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重逢 ...
-
长风自轮回谷中呼啸而过，在这片焦黑的大地上游走，勾勒出无息山一片残败景象。
昔日皇极门灵脉福地，生机勃勃的无息山已经沦为光秃秃的荒土，越往皇极门腹地深入，越能见尸骸遍野。
滔天的火光在皇极门各处肆虐，外门弟子们奔走呼喊，疲于救援。
还有一战之力的弟子和师尊们在前殿奋力厮杀，抵御排山倒海袭来的妖魔。
可是真正成为压在他们心头一座大山的，是妖魔之后，那个与掌门长老们陷入死斗的上古凶兽。
穷奇。
此间风云变色，皇极门被不知何时脱离青阳符印的穷奇在轮回谷打开了魔族元界，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从元界侵入偷袭，再有穷奇坐镇，将皇极门打了个措手不及，门徒死伤惨重。
纵然皇极门底蕴深厚，也无法与源源不断的魔族相抗。
即使如此，没有人愿意撤退。
脚下，是他们的师门，是黄泉界的荣耀，后退，便是让师门蒙羞，便是将家园拱手相让。
破空的狂烈剑啸声声，昭示着交锋激烈。皇极门的九大长老甚至祭出了皇天璇玑阵，但这种大阵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施展的阵法，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阵法将威力大减，甚至可能引起修者反噬自身。
然而这一刻没有时间去考虑后果，穷奇利用黄泉界第一门派侵入界禁，若挡不住穷奇，皇极门失守，届时魔族里应外合，不仅皇极门要被诛灭，连黄泉界都将被凶兽一族抹杀！
修者们心境清明，宁愿以身殉道。
阵法内的长老们毫无抵抗之力，全凭玄决和手下一干弟子苦苦支撑，若不是玄决已臻大乘之境，皇极门可能早就覆灭在魔族大军的包围下。
人，终究是人，灵力终究有限。
玄决在穷奇一击下倒掠百丈，此刻临空而立，望着脚下的苍茫大地，尸山火海，紧锁的眉心拧成了结。
师祖曾说过，黄泉界必有一劫。
而重夜是这一劫的关键。
是他放走了他。
可即便徒儿在此，面对眼前不计其数的上古凶兽与妖魔，又能如何？
“掌门——！”有人呼喊，转眼间又失了数十条弟子的性命。
眼见那些魁魅魍魉向着皇天璇玑阵如海潮一般涌去，玄决手中的皇极剑一展，金色剑气顷刻笼罩了整个无息山——
“皇极烈烈，诛魔入剑！”
海潮声。
箭啸声。
大雨声。
她不知何时站在叫不出名来岸边，远处是漫天的火光。
“前辈，那是三万人的命啊！”
远处，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站在礁石上高喊。
他手中握的长剑——古朴秦剑制式，没有开刃，花纹不显。
而他身前，是一个玄衣红襟的背影。
闻声缓缓侧目。
肤白如寒霜雪刃，疏淡的大篆符纹缀在眼角。
九华白玉束发成髻，额间的系绳末尾，七彩珠玉晶莹剔透，幻彩流光。
[帝道之剑赤霄，剑身仿秦剑。秀有花纹、饰有七彩珠、九华玉的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宝剑，剑身镌刻两个篆字：赤霄。]
须臾一瞥，他的目色中尽是夺人眼目的傲。
是睥睨于三界之外的不训，无人可在其之上。
那既是重夜，也是赤霄。
他望着于血雨中恸哭的男人，微微皱了皱眉。
“杀身成仁。”不过是淡淡几个字。
不过寥寥四字，从他口中说来简单，因为他不过是个无牵无挂的剑灵。
男人低下头颅，连握剑的手都无法维系。
“柏嵩关大败，飞龙军三万余人被擒，此后节节败退……”
“前辈。”
“我已经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更无力再战了。”
“将欲与之，必先取之！”赤霄蓦然转身，“你怎能如此糊涂！”
是啊，人怎能如此糊涂，做不到动心忍性，抛弃不了七情六欲。
她看着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远，男人一去不回。
赤霄没有阻拦，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雨水打落，在他周身朦胧成了虚影。
似乎早已经料到这一切，他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这才是……真的败了啊。”
一抹苦涩漫上嘴角。
双笙禁不住走上去，想要触碰那个他。
却像是走入了镜花水月里，一切幻化成空。
景象再变。
海岸边，是苦苦支撑的赤霄剑灵。
甲板上，是陷入俘虏的浴血剑修。
“张琏，蛊毒入体，你本已命不久矣，倘若愿以歃血阵将赤霄剑易主，我可保你余部不死。”
男子跪伏在地，颤抖的手心几乎握不住赤霄剑。
“你可要想好，万人性命和一把你用不了的剑，孰轻孰重？”
男子空洞的目光紧盯着手中剑上的花纹。
[吾为赤霄剑灵。]
[帝王之业并非坦途，汝可愿意？]
[我张琏，不求黄袍加身，只求天下太平！]
他突然笑了。
他果然不是做帝王的料。
最终，他举起了手中剑，划过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滴滴答答落入准备好的碗钵中。
他口中轻声地默念，但声音太小，双笙听不清。
碗钵下，有血画的阵法。
都督身边的道士对着碗钵施以法诀，众人眼前一片赤红的暗。
岸上传来赤霄凄厉的咆哮声。
强行易主对剑灵而言，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耳边有风迅捷掠过，眨眼间她看到赤霄满眼赤红，扼着张琏的脖颈推至甲板边沿。
“张琏——！！！”他如墨的长发在夜色里狂猎飞舞，如妖似魔。
可是他撑不住强行易主的反噬，下一秒钻心刻骨的痛就让他卸了力，只能抽搐地半跪在地。
他不得不仰起头，紧紧盯着面前曾经的宿主——充满血丝的眼眸仿佛被浓墨污染，一瞬间唯剩漆黑一片。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
上古神剑，如今也不过是手中之臣。
“只求……天下太平？”赤霄黑黢黢的瞳空无一物，只是怔怔质问面前的人。
“好一个——天、下、太、平！”
低头轻笑了一声，再不能说出任何言语。
“前辈……”
神识逐渐涣散的赤霄忽然抬起头。
“我，赤霄剑灵。”
那一刻，他吐露的字句无比清晰。
“可以任你碌碌无为，可以任你折戟沉沙。”
猝然间，他夺过了张琏手中的剑，反身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唯独，不能为人傀儡。
“赤霄——”她放声呼喊。
消散的前一刻，赤霄似乎隐隐看了她一眼。
但，还是消失了。
最终飞龙军在围剿下大败，主将张琏率领余部逃出生天，引航出海。
余部皆以为张琏英勇无匹杀出重围，其实不过是一场交易。
双笙不知为什么自己还在这儿，跟随着飞龙军，在远洋上飘荡。
床榻上，张琏屏退了下属，在空荡的船舱里孤身坐起。
以一命换万人性命，说来难断对错，但终究是一场背叛。
“……是晚辈……负你……”
他摸出了枕畔的匕首。
[他以歃血阵，把我施与了朝廷，最终换了自己的命。]
手起血溅。
大概是见惯了生死，双笙伫立于尸身之畔，默然垂眸。
换的……不是自己的命啊。
若帝道不是无情道的话，他也应该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君王吧？
如果是她，会不会这么做呢？
从前她会毫不犹疑地确定。
可如今，她却忽然觉得一切成了未知数。
她做不到背叛赤霄，更做不到见他慨然赴死。
所以才会一直伴着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说起来，现在的自己算什么？
孤魂野鬼？
为什么孤魂野鬼也能看到赤霄的过去？
甚至赤霄没有看到的过去？
“你该醒了。”
她听到冥冥之中，有个声音笑着说话。
眼皮抽搐地动了动，撑开一条缝隙。
遍布全身的酸。
感觉不到身上的任何部位，不管大脑如何驱使，身体都一动不动。
只有那种酸和疼在经络之间游离。
她偏过眼，窗外天光大亮。
有个熟悉的身影，逆光坐在窗棂上，一双长腿吊在窗沿晃荡。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苏醒，那人侧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里酝酿着笑意凝着她。
“宁……玦？”她的声音粗噶难听得可怕。
宁玦的手撑着身下的窗框，身影笼罩在斜入的日光里，有一瞬模糊成了淡影。
打量了她许久才道：“好些了？”
哪里好，明明是哪里都不好。
“你做得很好。”像是夸奖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爱徒，宁玦淡淡地道，“我没看错人，双笙，你真的做得很好。”
躺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她怔怔望着天顶。
“做得再好……又怎么样？”喉咙火烧一般地疼，她却像是麻痹了痛感无知无觉地出声，“我还是没能挽回他。”
一阵低笑。
笑她不自量力还是痴人妄想，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你啊。”宁玦回首望了眼窗外，“不耽搁时间了——你的小跟班们来了。”
随后跳下了窗棂走向她。
双笙艰难地控制着脑袋扭转，好不容易才看了他一个全貌。
宁玦还是像初见那般，金黄色的眼瞳中一抹红棕色，好看的眉眼像是承载了星辰大海。
与身俱来的清贵。
他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轻轻柔柔的，明明是唐突，却让人难以生厌，反倒是被这一吻烘得心暖。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听不明白。
“这条路，只有我能走，也只有你能扛。”宁玦微微顿了顿，听着院落里渐渐临近的脚步声，举手在她眼前，掌心光点弥漫，凝聚成了一把花纹不显的剑。
赤绳之下，珠玉清脆相撞，泠泠作响。
“你把它忘在剑南山了，我来还给你。”
末了，长剑抵着她的胸脯，徐徐没入她的心脏。
窗外三人刚走到半途，忽然定在了原地。
屋内一阵金光暴涨，三道身影瞬间化作虚影飞掠而去。
待金光散去，只有双笙孤零零一人安静躺在床上。
“双笙！”龙渊身形一闪，一记北斗先一步到她面前，“你……”他感应到体内澎湃的灵力与双笙呼应，惊异地瞳孔微缩：“你破境了？”
这……怎么可能？前不久才……现在又……
尽管她剑侍的天赋异禀，但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能连续破境？
她迷茫地抬头扶住额，揉按着太阳穴：“你说什么……宁玦呢？”
“什么‘宁玦’？”承影走上来，紧跟其后的是墨羽，“姽婳那家伙怎么不在屋里照顾你？”
姽婳恰好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盆温水，内里浸了方巾，“你们还好意思说，去搜罗药材需要三个人吗？我烧个水都分身乏术。”
“我们都在恢复期，取灵兽内丹本来也没有那么容易。”承影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去？”
墨羽倒是一脸专注地握着双笙的手腕，感应她体内的异象，随即错愕地抬眼对上龙渊的视线，“怎么……”
一时之间，墨羽和龙渊消失不见。
承影莫名其妙地皱眉：“怎么回事？”
双笙默默撑起身，之前钻心的疼减轻了许多，现在控制身体至少并无大碍。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刚才宁玦离开前……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墨羽和龙渊再度显现在床畔，两人皆是一片讶然。
“你体内……为什么会有赤霄剑？”龙渊开口问道。
承影和姽婳也被这一问吓到了。
双笙并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下一刻，赤霄剑回应了她的呼唤，自她胸口缓缓被抽出。
真的……是赤霄剑。
她的目光深锁，端详着剑身上的纹路和细节，和从前并无二致，只是原本的暗色似乎淡了些。
不过，如果赤霄剑在这里，那“他”又在哪里？
“赤霄……”
“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见到你。”
她伏低了身子，趴在锦被上默默地问。
红光乍现。
一个温暖的身躯揽她入怀。
“这样，就够了。”
她猛然睁眼。
“我的双笙。”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重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