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影落》梓欣宝宝

11、语玲珑

　　黄啸眉头深锁站了起来，放眼望去遍地皆是尸体，一时也掩埋不尽这许多，唯有默念一句：“尘归尘，土归土，人既身死，这副臭皮囊也就随他去吧！”取出一张面具变换了容貌，抬头辨明方向，向山下霞岭镇走去。

　　到得大路后，设卡盘查的官兵渐多，此处乃金人辖管范围，随处皆是金人昂首挺胸的嚣张身影，所住百姓受金兵荼毒已久，神情麻木地来来往往，早没了金人始进攻中原时的愤慨抵制。

　　饶是黄啸打扮成一个最寻常的文人儒士，仍是被一行金兵拦住，为首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到镇上去做什么？”
　　黄啸说道：“访亲！”
　　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黄啸，鼻孔朝天哼哼道：“镇上有乱党出没，凡发现有可疑人等皆不得随意入镇。”
　　“你看我象乱党吗？”黄啸反问。
　　那人咳了一声道：“那可难说，不过我看公子衣着人品，不似普通百姓，倒是可疑得很。”

　　黄啸心中大怒，如果不是顾及还有要事待办，只怕对方的脑袋此刻早已不能安稳地放在胸腔之上。
　　他不欲与他过多纠缠，脑中忽然想起了冯蘅对付多嘴掌柜的法子，微微一笑，这法子倒是省事得很，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晃了晃，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你再瞧清楚些，我象不象乱党？”

　　黑眼珠见了白银子，没有不欢喜的，那人眼睛一亮伸手接过，脸色也放宽了，说道：“公子既然有证据在手，却又为何不早拿出来。”扭头对身边的小兵喝道：“放行！”然后笑嘻嘻地对黄啸说道：“公子请慢走！”
　　木栅栏缓缓打开，黄啸拂拂青衫上的尘土，昂首走了进去。

　　镇上缉查尤密，挨家挨户地搜查盘问，闹得百姓们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想必金兵已然得到消息，知晓义军就潜伏在霞岭镇上，所以才不遗余力地搜寻捉拿。

　　见此情景，黄啸不便向人随意打听酒馆的所在，沿着街道缓步逛去，转了两条街，迎面一家小小酒馆挑出了一张破旧布帘，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大字：“曲三酒家”

　　黄啸心中一凛，迈步进入，因金兵滋扰，店内并没什么生意，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一个半大小子拿着硬纸拍，蹦跳着在店内打苍蝇，忽地重重一拍打在柜台之上，惊醒了掌柜的沉酣美梦，他睁开朦胧的眼，当头一个暴栗打下去，吼道：“臭小子，整天只知道疯闹，看你二哥回来不揍你一顿饱？”

　　半大小子比游鱼还要机灵，没等他打到第二下就窜出了店外，冲他挤了个鬼脸跑开，掌柜正要追赶，猛然发现了一身青衫形容冷漠的黄啸正站在店内，他讪讪地放下手，迎上前招呼道：“客官要吃点什么吗？”

　　黄啸游目四顾，酒馆内陈设简单，仅数套桌椅，靠墙摆放的酒坛子却堆放得老高，他盯住酒坛子沉吟不语，眼角余光睹见掌柜的双眼闪烁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混沌，心中一片雪亮，加之肚中也确实饥了，于是笑道：“来一坛好酒，再来几个下酒菜。”

　　掌柜扭头朝屋里喊了声曲三你给我死出来，门帘挑开，走出了一个斯文清秀的少年，双眼机灵之极，掌柜叫道：“曲三，快给这位客官拿坛酒来。”

　　少年曲三答应了，走到酒坛边俯身便去拿那坛上好的竹叶青，黄啸忽然道：“且慢！我要最里面那坛！”

　　掌柜刚刚拿出花生米，牛肉，豆腐干之类佐酒菜放在他桌上，闻言一愣，说道：“客官，这里面的酒和外面的酒不是一样的吗？”

　　黄啸摇头道：“那可不同，你别欺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这外面的酒都是事先兑好了水的，只有这里面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好酒。”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边，作势把酒一坛坛地往外挪。

　　果然才只挪得几个，便听得身边风声倏动，掌柜蓦地欺近身来，一把攥住了黄啸的手腕，沉声道：“遮莫客官不是来喝酒，却是来闹事？”黄啸轻轻一挣，反手向他掌中点去，使上了小巧之极的点穴手法，那掌柜的擒拿手精妙之极，在黄啸的兰花拂穴手攻击中居然还能寻隙反击，瞬间二人指来拳往交换了七八招。

　　那少年曲三在一旁观战，身边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人，容颜潇洒长身玉立，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颇有愁苦忧虑之色，眉心纠结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仿佛心事重重殚精竭虑。

　　那人凝望了片刻二人相斗，忽地提气叫道：“阁下武功精妙，想来不是奸邪之流，曲伯你先退下！”
　　黄啸哈哈一笑，率先收掌站立，掌柜陈伯不甘心地叫道：“王将军，此人来意不善，又一眼看穿机关所在，若不立时拿住他，只恐他泄露了机密，给大伙带来祸殃。”
　　被他称为王将军的人肃容道：“来者是客，且听听他的来意，莫要太早下结论。”
　　黄啸见他气度沉稳雍华，不禁心中暗赞，抱拳说道：“阁下可是义军首领王吉？在下受曲武所托，有一句话要转告阁下！”

　　那王将军尚未答言，少年曲三已惊呼一声，先前逃出门外的半大小子也挤了进来，二人一齐望着黄啸，目中露出惊惶之色，冲口而出：“二哥他怎么了？”
　　黄啸道：“曲武言道军中出了内奸，挟带义士名单投奔金兵，他和部下被金兵围攻，力战不屈身死，临死前他有一句话托我转告王吉将军，命大家早早回避，免有损伤。”

　　曲三与幼弟面面相觑，脸色惨白，曲三毕竟大着几岁，虽眼中蓄泪神情倒还镇定，他的弟弟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上被泪水冲开了两道泥沟，他一边抹泪一边跳脚，仰起一张狼藉的花脸大叫道：“二哥不会死的，我要二哥！我要二哥！”曲三将弟弟紧紧拥在怀中，眼中浮上悲愤之色，恨恨叫道：“我一定要杀光金狗，为二哥报仇。”

　　王吉眼中一抹哀伤一瞬即过，随即面沉如水，转头对掌柜的吩咐道：“曲伯，劳烦守好铺子，我与这位义士有要事相商。”
　　曲伯老泪纵横，点头答应，抹去了泪水，强自镇定地坐在了柜台边，王吉走到墙边堆放酒坛的所在，探手摸到了一个机关转动数下，只听得房内咯咯声响，待得声音止歇之后，他带同二人走进房间，房中地上赫然开了一个洞口，隐隐见一阶楼梯蜿蜒而下，他拱手对黄啸说道：“因金兵搜捕甚急，众人权且躲在此地，阁下勿要嫌弃地方狭窄。”
　　王吉当先走下楼梯，曲三紧随其后，黄啸见此人英爽豁达，竟也丝毫不以身入险境为虑，毫不迟疑地跟随而入。

　　待黄啸进入之后，头顶机关轧轧声响，缓缓关闭，洞内陷入一片漆黑，王吉晃亮火折，一步步地往下行进。

　　地道斜而向下，挖得虽不深却很长，走了数十步始到尽头，洞内潮湿窒闷，火折光越来越微弱，抵达一扇石门后，前方再无进路，王吉轻叩石门，片刻后石门便被人从里打开，开门的人是一位道长，见到王吉后轻轻地叫了声：“师弟！”

　　里面豁然一片开朗，空气流通轩敞无比，竟容纳了数百人之众，人人安静屏息，庄容整肃，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见一丝一毫喧哗。

　　王吉往大厅内一站，神情威仪，昂然便有王者风范，朗声道：“各位，承蒙这位侠士传得消息，曲武与部下数百人为金兵所杀害，义士名单亦已遭泄露，此时情形万分危急，但我会保证各位义士的安全，定会平安送诸位离开此地。”

　　厅内登时如同烧开了一锅粥，议论纷纷。
　　“可恶金狗，老子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直娘贼，老子不逃了，率众杀上金兵大营去，誓与完颜宗翰那狗贼同归于尽。”
　　“对，何必受这窝囊气，死便死，多杀几个金兵也值了！”
　　.......
　　异口同声，齐要与金兵决一死战。

　　王吉沉吟不语，义军势弱金兵强盛，多年来辗转各地与金兵周旋相斗，已然死伤惨巨，尤其如今情势危急，能保存一人便能为今后的抗金大业更添一分力量，光凭血气之勇只能枉送性命而已。

　　他缓缓开口道：“金狗占我中原，几有血性者莫不以驱逐鞑子为已任，但此时却不能拼一时之勇，各位稍安勿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日待元气恢复后，联合各地义军，卷土重来再与金兵决斗不迟。”

　　厅内声音渐渐安歇，其实众人何曾不知道此时该当避其锋芒退为上策，但人人积怨已久，就这么放弃基业任谁也不甘心，心中怒火尤其难平。
　　短暂沉默过后，人人开始怒骂那无耻之叛徒，越骂声音越大，或直言怒骂或污言秽语，南腔北调，齐集骂人语言之大成。

　　江湖汉子大多豪爽，性之所至心中无所顾忌，但听得越骂越是不堪，直奔人祖宗十八代而去，王吉暗皱眉头，便在此时，厅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

　　俨然是一个女子声音，声音虽不大，却将众人声音一齐压了下去。
　　“真是好笑，你们不想法子逃命，却有闲情在这里骂人？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怪不得屡战屡败，被金兵逼得无路可走！”

　　此女言辞刻薄之极，字字戳到众人的痛处，已有人跳出来怒吼道：“是谁？快出来，在人背后说这等风凉话，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声音娇声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王吉目光如炬，听声辨形，脚尖一踮踢出了一粒石子，激飞上洞顶，但见红影翩飞，一个女子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革囊，笑盈盈地望向众人。

　　她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啪的一声将革囊掷在了地上，包布散开，骨碌碌地滚出了一个人头，虽血肉模糊，但众人仍可一眼辨出正是曲武手下的将士许峥，登时有人按捺不住，提刀喝道：“小妖女，竟敢杀害义军中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那红衣女眼睛一转，定在王吉身上，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笑意，启齿道：“人是我杀的，你便如何？”

　　王吉思忖了片刻，竟然拱手为礼，朝红衣女深拜下去，正色说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除却我手下叛徒！”

　　余人大哗，皆料想不到一向谨慎忠心的许峥竟然会是出卖同仁的不义之徒，但见那红衣女神色间颇为鄙夷，手中剑尖指着地上的人头，曼声说道：“此人见财起义，为了两千两黄金泄露了义士名单，包括曲武的藏身路线也是他向完颜将军告密，我无意中发现这狗贼与金兵勾结，提剑便割下了他的人头，且送于王将军做一份见面礼。”

　　江湖中人重视名节，尤其痛恨出卖朋友无良之行，但听呸呸呸之声四起，众人皆涌了上来向地上的人头大吐口水，黄啸本来一直默然不语，看到此处却有些啼笑皆非，这些直白豪爽的江湖汉子，竟丝毫不会掩饰内心的情绪，爱恨泾渭分明。

　　王吉待众人发泄过后，这才对红衣女说道：“林姑娘，叛逆之事承你出手，此恩情容后再报，但是，你这一路之上与我争斗不休，到底有何用意？”

　　红衣女面上飘过一抹潮红，眼睛却一瞪，扬起下巴说道：“你我尚未分出胜负，我若任你离开，天大地大，却到那里再寻你去？”

　　王吉叹了口气说道：“林姑娘，你我大大小小共决斗过不下十次，在下侥幸方与姑娘战成平手，胜负其实早已分明，你一再纠缠又是何苦？”
　　红衣女面色一冷，哼道：“我偏要分出个胜负不可，这回且放过你，下次等你空闲了，我再找你决斗！”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红影一闪，已从众人眼前一掠而过。
　　王吉默默注视她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目光中充满了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