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梦箫》萧疏折白柳

3、第 3 章

　　夏夜的上林苑是伽蓝城最舒爽的地方。从中州传过来经过花匠多年培育改良的花卉能开更久，从而大大丰富了夏天园林的色彩。此时栀子含露，石榴抟火，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端的是赏花纳凉的好去处。审娘在荷塘边的露台上抱了琵琶，看绡姬跳舞。当日在大殿上看她散发献海国舞蹈便是惊艳万分，现下她一头水蓝色长发用白玉簪半挽，穿了空桑舞衣作宫廷舞蹈，却是别有风致。审娘不太熟这支舞曲，中间不由断续了两次，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绡姬道歉，却听得池边游廊下，有极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过来：“已经很厉害了。这支曲子是很难的。”
　　真岚从廊檐灯影下走出来，面容略显憔悴，笑起来却仍是颇有精神。审娘有些惊喜的跑过去，拉着他上下看了看。绡姬轻笑：“傻丫头。我都说了他醒来没事的，就是不信我。”审娘这才觉得失态，放手退了一步，却还是忍不住笑。绡姬挥挥手：“哎，我走啦，你们慢慢聊。”

　　真岚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仍走回游廊上缓步，倒似真只是来散步的。审娘却自有些心虚，默默地跟在他后头。就这样走了一会儿，真岚站住了，侧身站定，望着栏杆外的花木。审娘又纠结了一下，忍不住问：“那个……你……怪不怪我？”
　　“嗯？怪你什么？”
　　“我自作主张，没有早一点向大司命他们说是绡姬给你用了龙藻香啊……”审娘小心的看着真岚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不过……她一开始根本也没有告诉我你可能永远不醒来这件事。我还以为真只是让你好好睡一觉做个梦呢……”真岚稍稍偏过头看看她，忽地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动作快到从出手到收回身侧审娘连动作都没有看清。看着迟钝了一拍才捂住额头惊呼的审娘，真岚坏坏一笑：“不怪你。这事你对大司命说了也没用。”审娘这才稍为安心，见真岚似无意多言，便也闭了嘴。
　　有风起，簌簌摇落了许多即将开败的嫣红凤凰花飘落砌下。半晌无言。
　　审娘问：“真岚…你……真的梦见太子妃啦？”
　　真岚轻轻的“嗯”了一声。
　　审娘转头看他一眼：廊下的灯笼晃着，映得他影影绰绰，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她又转过头去，仍旧盯着廊下的石榴。
　　她又问：“那…你开心吗？”
　　真岚仍只是嗯了一声。她偷眼再看他：今日不似要上朝时冠带严整，此时夜风忽劲，吹起他随意散落的额发，掩映了他的面容。
　　审娘终于是泄了气。
　　她不自觉的略略低头，无意识地盯着真岚腰带上垂落的穗子，正要开口，却未想真岚先说话了：“哎，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审娘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正好这几日改了一段戏，唱给你听听？”听真岚道了好，便先放下琵琶折身回去露台取了檀板来。
　　檀板一响，直如水滴玉磬，空谷传屐，回荡在和润的夜里，便平添了几分清秋意味。
　　“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切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中州的戏腔虽被审娘改了些许，仍是婉转绵长。真岚侧头听了半晌，道：“这是牡丹亭？这段叫什么？”
　　“诉衷情。”审娘放了檀板道。
　　“好名字。”真岚笑笑：“最近顾大师有什么新作吗？先透露一下？”审娘噗嗤笑出来：“什么大师呀，臊也臊死了。新词么是有的，不过曲子还没完善好，先给你听听。”说着便抱了琵琶，试着弹了一段，清清嗓子。
　　“龙烟惹遍千花慕。西宫北苑无人顾。阶前月冷凭独步。安得渡海翻波去……”
　　真岚收了笑意，低头看她。
　　可能是新改写的曲子实在不顺手，审娘手上磕磕绊绊了一阵终于拉回来：“……也当忘也么哥、也当忘也么哥。便是些旧时年光无觅处。”
　　起码比平时快了一倍的一口气唱完，审娘第一次觉得如此不安。但是真岚对词不置一词，只问：“这格式倒是新鲜。”“嗯，这个叫做《叨叨令》。”
　　仿佛是响应这首词，一直被半遮在凤凰树后的月亮此时完全露了出来，月华安静流泻在廊前蔷薇架上。
　　再一次鼓起勇气：“还有一件事，绡姬让我转告给你。”
　　真岚没有回头。
　　“陛下在幻梦中见到的白璎郡主，其实，并不是——”
　　凤凰花落地的动作仿佛忽然被凝结。
　　“并不是幻觉。”
　　真岚猛然转头。
　　只那一瞬间审娘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无数轮转的时间轰然塌裂。
　　感觉……面具要碎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真岚的目光抓紧了她，里面似乎有什么炽烈的东西点燃了一直以来的枯寂。
　　“她说，郡主比你更早进入了龙藻香的幻梦，而且看来她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最后想到的人应该是你。她幻梦中的那个你当然是幻觉。但是后来当你也进入了龙藻香的幻梦，而且对象刚好也是她时，你们就很神奇的共享了一个幻梦——也可能是你直接进入了她的幻梦。所以……可以视为在这几天，你直接面对的，都是郡主本人……”
　　面前男子的身形晃了晃，真岚的脸色在光影错落的灯笼下奇异得可怕。他往后踉跄了半步好容易站稳，忽地抬手想要掩住什么，却已来不及，一口血便已喷了出来。审娘伸出去扶的手都僵住，吓得愣在原地。真岚微微弯腰向后又退了两步扶住廊柱，对审娘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审娘几乎带着哭腔在喊：“真岚！”
　　真岚撑住额头，良久，犹带血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终也有为这‘苍生’不得不离开你的时候……”他随即直起身，仿佛刚才的失魂落魄都只是审娘的错觉。“西海的问题也该有回音了，我先走了。你……你也别太晚回去。”言毕，他对她温和的略一颔首，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

　　小空山和空寂山脉之间的海湾里，海波有些诡异的平静，泛着微弱的银光。然而如果你走近这片海水看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并不是海水，而是密集排列的螺舟。此时已有数十人从中拖出沙车，登上了陆地，整装待发。
　　为首的巫咸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数不清多少次地抬头仰望星空。象征着空桑帝星的昭明已经黯淡了数日，让他更坚定了反扑云荒的信心。
　　然而今天的星辰似乎有些不同。
　　刚刚踏上云荒大陆的巫咸和巫即都震惊的看着东方的昭明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蓦地光华大盛，明亮如初。
　　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恐惧。
　　“没办法了。”巫即低语：“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难回头。既然他真岚还不死，我们就送他一程。”巫咸凝重地观测着星辰，道：“黯烁赶到了吗？”巫即点点头：“他从帕提亚出发，今晨已经到达帝都。现在是时候让他出手了。”巫咸长叹一声：“偷盗兵符、矫诏、出兵，哪一条可都是死罪。真想不到，有一日我等的性命，竟要交付到黯烁那种杂种手里。”巫即眼中闪出一丝冷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旦你我功成，便是万世称颂，彪炳春秋！如今只盼黯烁能得手了。”巫咸默然不语。沙风呼啸着卷过西荒，隐藏了什么东西逼近的声音……

　　积压了数日的奏疏层层叠叠地堆在花梨木条案上，看起来还被慕容修按门类分了好几堆。真岚跨进门的时候还正好见到內侍捧了新的来为之添砖加瓦。见他进来，原本坐在一边替他批阅的空桑大丞相站起来对他一揖，笑道：“陛下总算舍得回来？微臣可是累死了。”真岚大笑：“所以真该让大家都来改一改，好知道以后奏疏不要写得太啰嗦，搞不好就得自己批。”言笑完，慕容修仍旧说正事：“陛下所料不错，沧流果有异动。只是如今昭明星亮，不知他们是否会孤注一掷。”真岚把慕容修按回椅子，自己也坐回条案后：“西京到哪了？”
　　“已近日月湖。沿途遣使知会了曼尔戈部和达坦部随时备战。萨其部和空寂城方面早已传音过去令其留意海面动向。”
　　“好。”真岚沉思片刻，道：“冰族的飞廉元帅，我曾见过的。此次出兵，应该不是他的意思。莫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慕容修道：“这几日辛苦丞相了，你先回去吧。”
　　慕容修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告退。
　　后半夜却是风平浪静。
　　第二日仍然毫无变化。慕容修许是猜出了他的用意，过午都不再入宫。
　　这一夜下起了雨，并不大，淅淅沥沥地打落了许多蔷薇。真岚终于扫荡完所有的奏疏，懒洋洋地伸长了身子仰面躺倒在后殿的竹榻上，像一百余年前的自己一般再次发出那句感叹：“皇帝真是份苦差事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做。”
　　外面的雨声中，忽然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真岚微微眯眼：自己终于没有白等。
　　“吱呀”一声，似乎是风将一扇窗吹开了。窗外现出幽暗的夜色和在雨丝中若隐若现的芭蕉。
　　真岚没有动。
　　殿内仿佛也开始下雨，沙沙的声音从小到大，竟似无数春蚕在里面吐丝。
　　真岚猛然出手。
　　空气里浮现出一个人来。少年有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眸，发丝乍看是淡金色，却又隐隐透着些蓝。这人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而剑的另一端，正拈在真岚两指之间。
　　“哦？这术法学到这个地步已经算不错。”真岚冷笑一声，右掌去锁他咽喉。少年弃剑后跃，蹿上了屋梁。
　　真岚没有追上去。
　　吐丝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明明殿内空空荡荡，真岚却忽然侧身避开了什么。
　　是鲛丝。这周围不知何时已密布了经过特殊处理的鲛丝，锋锐而坚韧，更关键的是肉眼几乎不可察。
　　嗤笑一声：“就你们，还想学苏摩？”话音未落，真岚指尖光芒暴涨，霎时周围逼近的数十根鲛丝皆数化为灰烬。
　　梁上的少年一愣，挥舞着手臂继续操控着漫天鲛丝织成天罗地网，真岚从还未合围的缝隙中凌空跃出，在帷幔上轻轻一借力，径往少年方向而去。少年挥出数条鲛丝袭向他。真岚不为所动，在漫天死亡之线中穿梭来去，不时并指斩断数条，已靠近刺客身侧。少年多次不能得手，终于开始有些焦躁，此时见真岚缩短了二人的距离，忽然大喝一声，青黑的暗光从他袖中猝然闪出，直刺真岚。这个距离，基本避无可避，可以说这一招狠辣非常也聪明非常。几乎就在下一个瞬间，青黑色的针被什么透明的东西反弹，纷纷落向少年，少年神色大变，想要点足离开原地却已来不及，几枚针刺入他的小腿，毒性立即发散开来，他以跃起的姿态坠下大梁。真岚忙施出术法接住他让他缓缓落地，上前探视。可惜针上毒过于霸道，此时已回天无术，少年只来得及发出两声接近干呕的声音便没了声息。
　　真岚皱眉。方才正是为了活捉他才几乎不用术法与他周旋这许久，却不料他猝然发难，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放出防御结界，导致功亏一篑。

　　泰启十年的夏季，一场狙击战无声无息的在小空山下的海湾中结束，云荒大陆的百姓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战乱和屠杀在这一年曾离他们这么的近过。
　　真岚站在紫宸殿门口，望着庭前梧桐落下第一片黄叶。

　　后记：
　　遥远海洋彼端的黑色石塔中，雪色长发的女子睁开双眼。
　　白璎缓缓坐起，擦去颊边的泪。梦中人温柔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她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曾和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十月十一日，苏摩为自己承受致命一击后消失不知所踪，自己灵体衰弱眠于无色城。真岚出征前告知了自己所有的真相，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留下一句低语：
　　“再见，睡美人。”
　　一念及此，许多往昔的记忆纷纷破冰而出，浮上记忆的水面。
　　“我想我是幸福的人，可以和所爱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阴……”
　　“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担心自己有没有耽误你，使你错过了最爱的那个人。”
　　“不过，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白璎伸出手，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泪水再一次滑落脸颊。她抱住膝盖，把自己蜷起来，心绪纷乱来去，冲击着她已沉寂多年的心。
　　“真岚、真岚……”夜风带走了她低声的呢喃。
　　窗外唯有冷月无声，照尽云荒西海、中州碧落、古往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