心想:要不是顾忌那个半吊子和尚,你做事怎会这么拖泥带水?

      但是他知道多说无益,从师门学艺开始,他哪一回能辩过这位师兄的?只好讪讪地告退。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道教节日,又称“中元地官节”,是中元赦罪地官清虚大帝的诞辰。

      大型的道教宫观为了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要照例举办“祈福吉祥道场”。

      鹤空空身为犹龙派掌教,有无数琐事要处理,没时间跟赵佺软磨硬泡。

      赵佺也是看准这点,才能推则推地跟他装傻。终于如愿以偿打发走了师弟鹤空空,他重新以最闲适舒服的姿态靠回舷窗边,继续等待。

      ——咿呀呀,俗话说,等呀等呀,等到最后就是你的了……

      可是子瑜哪,这么多年你第一次答应本侯的约会,没必要这么姗姗来迟吧?

      本侯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所谓的望穿秋水就是这种意境?

      暮色渐浓,月上柳梢头,晚风中传来隐约的钟声和梵唱,大约是附近寺庙的盂兰盆会开始了。

      赵佺凝目眺望远方,见江上渐次亮起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芒映入艳中带煞的凤眸中,烟花一般的璀璨。

      只是,那光芒却照不进漆黑深邃的眼底……

      终于,视野的尽头处,米白色僧袍、长发散落肩后、手拈念珠,打扮非僧非俗的圣居士踏月而来。

      视野顿时为之一亮。

      僧袍还是洗得发白的那一件,连鞋子的鞋底都磨损得厉害,圣居士无愧佛家“苦修”的境界。

      偏偏他气质出众慈眉善目,这样也自有一副超凡脱俗、仙风道骨的风度。

      太华侯赵佺看见他的一瞬间,更是双眼酸楚、情怀激动——

      太阳没下山就过来了,等了这么久他容易吗他?!

      刚想扑过去搂搂抱抱吃点豆腐,子瑜淡淡一笑,把手上一左一右牵的两个小孩塞过来:“太华,我在路上见到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你让小兰她们拿点吃的给他们吧。”

      就着扑出去的姿势石化原地,赵佺恨恨地瞪视那两个死小孩。

      最后他只好大人有大量,不跟毛孩子计较,让兰婢她们几个把他俩领下去。

      白鹤却见缝插针地蹭到圣居士身边,歪着脑袋扮可爱。子瑜果然微笑着摸摸它的羽毛。

      赵佺脸上爬下一排黑线,郁闷到呕血。

      这年头,堂堂太华侯还不如一只鸟!

      七月十五中元节,其实就是俗称的“鬼节”。

      同一天,佛教则称为盂兰盆节。据说是阴间鬼门大开的日子。

      佛教与道教对这个节日的意义各有不同的解释,佛教强调孝道,以目莲救母为代表超度自家的先祖宗亲;道教则着重于为那些从阴间放出来的无主孤魂做“普度”。

      赵佺和子瑜一为犹龙道派掌教的师兄,一为禅宗未来的掌教,每年这个时候都公事在身,难得相聚。

      今年好容易借着约定相会于江岸之畔,赵佺迫不及待拉了子瑜下了画舫。

      那只白鹤清唳数声,想跟上,却被太华侯好大一个白眼瞪回去:养你这只“灵禽”,不懂得看眼色的么!

      沿途灯火通明,街口扎着灵棚和法师座,供着地藏王菩萨,住持僧人口诵《盂兰盆经》,领着信众绕坛祭拜。

      这是佛门盂兰盆会的仪式。

      子瑜笑道:“目莲尊者因自己的母亲堕落于阿鼻地狱受苦,便发下大愿心,集百味饭食安盂兰盆中,供养十方僧人,其七世父母得离饿鬼之苦,享受来世福乐,可称功德无量。”

      赵佺当然是没口子附和:“子瑜说的是。”

      接下来圣居士图穷匕见:“太华,你虽然不须超度亡母,不过看你锦衣玉食,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何不为来世求个安心?不如布施些银两给抗金义军,救万民于倒悬。”

      赵佺:“……”

      他蹙起剑眉,迟疑半晌问道:“……你想要多少?”

      子瑜张口就来:“哈,以太华君侯贵不可言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低了,便马马虎虎算你五千两吧。”

      赵佺倒吸一口凉气:“子瑜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五千两银子,就算是本侯也……”

      “谁说是银子了?”子瑜侧头,眉眼弯弯地笑,“我说的是黄金。”

      这数目,连赵佺都忍不住肝颤:“……咿呀呀,子瑜你死要钱的本领真是愈见长进。”

      子瑜微微一笑:“哈,过奖过奖。比起太华你城墙厚的脸皮还需要多加磨练哪。”

      两人相对一笑,口舌之争谁也不甘示弱。

      人流如潮,街道上渐渐拥挤起来。

      赵佺不失时机,伸手再自然不过地挽住了子瑜的手。

      子瑜一怔,正待抽手,抬眼却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凤眸。

      心有刹那间的停摆。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艳魅中掩不住的点点狡黠,恍惚间却仿佛无数波光花影纷至沓来,措手不及,惶惑不安,他一时竟忘了挣开。

      唇角再度勾起莫名坏笑,赵佺心满意足地拖着子瑜穿过汹涌的人潮。

      这么多人,子瑜再暴力也没理由把他甩开,今天实在是连本带利赚得盆满钵圆!

      五千两黄金又算得了什么!

      街道沿途,各家各户门口的地上都插着香,象征着五谷丰登,称为“布田”。

      街道正中,每过百步就摆一张香案,供奉着新鲜瓜果等祭品,是布施给鬼节这一天从阴间鬼门放出来的孤魂野鬼的。

      这两者基本上都属于道教的习俗。

      子瑜忽地有感而发道:“都说我们佛门普度众生,地藏王菩萨还发过‘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本愿。可我观佛家的盂兰盆会,多是超度自家先祖。倒是你们道家素来讲究清静无为、独善其身,却在中元夜为孤魂野鬼大兴法事。”

      他转头去问太华侯:“两者的行事真是恰好颠倒过来啦。哈,你特地选在今夜约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瞧瞧这个吗?”

      他说完,只道赵佺定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辩禅。可侧脸一瞧,却见赵佺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紧了紧他的手掌,却一言不发。

      子瑜一时若有所思。

      十五月圆夜,两人默默无言,携手一路走来。

      月色如水淡淡洒下,星子朦胧,身周的喧哗嘈杂竟仿佛缥缈在另一个时空般。

      也不知走了多久,两人信步走到了河畔放灯处。

      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有在鬼节放河灯的风俗。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上元的元宵节张灯是在陆地,中元的鬼节张灯则是在水里。

      河灯也叫“水旱灯”,一般是在底座的木板上放灯盏或蜡烛,用彩纸做成荷花状,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

      放河灯的目的,是普度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冤死的孤魂野鬼。

      近年来战乱频频,无数百姓军兵死于金宋之战,身首不全的,客死异乡的……

      偌大一片河面上,林林总总漂满了追思亲人的河灯。

      岸边有一个卖河灯的少妇,赵佺和子瑜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她跟一个男孩起了争执。

      那男孩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矮小瘦弱,蜡黄的小脸上一双眼珠倒是滴溜溜分外灵活。

      两人在一边听了一会,原来是那男孩趁少妇不留神的时候偷她的河灯。

      不用说,冤大头太华侯在子瑜的眼神示意下,乖乖地掏银子给男孩儿买了灯,他和子瑜也各选了一盏,三人走到河畔将河灯放入水中。

      那男孩似模似样地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

      子瑜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为什么偷灯?”

      男孩转了转眼珠,低声啜泣道:“我叫小飞,我偷灯,是为了放灯超度我爹我娘,他们都被金狗杀啦,我家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啦。”

      子瑜动容道:“你是哪里人氏?”

      小飞咬唇道:“我原本是蔡州的,当年岳爷爷带着岳家军连连大胜,眼看就要直捣黄龙收复河山,却被皇帝和秦桧大奸臣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去。我们蔡州的老百姓只好流着眼泪跟着岳家军退驻到后方。我爹娘在路上遇到金兵小队,被杀了。撇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流落到这里,平时只得靠偷鸡摸狗混日子。今儿个是鬼节,我想爹娘没人超度,好生可怜,这才……”

      子瑜唏嘘不已,想了想,指着对岸的云山寺道:“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云山寺的住持方丈与我有数面之缘,你去找他,就说是灵隐寺子瑜居士叫你去的,他自会收留你。”

      小飞见自己就要有栖身之所了,欢呼着跑开了,竟是迫不及待。

      子瑜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叹道:“太华,这可都是你们赵家皇族造的孽,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父母,无依无靠,多么可怜。”

      赵佺却眯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诶,是么?子瑜你看看你的钱袋还在不在?”

      子瑜一愕,摸摸身上,果然腰间的钱袋已经不翼而飞。

      “哈哈哈哈哈……”赵佺笑得打跌,形象全无。

      子瑜磨牙不已,想了想又失笑起来:“这孩子真是高明,居然能从我一代‘世外高人’的身上偷走钱袋,前途不可限量!”

      赵佺不由幽怨地道:“咿呀呀,你敲诈本侯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且从来也不知道礼尚往来。这小鬼雁过拔毛,你居然也不恼,真是差别待遇!”

      子瑜悠然笑道:“哈,怎样?我就是吃定了太华侯大人你,你待怎样?”

      皎洁的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淙淙流水中无数盏河灯顺流而下,光华灼灼,水面泛起潋滟的柔光,朦朦胧胧竟似起了一层光雾。

      子瑜清秀的侧靥笼罩在柔光中,温润的黑眸中竟仿佛闪烁着无数璀璨明丽的灯火。

      赵佺怔怔地凝视他,忽地轻声道:“大宋江山本是我赵氏天下,太祖皇帝雄才伟略,传至后世子孙却如此不肖,竟落得金兵南下,半壁河山沦陷的地步。无数百姓军兵更是成了这场浩劫中的孤魂野鬼。我今日约你来放灯,便是想为这些死在战祸中的冤魂略尽心意……”

      子瑜笑道:“难得太华你有此心意,不过你也不必如此内疚。哈,今后你只要跟着我多做些善事,例如这次救了岳家姐弟啦,还有慷慨解囊充作义军的军饷啦,当然更好的法子是你亲自出面,登高一呼,以你犹龙派道门和皇族贵胄的名望,号召朝廷将领帮助义军,把金兵打回老家!这样一来,那些孤魂定会体谅你的心意,充满喜悦安乐地渡往彼岸世界。”

      赵佺目光闪烁,忽地勾起唇角坏笑道:“咿呀呀!子瑜啊子瑜,你还真是时刻不忘拐本侯做苦力,刚才那五千两拿得太爽利了吧?居然还想变本加厉?”

      子瑜扬眉道:“哈,你们道门不是有什么点石成金之术?你是陈抟老祖的隔世弟子,怎么没学会么?既然有取之不竭的财宝,不能借我这个好友么?”

      “朋友有通财之义,若是子瑜你开口,本侯自无不允之理。”赵佺拖长了腔,狭长的凤眸波光流转,潋滟中透出三分妖魅之色。

      “咦……”子瑜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简单如此服帖地答应下来,也太没成就感了吧。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他眉眼间怔忡的神气映在赵佺眼中,却别有一番风流意味。

      恰好身前水面上一盏河灯飘飘荡荡掠过,融融烛光映着子瑜清秀柔和的五官,眉宇间天生一种悲悯慈蔼神态,恍惚间竟如白莲绽放,脉脉水香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太华你——”

      话音结束在唇上柔和温热的触感当中。

      子瑜瞪圆了眼,瞧见那张绝艳无双的脸在自己眼中贴近放大,近得不能再近。

      纤长的手指似乎是轻佻,又似乎是万分珍惜地托住了他的下颌,狭长的凤眸里猝然亮起两簇火焰,晶亮慑人,水色檀唇不容分说地印上来,唇齿相依。

      “砰”、“咕咚”两声闷响,子瑜涨红了脸,惊吓般地连退数步,看着水花四溅的河面。

      片刻后,落汤鸡太华侯才从水下浮出来。

      他发髻也散了,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颊上、脖颈上,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在滴水。

      可即便是这等狼狈之至的模样,他仍是笑得张扬,长眉入鬓,凤眸流波。

      该死的嚣张,该死的欠扁!

      子瑜开始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拳绝对是揍得太轻了。

      泡在水里的男人却恶人先告状地开口:“咿呀呀,开个玩笑而已,子瑜你何必这么用力地揍过来?”

      子瑜握紧手中的念珠串,手背上青筋贲张:“玩笑是吧,哈,看我把你这张厚过城墙的脸皮打穿就知道什么叫玩笑了!”

      赵佺机伶伶打了个寒颤,知趣地放低声线,小心翼翼地道:“诶,子瑜,你真的生气了?不会吧?”

      子瑜低头不语。

      他不但是男人,还是个半出家的居士。

      这混账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浆糊?

      平时开开玩笑,占占口头便宜还可以解释为这家伙天性轻浮。可刚刚那……算什么意思!

      “风吹幡动,是风动?是幡动?”赵佺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岸,悠然道。

      子瑜悚然一惊,下意识地道:“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

      两人对答的是禅宗史上最著名的六祖慧能的典故。

      某一天,发性寺的讲经会上,众僧听经。

      忽然风吹动了旗幡,两个僧人争辩起来,一个说是风在动,一个说是旗幡在动。

      而慧能笑着说,这是人的心在动。

      众人叹为观止。

      子瑜不由沉吟:没错,自己是虔诚向佛的信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太华这家伙的恶趣味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总是斤斤计较于这等身外事,怎可能做到四大五蕴皆空,达成师傅的遗愿?

      赵佺偷觑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边掠过玩味的坏笑,故作委屈地开口道:“既然是子瑜你自己禅心未够清净,还把本侯推落水中,岂不是迁怒?咿呀呀,本侯的脸也肿了!诶,子瑜你怎么总是不记得打人不打脸的……”

      子瑜额角青筋爆起,赶紧数着念珠压抑怒气。

      总是跟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混在一起,他怀疑自己真的能做到四大五蕴皆空么?

      难怪自从认识他之后,多年来禅心道行丝毫没有长进!

      忽地,他侧头问道:“对了,岳家姐弟还好吗?张凌那孩子的伤势有没有好转?”

      赵佺动作一滞,旋即笑吟吟地道:“怎么?你还怕本侯亏待了他们不成?岳小姐据说跟小兰她们玩在一块儿,投合极了。至于张凌嘛,他至今仍是昏迷不醒,恐怕只有等药师回来才能救醒了!”

      子瑜皱眉:“这可不好办,药师回来之前,你可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哈,对了,你的太华宫里灵丹妙药、珍贵补品应该不少,可别吝啬,通通拿出来……”

      赵佺叹为观止:“子瑜哪,就凭你三番两次敲诈本侯的那档子斑斑劣迹,也好意思说本侯吝啬?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的脸皮比我的更厚?”

      子瑜话声一窒,握拳道:“……你有什么不满吗?”

      赵佺眼珠一转,笑道:“自然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合身扑过来。

      子瑜猝不提防,又被这家伙结结实实地吃了豆腐——

      一个大活人的重量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似乎还贯注了真气内力,可谓重如泰山,两具身体叠在一起。

      他始料未及,想脱身已经太晚,胸口差点被压到窒息。

      “赵、太、华!”

      什么清净禅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咬牙切齿。

      被点名的某人却无辜地从他身上抬头,先是“阿啾”一声,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接下来就像八爪鱼一样狠命巴在他身上,还甩着头发上下磨蹭……

      子瑜感到自己脑门上青筋黑线齐下,脸皮也抽搐不已——

      这家伙的动作,为何……这么熟悉呢?

      忽然头顶一声鹤唳,子瑜抬眼望去,果然见到白鹤振翅飞来,欢快地在他身边落下。

      脑际忽而灵光闪过。

      是了,这家伙的动作,根本就是跟他自己的宠物学的!

      河畔放灯处本就有不少人,赵佺和子瑜均是气宇不凡,早有人悄悄望过来。这下又飞来了白鹤疏影,更是一瞬间聚集了无数热忱的眼神。

      而赵佺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有碍观瞻,还是甩着湿漉漉的长发在他身上蹭个不停。

      水渍洇湿了僧袍,丝丝缕缕的凉意,紧紧环抱住身体的双臂中却又透过来温热的人体温度。

      白鹤见主人耍无赖,也不甘落后地凑过来蹭啊蹭。

      ……这一主一仆,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围观诸人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窃笑声,子瑜不敢想象附近有没有认得自己的云山寺僧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下一刻,子瑜低眉敛目,默运真气:“金、刚、伏、魔、珠!”

      霎时间围观诸人只见乳白佛光中紫色流星闪过。

      “扑通”一声巨响,远处的河面上激起好大一朵水花,又有重物砰然落水!

      各色河灯受此一阻,旋转着漂开,月影细碎,波光粼粼,片刻后又被淙淙水流冲远了……

      白鹤也受了惊吓,拍拍翅膀飞上半空,几根素羽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子瑜拈起一根夹在指间,忽然想到那家伙常常爱这么做,还有意无意拿羽毛拂过水色檀唇,凤眸乜斜,似笑非笑,惊心动魄的艳魅……

      身畔凉风阵阵,江心月影清澈如水。唇瓣上那点温润的触感,其实早就随风而逝。

      他却情不自禁,伸指抚上。

      风吹幡动,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悄悄悸动了的,是人的心啊。

      “苦谛云何?谓有情生及生所依处。即有情世间器世间。如是若有情世间若器世间。业烦恼力所生故。”

      喃喃念诵起经文,子瑜心中忧思不绝。

      《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卷》中说,有情皆苦,而且,爱欲之心是一切烦恼业力的根源。

      爱欲使人愚蔽,难免翳目障心,如果他身陷其中,又如何能明心见性,得证禅心?

      当年,他以定慧双修的通达之身,取得清净禅心圣居士的称号,却始终未曾等到恩师允可,正式剃度出家。

      一统禅宗五家七派本是恩师一生的心愿,为何,却不让他这个继承了恩师衣钵的得意弟子替他完成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凡根未净的缘故?

      ……而且,赵佺躲闪的言辞中透露出的些微信息……当日,他自称收手不及,才会出招波及张凌,累他重伤。眼下看来,竟像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他想杀了那少年?

      那双似笑非笑的艳煞凤眸中,到底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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