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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First of All 起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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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辛早早便起了床。睁眼那刹那发觉不是熟悉的天花板时,才想起这是在伯爵府,继而昨夜那个人影一下钻入脑中,下意识去看那窗户,顿时被晨间的闪耀阳光刺得双目发白。“南边的太阳真要命。”卢辛无奈地想,“才七点钟而已。”
匆匆洗漱之后,卢辛着晨装便下了楼。伯爵府的清晨不比晌午,即使光线强烈,温度却与夜晚无差,冷风吹得人直缩脖子。卢辛在衬衣外套了件毛衣背心,未打领结,散着上边两颗扣子,前襟沾着些洗漱水,底下着一条露膝短裤,膝头给风吹得冰凉,两只黑吊袜牢牢给扣在膝下,踏着双皮鞋咯噔作响。
早饭是蜂蜜烤火腿,配以冰镇鱼子酱,卢辛顺手抄起一块干面包嚼起来,琢磨着一会儿去藏书室找些书看,不能再去室外疯了,他的鼻子好像晒伤了,今早起来红红的,一摸就火燎般痛。
爱德华招呼了他,坐在椅子上看报,问他今天的安排。
“准备吃完早饭去藏书室看看。”卢辛答道。爱德华眉头一挑,似有些意外:“我以为今天你会跟塞缪尔去林子玩儿呢。刚来,多玩几天不要紧,啊?家教过段时间才来的。”
卢辛摇摇头,他本就对户外活动没什么兴趣,与其浪费时间气喘吁吁地捕鱼,他更乐于在躺椅上读点闲书捱过去,又听说那兰斯小叔收藏了不少千奇百怪的诗卷,他倒想去开开眼界。
——说起兰斯小叔,卢辛眯起眼睛,咀嚼停了半拍,昨天晚上看得昏昏沉沉,只觉得确实是个长相不凡之人,今早起来细细一想,卢辛全然只记得他与那车中小姐大大方方在家门口接吻,黑灯瞎火的,还阴差阳错叫他撞见了。卢辛额角一跳,荒谬之感充斥他整个心胸——深夜两点半玩女人玩到家都不回,被人看见还冲人笑,怎样厚的脸皮!
他咽下面包,装模作样地问:“兰斯小叔还没回来吗?”
爱德华聚精会神看着报纸:“一早去树林里画日出了。”停顿片刻,他放下报纸,瞅着卢辛说:“我听你父亲说你喜欢写诗,你小叔也喜欢写写画画的,等兰斯回来了,你俩切磋交流一下也是好的。”卢辛心道,他躲着我呢,秘密被人撞见了,一早就钻出去不见人。人怕是等不回来了。又有些戏谑地想,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叔什么时候出现。
卢辛几下塞完了早餐,正遇见塞缪尔打着哈欠进门,亲热地被按住肩头:“早!”不等卢辛回应,他倒豆子一般:“昨天没带你去后边的鸟窝,一会儿我们先去林子头捡个长点儿的树枝来,那鸟蛋拿回来煮个半熟吸一口还流汁……”
卢辛正撑得慌,听见这么一句差点没打干呕,连忙摆手:“不了,我今天还是去藏书室看书。”
塞缪尔自然不许:“这是干什么?别装模作样的,我还不知道……”
爱德华见他就要出言无状,低声厉喝:“塞缪尔!”
塞缪尔只得哑了炮,泄气嘟囔:“怎么这么没意思……”随即不再理卢辛,生闷气般将餐具碰得直响。
爱德华冷眼看着两个孩子,明明塞缪尔还要年长两岁,早到了进公学的年龄,却还像个野孩子一样不谙世事;卢辛年纪虽小却极为早熟,不同于他父亲乔治亚腼腆的寡言,倒更像是察言观色一样。
爱德华心下一沉,年纪小而早熟未尝不是坏事,只是卢辛待人处事未免过于灵巧,显得心思有些重了,好事坏事,还真说不清楚,再望向他时,平日欣赏的眼神里掺了几分担忧。
卢辛见塞缪尔心情不好,觉得气氛尴尬,道了别后便离席匆匆往门口走,即将跨出大门时,头上一痛,不留神撞到一个人。
卢辛连忙道歉,抬眼一看,呼吸却一滞——昨晚的月光光晕似乎给他染了色,金发连同脸颊在强烈日光下被照得通透得近乎白色,额前碎发似乎湿了,眼目垂看,眼尾细长上挑,睫毛却是浅褐,柔和了过于深邃的眼眶,随着他眼角一弯,脸上一个梨涡旋出来——
“你就是卢辛?”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
卢辛此刻望着兰斯的脸,满脑子是昨晚他与别人接吻的模样,尚未将那个脸皮极厚的纨绔与眼前这个仿佛吸收了所有太阳光线的闪耀之人联系起来。
面前这人有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与一般的金发白肤之人不同,他在白日下散发着异彩,好像那血管骨肉深处也是透亮的,流动的是血液还是宁芙的梦幻泉水?冰骨被其冲洗,包裹在外的柔软皮肤竟一丝微瑕也无。
究其全部,大约只“纯净”二字可勉强概括。
兰斯顺手扶了卢辛的肩侧身进门,胸膛扫过他的鼻子,寡淡的佛手柑清甜味混合树林的野生泥土一齐袭上他的鼻尖。
香水啊……反应过来后他一时有些语塞,他从来只知夫人小姐为增魅力往身上添些香气,从未闻到过任何一个绅士身上除了烟草、洗涤剂之外的味道。
倒是这香味,与他也挺相衬。卢辛鬼使神差地想。一面又驻了足,偷偷拿眼睛去瞧他。
“……怎么穿这么少?”爱德华哗哗放下报纸,“快叫女仆给你添件衣服。”
兰斯单着一件衬衫,散着上边几颗扣子,肩膀处隐隐约约有些水痕,似是穿过树林时露珠浸湿的,衬衫下摆随意套进裤腰,胯窄而腿长。一手夹画架,一手撑在餐桌上与爱德华说话,一副没骨头的懒样。
“兰斯小叔!”塞缪尔叫道,双臂一展就要起身。兰斯微笑着把他脑袋按回去,定定看着他哥哥说:“什么事这么早?”
爱德华大概是没想到他这幼弟招呼也不打,开口就是棒槌一样质问,额角一跳,尽量温和道:“……我们这不一年没见过了嘛……”
兰斯莫名其妙:“往年我三年不回家也没见你放个屁,每次找我都有麻烦事。这次又是什么?快说,办完我还得走。”
爱德华知道兰斯在外边野惯了,说话不免沾上些江湖气,但当着小辈这么说出来还是有些拂面,脸色一僵,塞缪尔则目瞪口呆。
“哎,你真是,”爱德华不自在咳一声,不大好意思说他幼弟,“具体我一会儿跟你到书房说。你这一年怎么样?信也没来一个。”
这意思是不好当着小辈说,兰斯心领神会,便漫不经心拉开椅子一坐:“挺好,去东边晃了一圈。”
爱德华眉头一皱:“怎么去的东边?”
兰斯并未立刻答话,手一伸端了爱德华的酒杯,斜斜往椅背一倒,慢吞吞呡了呡杯沿:“本来没打算去的,中途追个东西……”
爱德华打断:“我明明早就跟你说过——”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火气。塞缪尔诧异停下刀叉,抬头望着他们。
“哥。”兰斯开口道,虽仍旧坐得没款没型,但神色已然有些严肃,那双眼睛不乱飞的时候,竟也能让人感到些沉醉的真诚。
“塞缪尔。”爱德华叠了报纸,沉声道,“你先上去。”塞缪尔知道他们要谈事,正被这不明不白的诡异气氛逼得不敢下口吃东西,此时听到自己爹开了口,连忙哎了声拔腿就跑。
沉默好一会儿。
爱德华双手团握在鼻前,似是在组织语言,兰斯搭着眼皮,一下一下摩挲着酒杯沿,翘起的一只脚不住晃动。
“……你收那些书我也没说什么,建个密室不被发现就好了,”爱德华缓缓道,微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兰斯时却有些凌厉,“亲自跑过去,你不要命了!”半晌,他又冷冷道:“你不要命,我还要留着这老命。”
一听这话,兰斯本臊眉耷眼的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即刻被一脸倨傲取代,他一扬下颚,干脆坐开,刚刚还略带真诚的眼神此刻荡然无存,只是满目的讥讽:“——你真信他?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眼光真是不一般的短浅——”
“你懂什么。”爱德华烦躁地一摆手,目光停顿,思考了片刻。
兰斯不答话,又摸了那杯子几下,啪一声放在桌上,起身一耸肩:“算了。”转身就走。
“半个月后的狩猎大会,得探探风。你到时候给我去打打掩护。”爱德华在他身后低声吼道,“还有,再不许去东边。”
兰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举起双臂以示知道了,踏着楼梯嗒嗒上楼了。
*
卢辛如愿以偿待在了藏书室度过一早晨,只是中途被人打断了——塞缪尔忸怩地走进来道歉,表示还是想和卢辛呆在一块儿,即使是在藏书室耗着也没关系。毕竟在这偌大伯爵府,除了他妹妹,卢辛是长久以来唯一久住的同龄人了。
卢辛也不嫌他这堂兄黏人,只简单豪爽表示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随即就埋下脑袋看书。他在看一本浪漫派诗歌,一手提着水笔抄写句子。塞缪尔是个坐不住的,闷声闷气看着卢辛密密麻麻抄了一大页之后,忍不住开口挑话题:“班森太太教你怎么找书没有?”
卢辛嗯一声,说道:“大致说了说,只说看完一本再能借。”
塞缪尔往他身边凑凑,作神秘状:“她跟你说那些绿色架子没有?”
“没有,”卢辛抬眼看他,“怎么了?”
塞缪尔突然露出兴奋笑容,压低声音说:“那是‘禁区’。禁止我们借阅。”见卢辛来了兴趣,他一跃而起:“想去看看不?”卢辛奇道:“都禁区了,怎么进?”又眼神示意塞缪尔门口坐着的班森太太。
塞缪尔得意一笑,对着正百无聊赖的凡妮莎一阵挤眉弄眼,张嘴正要发声搞出点动静时,卢辛忽然道:“别闹,我不去看。”
塞缪尔被他这话噎得半天合不上嘴,连带着凡妮莎也瞠目结舌——本来恶作剧的冒险都是一起参与的,怎么这个堂兄弟这么假正经?
塞缪尔想起刚刚才给人家道过歉,不好再惹卢辛不快,只悻悻道:“诶,你不去看就算了吧……”只好转身继续在卢辛身旁一边坐如针毡,一边暗自叫苦:这个堂弟脾气也太怪了,实在不好玩。
然而卢辛心中恰好相反,他想看得不得了,他早知道兰斯年年都购一大批书籍回家,只怕禁|书也不在少数,他千方百计要来藏书室就是为了看看有哪些新奇书,然而万万没想到伯爵府藏书室还有个班森太太,卢辛每摸一本书她眼神都恨不得刺穿书皮,无奈之下他只得挑些正经书做做样子。
现在一听塞缪尔说的绿书架禁区,卢辛心中精神大振,正盘算找个时间偷偷独自溜进去,却眼见着塞缪尔凡妮莎要做蠢事,急忙开口打断——引起班森太太警觉就麻烦了。
他慢慢悠悠又抄完一整页诗,抬头看了看时间,将桌面一拢,不动声色将一本书夹在马甲与衬衣相间的位置,温声对塞缪尔说:“我看完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