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影落》梓欣宝宝

9、椎心痛

　　“此人曾是我青城门下逆徒，他如今做下滔天罪孽，自有青城派主持公正，不劳衙门费心！”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开，一个紫冠道人缓步而入，紧绷着一张脸，眉头深锁，笔直向黄啸身前走来，

　　神捕陈玄乍见青城掌门亲自莅临此地，心中一震，又喜又惊，当即迎上前道：“原来阁下就是青城掌门，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跟着又向闵峰源身后的众门人弟子行礼，执礼甚恭。

　　衙门与江湖中人素有潜例，举凡牵涉到江湖仇杀的凶案，一律由江湖中人自行解决，衙门中人不必插手。陈玄处事圆通，既然青城掌门亲自开了这个口，他便何妨顺水推舟，于是爽朗一笑道：“闵掌门嫉恶如仇，侠名卓著，由青城派来处理此事，再好不过。”

　　黄啸冷冷看着闵峰源，并没有说话，当陈玄说到闵峰源侠名卓著时，他眼皮跳了跳，极轻蔑地一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闵峰源叹道：“当日黄啸挟持人质逃走，我立刻率青城弟子火速追赶下山，岂知还是来迟一步，可叹冯二小姐如花韶龄，竟至凋谢贼子之手！”抱拳对冯蘅说道：“冯姑娘，令妹之死闵某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冯姑娘且放心，此事我青城派必会给江南冯家一个交代。”

　　冯蘅一直低头垂泪，闻听他如此说，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红肿，目光却晶亮如星，昂然有不可逼视的清冷，说道：“但不知闵掌门要如何向冯家交代此事？”

　　闵掌门心头一震，此女神情镇定之极，尤其是那一双秋水明眸，仿佛要看穿人心深处，所有的心思辗转皆在她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说道：“青城派保护不周，才会让令妹身陷敌手以致惨死，待逆贼黄啸伏法后，闵某当亲自登门，携贼子黄啸头颅向冯老爷子负荆请罪！”

　　冯蘅哦了一声，目光从黄啸脸上转过，停伫在闵峰源脸上，淡淡说道：“闵掌门如是说，可是认定黄啸就是那凶手？”

　　场中忽然一片沉寂，黄啸仰首望天，脸上表情异常平静，他习惯了被千夫所指，竟也懒得再辩解一句，只说了一句：“我没有杀人，至于旁人信是不信，我也不在乎。”

　　闵峰源脸上神色沉痛无比，缓缓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冯姑娘还有疑问之处？”他这一反问，无疑是指责冯蘅为黄啸开脱，冯蘅脸有愠色，嘴一动却又沉吟不语。

　　“你胡说！”一个紫衣女子在人群外大声呼喊，奋力地挤将进来，陈玄的手下见此女状甚激狂，于是长刀出鞘拦阻于她，那女子面对刀光，竟是毫无惧色直往里闯。

　　无奈人小力微，一个捕头仅轻轻一推，她便摔倒在尘埃之中，钗横鬓乱狼狈不堪，目光中泪光点点，凄楚无限，陈玄心生恻恻，忍着腕上剧痛将她扶将起来，那女子见他一身衙门服色，眼睛一亮，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襟，一迭连声地喊道：“你一定要查清楚，黄大哥是冤枉的，他连一个青楼弱女也肯救，多年来更是相待以礼从无僭越，又怎么会做出这样为人不齿的事，请你一定要查清楚！”

　　陈玄为难地摇了摇头，她眼中的神采一分分黯淡下去，黄啸终于变了脸色，叱道：“你疯了，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原来这名女子正是梅若华，她清早决定离开小镇，闻听黄啸出事，方寸大乱，不管不顾地便奔了前来。

　　她眼见哀求陈玄无望，当即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奔到黄啸身边，面对无数双惊奇打量的目光，竟是全无半分畏惧胆怯之色，昂首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芷姑娘死得蹊跷，各位万不可中了敌人的嫁祸江东之计！”

　　王婆嘿嘿几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各位莫要听信这个女人的胡言乱语，她是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又是黄啸的姘头，她的话如何信得？”

　　王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抵毁，黄啸登时勃然大怒，将冯芷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院内一颗树下，仿佛只抬了抬脚，身形已如鬼魅般欺近那老妇身边，一把扣住她的喉咙，冷声道：“你再胡言乱语试试，信不信我扭断你的脖子？”

　　与此同时闵峰源一声斥喝：“你想杀人灭口么？”迅捷地出手，长剑挽了个剑花，动摇不定地朝黄啸的手臂几处大穴上连环刺去，这一招彻玉连环是青城派的绝技，一招蕴含九招变势，虚虚实实，神鬼莫测，正是攻敌之所必救，逼黄啸不得不撤手放人。

　　黄啸在青城门下十数年，青城武功早已精通，叛离师门后又曾下了苦功钻研青城剑法破绽，这一招彻玉连环虽然精妙，诸般变势他均已了然于心，挥箫连动，正击在闵峰源剑势欲变内力吞吐之间，但见纷繁剑影倏忽一停，闵峰源的剑尖正抵在黄啸手中的玉箫洞孔之中，嗤嗤响声不绝，长剑一没而入，直刺入玉箫之中，闵峰源大喝一声，催动内力，玉箫啪的一声从中断绝，碎成了齑粉。

　　黄啸外伤未愈，伤口本就已崩裂，此番与闵峰源拼斗，本已凝固的暗黑血渍中不断渗出新红来，显见创口继续扩大，他与闵峰源功力只在伯仲之间，受了伤内力大大打了折扣，如此劣势，他更不是闵峰源的对手，梅若华看得分明，啊地一声叫，紧紧咬住了下唇，脸色一片雪白。

　　黄啸连忙纵身后退，他手中抓着那婆子，终究是个累赘，他也不屑杀这婆子泄愤，于是反手便将她肥胖的身躯往后一扔，料想只重重摔她个筋斗便算，岂知那婆子身子软软地跌在了地上，口耳眼鼻鲜血汩汩流出，竟是死了。

　　围观的人本来看打架看得津津有味，突然看见又死了人，吓得轰然退开，闵峰源怒道：“黄啸，众目睽睽之下，你当场杀人灭口，却还有何话说？”挥动长剑奔将过来，大喊道：“我今日便要为武林除却一害！”

　　变故迭生，先是冯芷与冯铁匠二人横死，而如今唯一力指他的证人又在他的手中死去，对方心思缜密，一步步陷黄啸于百口莫辩之地，不由令他心底暗惊，抬头见闵峰源迅捷来攻，只得空手接招，与他在院中相斗。

　　冯蘅目视场中二人相斗，忽然大声道：“闵掌门且慢！”盈盈站起身来，闵峰源眼见即将得手，闻言甚是不悦，皱眉道：“冯姑娘还有何指教？”

　　冯蘅慢慢地一字字说道：“我想向闵掌门讨个人情，将黄啸带回江南，请家父亲自处置此人！”

　　闵峰源脱口道：“不行，绝对不行。”冯蘅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不行？照你所说，是他杀害了我妹妹，当然应该由我们冯家亲自处理，此乃天公地道之事，而你如此处心积虑想亲手杀他，难道不是出于维护武林公道，却是出于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

　　闵峰源暗忖这冯家的女子果然个个是伶牙利齿，嘴里却说道：“冯姑娘此言未免有欠思忖，这黄啸杀害了家父和我师妹，与我青城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虽然背叛了师门，当年却也曾属青城门下，此事亦可算是青城家事，至于令妹被害之事，他日我自会带上贼子头颅亲自登门谢罪，对冯家也算有了交待，在闵某看来，此乃两全其美之计，姑娘若非要说闵某有私心，那闵某也无话可说。”

　　冯蘅仍在微笑，笑容里却殊无一丝温度，朗声道：“对不住了，这黄啸我今日非带走不可！”

　　闵峰源脸一沉，说道：“凡事逃不出一个理字，姑娘如此未免欺人太甚！”
　　冯蘅哼道：“我冯家向来霸道惯了的，难道你今日方知？”

　　闵峰源缓缓道：“姑娘既如此执拗，那么请恕闵某得罪了！”双方一触即发，然而闵峰源见她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却始终下不了手去，他向来爱惜羽毛，不愿人说青城派恃强凌弱。

　　冯蘅却不与他客气，扬脸对身周一直低眉垂首的两名大汉说道：“阿二阿三，给他们点子厉害瞧瞧！”

　　那两名汉子乍看与普通人也并无什么两样，听到小姐叫唤后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连闪，瞬间浑身便充满了气势，双手笼在袖中，懒懒地走到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下，眯起眼睛说道：“此树不吉，易招邪祟，还是除去为妙。”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细如急雨的声响，仿佛雨点撒落，而他二人双手笼在袖中，却分明动都未动分毫。

　　细雨声响了一阵，慢慢止歇，槐树依然枝叶青绿并无异样，隔了一会，空中忽然飘飘扬扬落下无数枯叶，此时离深秋尚远，不知这一树青翠的树叶，何以竟会如同晚秋飘零的黄叶，顷刻间便落了满地。

　　树叶落尽后，树干部分开始慢慢萎缩，发干发黑发脆，无数树干啪啪响着坠下地来，再过一会，整棵树便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树冠，干瘪焦枯，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瞬间老去了容颜，变成了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周围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惊愕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闵峰源一怔，此二人的暗器功夫高明不说，更为可怖的是暗器上的毒厉害无比，偌大的一株槐树，瞬间便成枯槁，当下说道：“久闻江南冯家暗器用毒独步天下，今日得见神技，果然大开眼界。”心底却道：“果然是邪魔歪道，比武不胜，惯使毒招害人。”
　　冯蘅淡淡一笑道：“过奖过奖，一月后冯家将就此事公告武林同道，你若无事，便来参加吧！”

　　闵峰源明知冯蘅此举志在立威，然而这样的厉害招术，自忖并无胜理，心中再有不甘也只得放弃，悻悻然道：“冯姑娘既然一再坚持，闵某也不便过拂汝意，江南冯家名冠江湖，想来也不会做出包庇凶徒之事，黄啸就交由冯家处置，不过可别怪闵某事先没提醒你，这黄啸诡计多端冥顽不灵，小心莫要养虎为患。”

　　冯蘅傲然道：“这个本姑娘理会得，不用你费心提点。”

　　闵峰源带同门下弟子离去，他一走，围观的众人便也散去，陈玄带同同僚殓尸走到最后，忍不住回头望了梅若华一眼，然而梅若华一双美目只专注在黄啸身上，连余光也未曾扫他一眼，他叹了口气，心中莫名失落，茫然走出了大门。

　　冯蘅待众人散尽后，朝黄啸扔过一个瓶子，说道：“这是清芬玉露丸，疗伤颇具灵效，你先吃几粒吧，养足力气才能赶路。”

　　黄啸心中一恸，同样的清芬玉露丸，他怀中还有一瓶，正是前日冯芷亲手所赠，想不到才短短两日，已经是物是人非。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冯蘅也不勉强，将瓶子放入怀中，说道：“在你身上的伤势未好之前，你且与我们一同上路，伤好之后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相干！”

　　她的侍从阿二阿三将冯芷的尸身抬入简易担架之中，一行人举步欲行，冯蘅忽又说道：“尽管情势对你不利，我却知道小妹非你所害，昨晚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又怎能分身回铁匠铺杀人，然则我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我只得从闵峰源手中硬抢了你过来。”

　　黄啸心中百味纷杂，低声道：“谢谢你！”

　　冯蘅大声道：“你莫要谢我，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若不是因为你，小妹也不会死得这么惨，我救你可没安什么好心，只不过小妹待你好，我助她完成心愿而已。”泪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奔出大门。

　　黄啸无语，骨节捏得咯咯直响，眼中怒火燃烧，他恨这贼老天，为何要将所有的祸殃都降临在他身边的人身上，他发誓，苍天欠他的，他要一分一毫悉数讨还。

　　梅若华追了几步，颤声叫道：“黄大哥！”
　　黄啸回过头来，梅若华与冯默正相依而立，巴巴地望着他，他苦笑一声，抚着冯默的头低声说道：“梅姑娘，阿默还小，就劳你费心照料了。”

　　梅若华含泪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

　　屋檐上飞来一只乌鸦，呱呱地不住鸣叫，黄啸神驰远处，轻声说道：“只要我黄啸不死，终有一日会回到青城。”目光渐渐凝寒，一声长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冯默昂起头问梅若华道：“梅姐姐，叔叔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梅若华凝望着黄啸离去的方向，痴痴说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带你去找他。”加重语气又说道：“我一定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