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青瑶》渺缈孤舟客

10、第九章、定风波

　　离开长春宫已是子时。
　　惠嫔娘娘的病情有了起色，形同烫伤的水疱渐渐平复，到叶青瑶离开前，已经只剩左脸上一小块丘疹了。那支钗也散去了恶臭，如今被封进盒子里，李德开命人将之暂时移交他处安置，隔日会送到护国寺供养，也算是对聂冬梅有个交代。

　　回钟粹宫的路上，李德开竟夸赞她：“小蹄子，书读得多也不错，还会抓鬼了，这下什么都推到鬼魅身上，你的脑袋也保住了，可算皆大欢喜。”
　　“其实我是瞎蒙的。”叶青瑶突然道。
　　“你……什么？”
　　“刚才我对冬梅姐说的话，全是临时起意瞎编的。”
　　李德开愣了片刻，笑道：“好你个叶青瑶，连鬼都敢骗！”随即问道：“可你怎么知道你可以借毁钗将她唬住呢？”
　　“因为我看得出，那支钗对她很重要，”叶青瑶停下脚步，“一件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一个死人即便死了也要将之放到生前仇人的床板下咒她；无缘无故地，好好的钗没有污损，怎么会散发这么浓烈的恶臭……现在想来，是猜对了。”
　　李德开又问：“就凭这些？你也未免对自己的猜想太自信了吧！”
　　“当然还有其他。如意死前写了个‘青’字，鎏金点翠，用的是翠鸟的羽翼作为装点，其中雪青色属于上品，就算在宫里也是珍贵难得的。那支钗正是雪青色，但是如意识字不多，翠字难写，所以选了青字替代。也难怪她死前还能写字，因为她并不是那么恐惧，当晚见她的人一定是她所熟悉的。现在知道了，是杏儿。杏儿虽然有人证，证实她当晚发烧无法起身，但被鬼魂附身而生病发烧的例子各类怪谈书籍上常有记载，人证也不可能看着她一整晚。冬梅姐附体杏儿来杀如意，如意那么倔，鬼都不怕，死前愤恨，留下那么一个字提醒众人也不奇怪。后来冬梅姐再附身他人，利用惠嫔娘娘的贴身丫鬟将钗置入她床底下，所以钗才会无故出现在那里……”叶青瑶唏嘘，“不过，这些也是我的猜测，死者已矣，就算猜得对与不对，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哦……”

　　李德开拖着长调，语气玩味，暗自思索着什么。

　　叶青瑶回过神来：“李公公，原来你套我的话呀。”
　　“废话，”李德开扬起下巴，“如果皇上问起细节，我该怎么答，总得事先想好……”
　　叶青瑶喜道：“没想到你真的愿意为冬梅姐做主……”
　　“做什么主，你少这么天真！”李德开冷哼道，“杂家是皇上的人，自然是为皇上办事，案子破了不过是秉公回报，怎么可能偏袒任何一方呢！”
　　“是是是……”
　　“是你个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李德开话头一转，“皇宫是什么地方？北越都城，龙气所在，怎么可能出现鬼魅妖秽？”
　　这话头转向，青瑶不明白了：“李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惠嫔私自处死一名犯错宫女，然而处置不当，惊动长春宫众人，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作为鬼魅作祟，许嫔胆小被吓死；惠嫔见又出命案，也染上急病，不过现在已经证明是庸人自扰，各自便相安无事了。”
　　叶青瑶急忙道：“可是公公，这不是真相！”
　　“那什么是真相？你说的就是真相吗？在皇宫里散播妖论邪说是死罪！你叶青瑶想找死，杂家可不奉陪！”
　　“我……可是我答应了冬梅姐……”
　　“那是你答应了她，又不是杂家，”李德开阴恻恻地笑道，“惠嫔犯的过错杂家也只能点到为止，如何定夺是皇上的事。她的父亲王阁老，在朝中的势力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想象得了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所以这件事就要这样不了了之？！”
　　“杂家只能告诉你这些，再多说，就是后宫干政了，”他摆出惯常傲慢的姿态，“别说我，就说长春宫一干人等都会将今晚看到的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信不信？无论是聂冬梅还是许如意，过了明天统统都会被忘掉。因为她们俩死啦，活着的人怎么能总为死人考虑呢！”
　　“可是……可是……你搜查钟粹宫，怎么就没有顾虑到静妃娘娘的面子……”
　　李德开咧开嘴：“嘿，这我可就不能告诉你了。”

　　叶青瑶呆呆地望着他满口的大黄牙，忽然明白了：“难怪事前三殿下被召回禁足……皇上将这件事交给你全权办理而且从头到尾没露面，难道是因为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他本来就想处置静妃娘娘，什么巫蛊人偶果然是栽赃！那听说叶老将军他要卸甲归田，莫非真的……”
　　“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可与我没关系！”李德开拍拍她肩膀，“在宫里，死得快的，就是像你这样自作聪明的人。这回被你搅合了皇上的好事，下一次钟粹宫可就不会那么走运了。这些话你也大可转达给静妃娘娘，不过她冰雪聪明，应该比你早明白！”
　　叶青瑶不吱声，李德开假惺惺地道：“莫杵着啦，钟粹宫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如果你想调往他处可与我说一声，毕竟是林冉那老小子的义女，我也得照顾着不是……”

　　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叶青瑶没怎么细听，总之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言语。李德开一路送她回到钟粹宫，她才发觉似乎这一天都没有起热度，现在周身松快了不少，屁股上的伤也不疼了。

　　叶青瑶的病好了，可她并不开心，不仅是她，其后的几日，静妃娘娘也一脸忧心忡忡。不过朝中的局势传不进宫里，叶青瑶不知道叶家的势力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倒是宫里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先是尚服局的吕公公不知什么原因暴毙；其后又查明惠嫔王氏滥设私刑伤害无辜，俸禄减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叶青瑶在井边洗衣服，她一边洗一边唉声叹气，洗得很用力，衣服都快被搓烂了。

　　一边同在洗衣的秀雨提醒道，：“叶姐姐……叶姐姐你太用力了，衣服快烂啦！”
　　“啊？哦……”叶青瑶停下，“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呐？”
　　“唔……大概是……”她回望了眼身后的井沿，“人心险恶，天道不能昭彰吧。”

　　她把聂冬梅的故事和秀雨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故事里所有人的名字，于是这故事便也轻飘飘得不值一提，听起来假得要命。

　　她说完了，还觉得自己讲得并不怎么样，待看向秀雨，后者居然红了眼眶，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叶青瑶立刻安慰她道：“秀雨……这只是个故事，你不要在意，我讲讲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秀雨喃喃道，“我也只是心有所感……想到同样人在宫中，身不由己……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十分想念我爹娘……”
　　叶青瑶苦笑道：“你还知道爹娘在哪儿，我连我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但我听说，叶姐姐的义父生前一直待叶姐姐很好，生恩不如养恩，是我该羡慕叶姐姐才对……”秀雨咬着唇，将目光放远，“想一想，身边一直有一个愿意关心你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可惜……”
　　“可惜？”叶青瑶不解。
　　秀雨擦了下眼角，勉强笑道：“不是，没什么的，是前不久，我一个姐姐死了，所以……”
　　“啊，抱歉……”叶青瑶低声道，“我不知道，还跟你说这种故事！”
　　“不打紧，况且叶姐姐当真对姐妹有义气，只是可惜，我姐姐遇人不淑，当时没有像你这样的好人在她身边帮衬，”秀雨直起身子，诉说道，“她身边，都是些嫉妒她的人，隔三岔五找她的晦气。她那主子也不是什么明主，有什么不高兴就罚她。罚也就罢了，尽是羞辱。她过得很苦……”

　　叶青瑶蹙起眉，这故事听着太耳熟了。

　　“我姐姐，与我是一同长大的。虽然不是亲姐姐，可她一直都照顾我。进宫后我身体不太好，都是她熬制药粥给我吃，我才好起来。她怕我嫌药粥苦，每回吃完，她还会塞我一粒麦芽糖给我吃……”

　　叶青瑶弹起身：“你……你说的人是……”

　　秀雨浑然不觉，继续道：“……可惜三年前，端瑞皇后殁，她被调往长春宫，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冬梅……是你的姐姐……”
　　“我因为体弱多病，一直留在内务府。几个月前，原本说要将我分配到长春宫，想到能帮衬姐姐，我高兴坏了……谁知静妃娘娘在那时候竟调我到钟粹宫！”

　　声调陡变，秀雨眼中的仇恨转瞬即逝，她又伤心起来：“……后来，姐姐死了，我想也就罢了，然而数日前，我梦中遇到一名仙人，他说要我帮他在宫里找一个人，就满足我一个愿望……我便答应了……”

　　要在宫里找人的人，还是能出现在他人梦中的人……叶青瑶一挑眉，知道了那是谁。算了算时间，确实都是那几日发生的“巧事”！

　　“所以死了许久的冬梅突然借附体回魂不是巧合……”她拉住秀雨臂膀，“你被他骗了，那不是什么仙人，是个会术法的妖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我不管他想做什么，我只知道姐姐活了，然后……因为你……”她向她怀中一撞，语调里满满都是怨毒，“……就因为你，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叶青瑶觉得心口一疼，接着天旋地转，低头看看，胸前怎的多了一个血糊糊的洞——秀雨的手中有一把染血的短匕首，匕首拔出，喷溅而出的鲜血洒了她一脸！

　　那是血，自己的血。
　　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叶青瑶每呼吸一下都疼痛难忍，大张着嘴仍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宫里的巫山人士，不止有我姐姐一个。那个人偶娃娃，是我放在静妃娘娘房中的，都怪她，”秀雨稚气的脸恢复了往日的天真，“既然惠嫔未受惩处——叶青瑶，你答应了姐姐，就要说到做到。”

　　随即那天真的脸孔荡起一个甜甜的笑意：“现在可好，我终于又能见她了。”

　　接着刀锋一转，径自抹了脖子。

　　这一幕被来下房的欧阳瑾恰好撞见——钟粹宫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赶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叶青瑶视线模糊前，她看到静妃娘娘推开众人，将她搂到怀里。
　　她听得她悲痛万分，哭号道：“东望……东望……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挤出生平最后一句话：“娘……娘……你……在……叫……谁……”

　　——旋即头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