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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清渡(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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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处实乃佛门净地,女施主还是速速离去吧。”
“离去?百里浚,自我守在这煌觉寺已是三月有余,每日你出门见我,说的也无非这二字,你凭什么、凭什么如此践踏我长孙家的女儿?”
……
“罪过,罪过,女施主想是错认了人,贫僧法号了无,倒是贫僧考虑不周,留下了这般因果,此次,乃贫僧最后一次见女施主了,望女施主早些离去吧。”
望着那厚重泛黄的木门渐渐的于我眼中一点一点的闭合,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人的身影也逐渐的远去,我有预感,我和他,真的完了,这一次,是真的……
长孙家的女儿向来不知轻易妥协,而我,也着实舍不得放弃,从懵懂孩提,到谈婚论嫁,守了那人十几年的光阴,甚至还背上了老姑婆的诨名,成了青城众人茶余饭后指指点点的对象,若说与他求不得一个圆满,我到底是不能甘心的。
说什么世家小姐、什么贵族礼仪、什么名士风范,当你遇到一个人,你才发现,比起他的一个回眸,其实,很多事情都不值一提。
趁那道门还未彻底关闭,趁我的眼中还来得及刻下他的背影、以及风中猎猎作响的褚黄色衣袍,我不顾身旁丫鬟的劝阻,一字一句道:“百里浚,你承认了吧,你的心里有我,如若不然,你又怎会在这三月里日日与我相见,若说要彻底断了我的心思,何如当初、当初我寻你到这煌觉寺时,便从不曾来见我?你的心里有情、有爱、有尘世的牵绊,这和尚,你以为你能做得心安理得?而你所信奉的佛,又真的需要你这样一个不虔诚的信徒?”
紧攥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满了冷汗,一阵风吹来,这样寂寥的秋日里,我生生打了一个冷颤,直到那人的背影,被这山间古刹的木门阻挡,不曾停步、不曾驻足、不曾回眸,他啊,走得是那样的云淡风轻,而我,从来都是追在他的身后,向来狼狈不堪、也向来颠沛流离……
明明只是一道门的距离,他在门的那头,我在门的这头,他也不曾走远,只要我翻过这道墙头,一眼,便是记忆中的模样,哪怕没了那头青丝,哪怕,写诗作画的手里,多了一串佛珠,少了几支墨笔;而我,一直坚守在原地,只要他一个回眸、一个转身,轻轻地、轻轻地用力,推开这道由他而起的门,之后自是如花美眷、一如当年……
瘫坐在黄桷树落叶铺就的地面,深秋的凉意透过湿润的泥土,一下,凉到了心里,素白的双手,终究是无力的从门上滑落,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点、两点,一滴、两滴,沿着惨白的双颊顺流而下,打湿了膝下的泥土,心下悲凉,我清楚地知道,这场赌,我一败涂地。
无力的靠在贴身丫鬟星儿的怀里,心下茫然,喃喃自语:“星儿,我做错了什么?为了他,哪怕、要我与整个西楚为敌,我亦甘之如饴,最后,他怎么,他又凭什么这样对我?”
星儿在我的耳边一直哭泣,她说了太多,而我听进耳边的,也无非“不值得”三字,我知晓这丫头是在为我抱屈,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哀莫大于心死,这三月里为了那人,总归是耗费了太多的心神,心力交瘁,伤了根本,而我长孙家世代尚武,长居于西楚的边塞之地青城,是西楚有名的将军世家,长孙家的孩子,不论儿郎千金,均非文弱之辈,如今这病殃殃的样子,却是与那些都城的世家小姐相符合了,也和他笔下的“窈窕淑女”相衬,只是啊,到底,是一场笑话罢了。
我不知他从哪里来,又要去往何处,只知道自六岁那年于青海涯初见他,便霸道的在心里暗暗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无权无势,我是长孙家的嫡长女;他手无缚鸡之力,我长鞭尽处金戈铁马。他没有的啊、我都有,我就常常想着,百里啊,无论交代在谁的手里都会吃亏,倒不如我来护他周全,此后他负责笑靥如花,而我只需赚钱养家,有美陪伴,逍遥天下。
青海涯的弄堂最深处,是他的居住地,一间茅屋、几拢清渡,而我,是那里唯一被他接见的客人。
于是,自以为于他,我总归是不同的,也有了很多与他的秘密。就像他第一次告诉我他的名字,第一次向我介绍他种的翠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清渡,第一次为我作画,第一次陪我逛街,第一次见了我的父母胞弟,第一次为了我俩的事据理力争,第一次为了我练武时的小伤露出心疼的眼神、第一次……从六岁到二十一岁,陪在他身边的是我,守在我身边的是他,我的性子向来风风火火,也注定了我心悦于百里浚这件事轰轰烈烈,闹得满城风雨,于是,很早的时候,全青城的人都知道,青海涯最深处弄堂里有一个白衣公子,不知来处,不知名姓,早早的打上了长孙家嫡长女长孙阙的记号。为此,他还曾笑我不知羞耻,哪有世家贵女的矜持之风,而我不过傲然一笑,称自己从来都是将门虎女,学不来那些矫揉造作、忸怩之态,却是私下里上了心来,缠着娘亲寻来好几个都城里放出来的嬷嬷,每日里学着那些“弱柳扶风”之态,真真儿是难为了我这“将门虎女”的真性情。
我心悦于他这件事儿,除了青城那些好事的百姓,家里却是没有一个人是同意的。多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言论,只阿爹对他的身份犹自怀疑,用“心计深沉”四字评价。
只是啊,那时的我,着实是欢喜惨了他,掉入他使的美男计里,此后万丈深渊,身不由己。
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以为,终究是我站在了胜利的一方。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在最后一次我和他携手进入长孙府,好不容易求得阿爹的松口,在我二十一岁这年,定下了我与他的亲事,不过几天的时间,待我再次去弄堂深处寻他之际,却是由他人的口中,得知了他跟着一个和尚走了的消息……
阿爹让我算了,阿娘哭着说他不是我的良人,几个弟弟也从军中赶了回来,吵着闹着要提了他的头来见我,不知怎的,整个青城的人却是全都知道了我被抛弃的消息,一时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待我从家仆口中得知时,总归化作一句无奈的、牵强的笑意。
好像,自从遇见他,我从来都低调不了……
深知,他于我,早已成了执念,十几年累积,怎样的情深义重,到底是难以计量,又怎会轻易放手?
哪怕天涯海角,我总是相信,他的离开,终有苦衷。相处了那么多年,尽管知道他性子一向风轻云淡,但到底无缘无故是生不出遁入空门、做和尚的心思的,一切,都太过突然,反倒是疑点重重,心下,总归也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丝坚决。
自此,由青城至江南,从边塞到中原,一路跋山涉水,纵马狂奔,不过追随他的身影。青城、家、亲人、过往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一颗想要迫切见到他的赤子之心,不为寻求一个交代,只是想着,想着要是他遇上什么难处,总归,我一身功夫在身,到底比他一个文弱书生有用得多。
犹记得于煌觉寺终相见的惊喜与激动,直到被他冷淡的态度、与点了戒疤的脑袋给浇了一盆凉水,冷到了骨子里,也越发忐忑不安起来,终是隐约知晓,一路上我所有的想象,不过我自己找的借口,为我,更多,是为他。
我到底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不过几天的时间,让他不记过往十几年的情分,绝情得如此彻底。说什么“与佛有缘”,说什么“宿命因果”,我从来不信,能喜欢清渡那般坚贞不屈的生物的人,会向看不见摸不着的劳什子命运妥协,这些,不过都是借口,我知道,他自己也深知,只是,他不承认,我到底是无计可施……
我执着的于寺外临时搭了一个棚子,渴饮山间水,饥食丛间鹿,偶尔星儿也会摘来些许山果,马马虎虎也便僵持了三月有余,这三月里,他每日都会出来见我,尽管态度不冷不热,尽管说来说去也无非让我离去,而我也执着的寻求一句缘由,虽然很累,但想着,他肯出来见我,还是每日坚持,也便觉着,总归,他的心里还是有我的,只要他的心里有我,那么,所有的一切,也便云淡风轻。
此番想着他的话,说的什么因果?
我三月里心心念念坚持下来的动力,终究化作他口中浅浅淡淡的一句“因果”,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想着他同情之下出寺见我的举动,却是让我生出希望的源头,换句话说,也无非我一人的自作多情与误解,这天地间,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伤情、与绝望?
他说,自今日之后,再不出来见我,十几年的相伴,总归算的青梅竹马的情谊,纵然此番他让我猜不透也看不透,骨子里的一些性子,倒是让我摸着了十之八九。
惨笑一声,却是带动了心尖尖上的悲恸,一时间难受不已,只得靠在星儿的怀里大喘气儿:我长孙阙,长孙家的嫡长女,何时到了这样一番落魄的田地……
而他说,他不再见我,这,到底是做得真的,那人啊,向来,最是注重承诺。
耗费了半年有余,细细想来,在追他这条路上,我从不曾回头,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支离破碎,而我,也一直未曾得到过他,在追逐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与他的距离也渐渐远了,等我发现时,便再也追不上,习惯了他为我停驻的脚步,却忘了这又哪能是一辈子的事?当我于原地踏守时,他早已渐渐的加快了步伐,直到,我再也追不上,而我,从始至终不知他加快步伐的理由,但我始终相信,他有他的苦衷,但绝不是这劳什子的遁入空门做和尚的宿命因果,因为,我曾花费了我十几年、想来也是我整个年少时光去解读他。
只是啊,纵然我心下犹自怀疑他的苦衷,到底,他也伤我伤的狠了,也非是我心志不坚定,只是啊,他那冷淡绝情的态度,却是伤我伤到了心底,深刻见骨,总归,也知晓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好一会儿才踉跄着、挣扎着自星儿身上起来,站定后深深忘了一眼煌觉寺禁闭的大门,想着那门后禅定的某人,终是闭了闭眼,任泪水打湿脸颊、再被山间的风吹干、泪痕处再见泪水,泪水风干再是泪痕,决绝转身,轻声道:“星儿,我累了……”
“小姐,我们去哪儿?”
望着星儿忐忑的双眸,我惨然一笑:“既是从来处来,也便,归往来处去。”
一步、一步,再不回头。
而百里浚,你又可知,此番寻你,实乃与阿爹的一场豪赌,拼上了我的幸福,我以为,我的幸福在你,只是,你给我的又是什么?
纵然有心或者无意,总归,我长孙阙,到底啊,是不愿见你了,自我有生之年。
……
“阙儿,你可想好了?”
“阿爹,阙儿坚信自己的选择,我定会带着百里回到青城,还望阿爹信守承诺,届时,还给女儿一场十里红妆。”
“若他不肯随你回来,你又当如何?”
“……若是此番阙儿不能如愿,归家之日,自当听取阿爹的安排,谨遵圣谕,入宫为妃,再不横生枝节。”
后续:
煌觉寺。
“了无,你又分心了。”
惠源禅师将手上的佛经轻轻搁置在脚下的蒲团边,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望着百里浚这番模样,他倒是不知,将他渡入佛门,是对、还是错。
“阿弥陀佛。”
百里浚哑然,不由得苦笑不已,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佛号。浮上心间脑海的,却是长孙阙的样貌。
今日,便是她的大喜之日了吧,只是啊,她的夫,终究不是他,他向来都知晓。
“了无,你尘缘未尽……”
不等惠源禅师说完,百里浚便苦笑出声道:“大师,从阙儿从我的生命里彻底离去,便是我尘缘尽断之时。”
他是前朝皇室的遗孤,是如今这些天下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的身份啊,注定是见不得光、也给不了任何人未来。从长孙阙的父亲找到他开始,他便知道,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也从来不会拥有她,他俩的路,注定不会殊途不同归……
本想就这样消失,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但是,他一直都知晓,她对他的感情,向来超过了一切。他害怕,他的不辞而别,她会过得不好,会过得傻气,于是,他想到了于前朝宫廷大火里救他一命、称他有佛缘的惠源禅师,这便有了后来他所策划中的一切。
百里浚想,穿上红嫁衣的她,又该是怎样的明艳动人?只是啊,那都不属于他……
从今以后,世间,真的再无百里浚,只有煌觉寺里,一名潜心修行、赤诚向佛的信徒,法号了无。
彼时,惠源禅师缓缓闭上褶皱不堪的眼皮,终是轻叹一声:“阿弥陀佛,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了无不由得心下一阵嗤笑,他与她之间,相隔的向来不是佛,若是能够拥有,即便是逆佛弑佛,那又如何?
到底,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资格。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