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忍别离 ...
-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周不渡忽觉心口发冷,推测是杨悉檀的魂魄附入了镜中。桌对面,越千江正处于僵死状态,双目紧闭,浑身被符纸包裹,同样没有心跳呼吸。
周不渡独自坐着,直到此时,才能静下来思考。
早上,他还在实验室里做数据分析,改进AI的心智模型。
午后,他放火烧了实验室。
夜里,他的灵魂就来到了这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死亡,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玄妙奇幻,像一场离奇的梦,远没有第一次让他印象深刻。
那时,他才四岁,代号“E042”,他的“家”,一座名为“茉莉花墓穴”的地下克隆人生产工厂,被列昂尼德带领雇佣兵围剿。工厂的主人死了,主控系统启动自毁程序,机械卫兵把孩子们驱赶到往垃圾围,做销毁处理。
销毁活一个生生的人,这在任何正常人看来都是绝难想象的事情。但他的世界就是这样,高科技、低生活,更重要的是,克隆人孩子们被当作商品驯养,从未接受过正确的教育,他们排队站在传送履带上,安静地等待跳入焚化熔炉。
周不渡站在熔炉前的那个时刻,尚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与死神照面。他望着深红的炉火,不觉害怕,只感到忧愁,一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遣的忧愁。
纵然雇佣兵马上就闯了进来,杀死了所有的机械卫兵,关停了所有流水线,列昂尼德刚好走到熔炉前,把将要跳下去的他抱了起来,后来,还收养了他。但他的忧愁没能化解,反而永久地留在了心里,变成一个光照不进的黑洞。
他活了下来,却始终没能接受这份幸运。他总是想:“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克隆人中的一个,就算拥有与‘正品’相似的头脑、相同的外形,仍然只是复制品。列昂尼德给我取汉文名,培养我学习汉字、教授我华夏文化,都是因为我的‘正品’、他的爱人来自华夏,如果我不像正品,如果我不如正品那样优秀,他一定会对我失望。”
时时刻刻处于这种巨大的矛盾之中,他既自信,又自卑,总是不由自主地拿自己与所有人比较,没有朋友,害怕建立亲密关系,像一个隔着窗户窥看他人生活的局外人,活在生活的表面,不知幸福快乐为何物。
异世重生,他很庆幸,庆幸灵魂能够逃离原本的世界,与那具复制来的肉身相隔遥远,过往种种不复存在。但他也很惶恐,他躲入了别人的躯壳,偷去了别人的人生,依然要活在“正品”的光环与阴影之下。
忧愁如潮般涌起,汇聚在周不渡眼里。
他抬起头,不想让眼泪落下来,这太矫情了。
灯已灭,黑暗中,一只手忽然拖住周不渡的脸颊。越千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面前,月夜清辉下,琥珀般的眼睛清澈又神秘,缠满符纸的手冰冷僵硬,但为他擦拭眼泪的动作无比轻柔。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世尊赐予他们法宝,让他跟越千江建立起深深的羁绊,至少在从今而往的十年里,谁都离不开谁。
·
却说,昨夜天崩地摧、异象频仍,岛上的人哪里睡得安稳?
清晨时分,巡逻的王大走到后山海湾,见了那古怪祭坛,寻着散落的黄符、血迹,找到了人厨子的小茅屋,发现屋内一片狼藉,以为那厨子又偷偷杀人吃肉,回头就报给了寨主。
晌午,寨主花拂衣带了人从,远远围住杨悉檀的茅草屋,单枪匹马闯上前来。
“胡来,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花拂衣身材高挑,眉眼相当明艳,但轮廓粗犷,尤其是鼻子,线条刚毅有若刀削斧凿,看起来不算很美,却令人印象深刻。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面有风霜,但因常年内修外炼,精神爽朗,利落干练,又因久经沙场、执掌匪寨,举手投足间更带一股历经磨洗的沉着,柔软又坚毅,是个真真的女豪杰。
“杨悉檀,姑姑找你也不见?”
花拂衣不见人影,未闻回音,意识到不对劲,便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屋里,一个男人坐在床上,身披杨悉檀的道袍,外露的脸面、脖颈及手掌皆被黄符裹住,不见呼吸心跳,仿佛僵尸。
一个少年半跪在床前,正替那僵尸整理衣衫。
“阿……越?”花拂衣一见到那僵尸的轮廓,便认出了他,只是不敢置信,不由发出疑问。
床前的少年动作忽停,却没有答话,亦未回身。
花拂衣似有所感,道:“你回头,让我看看。”
少年回头,笑了笑,右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你……”花拂衣手里长枪落地,快步上前,摸了摸那少年的脸,又探了探他的脉,眼里思虑万千,神情千回百转。
花拂衣的故事早已被编成话本传唱,《神箭女将军》在大周可谓是家喻户晓。
她原名柳琢玉,曾是官妓,做过前朝韩将军家的歌姬,因为才思敏捷、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备受主人宠爱。某日,昭宪皇太后被契丹军围困,她单骑出城,请来救兵,因此被太后认作义女,得了丹书铁券。
原本,她是要嫁给韩将军做侍妾的,也算是有个名分了。但秦王周温嵘听说了她的事迹之后,不顾世俗教条,登门劝说,请她担任武官,随自己征战四海。
那时的周温嵘才十八岁,刚从青阳山上下来,身边只有阿越随侍,但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就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柳琢玉听完他的话,没想便答应了,还让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花拂衣。
花拂衣为周温嵘冲锋陷阵,后来当上了比韩将军更大的将军。周温嵘是她的伯乐、兄弟、至交好友,她绝不会看错,面前这少年的长相与温嵘分毫不差,只有情态不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金瞳罗刹从地狱里爬了上来,跟在这少年的身旁,毋庸置疑,他就是秦王的遗孤。
但花拂衣到底是沉着,没有多探究,问:“杨悉檀呢?”
周不渡摇铃念咒,驭使僵尸从床上离开。
杨悉檀的尸体就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周不渡按照杨悉檀的吩咐,向花拂衣说了预先编好的谎言,最后说:“师兄让我带师父离开。”
“怎会如此?”花拂衣难掩惊异。
但周不渡避而不谈,只问:“会不会害了你?”
“廷兰是个君子,是非分明,虽然这事实在是……”花拂衣摇了摇头,她不相信杨悉檀会害死周廷兰的孩子。
胡来真名杨悉檀,是周温嵘跟越千江在战场上捡到的孤儿,周温嵘做了他的养父,越千江做了他的师父,无奈两人常年征战,便把他寄养在京都汴梁的楚王府里。
后来,周廷兰为救周温嵘付出所有,像杨悉檀这样爱憎分明的人,无论在江湖上如何兴风作浪,都不可能做出害死楚王世子这样的糊涂事。
而且,杨悉檀怎么可能会死呢?他可是“千山独行、万川自渡”的胡来道人,闯过法师们绕着道走的龙潭虎穴,杀过天师治不了的凶煞鬼厉,在少室山大雄宝殿上吃过肉、在真武门三清殿里醉过酒,无论惹了多大的麻烦,都能全身而退。
有人说他是鬼,有人说他已经成仙,花拂衣不确定,她只是知道,传言大都是真的,杨悉檀天生仙骨却不屑为仙,连大周剑仙沈玄风都奈何不了他,自来让他三分。
此事必有蹊跷,但当务之急是保住秦王的遗孤,花拂衣便道:“没事儿,我有丹书铁券,不须惧怕。这些年人心散了,寨子早已难以为继,也是时候各奔东西了。”
周不渡:“谢谢你。”
“不必言谢!”花拂衣摆摆手,“打算往哪儿去?”
人家为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准备放弃整个匪寨,周不渡觉得不应该再说谎,便坦言说:“武……”
“且慢!还是不要说了,我人脉很广,很快就能找到你。”花拂衣其实是怕自己被抓住拷问,这才突然止住。
她匆匆来、匆匆去,抱着杨悉檀的尸体走出房门。关上门,站在门外,却没忍住往回看,很想再多看那少年几眼,从对方身上寻找故人的音容。
周不渡也扒着门,视线穿过门缝,落在花拂衣身上。
花拂衣何其敏锐?回首,粲然一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不渡被问住了,略一回想,越千江和杨悉檀都没提起过这身体原主人的名字,好在花拂衣应当也不知道,于是,他便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周不渡。”
“不渡?是你爹能起出来的名儿。”花拂衣失笑,朝周不渡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继而回身离开,仰天长叹,“十数年,深恩负尽,终能得报,幸甚、幸甚!”
十八年前,谁都没想到大周战神会突然暴毙,草草办了葬礼,花拂衣甚至没能见到周温嵘最后一面。十八年后,因缘际会,周温嵘的遗孤忽然出现在面前,她必要保住这个孩子,守住秘密,即便粉身碎骨,亦是无怨无悔。
杀人的,偿了命。
大伙儿见到胡来道人的尸体,都服寨主公正,没有半句疑问。
但背地里传言四起。
有人说,胡来道人掳走了楚王世子,意外让人厨子把世子杀了吃肉,他便杀了人厨子,再畏罪自尽。
又有人说,胡来道人拿世子做了祭祀,修为暴增,经受天雷后霞举飞升,人厨子跟摧花手偷看到了他的秘术,为此赔了性命,还拖累了岛上的兄弟们。
总之就是飞来横祸,一时间人心惶惶。
·
话分两头。
却说,余若真为救周子皙,不顾劝阻,二度出海。这回他坐着上好的船只,让从小在东海之滨长大的刺客金雪瑕驾船,虽然又在差不多的地方遇上了风浪,但不仅没有着道,还识破了那风浪其实是幻景,源自藐云岛外的障眼法阵。
无奈那法阵复杂精妙,即便是他这样的玄门高徒,没有信物在身,破阵仍费了些许时间,登岛已是日出之后。
当时,花拂衣正带人查探人厨子的茅草屋。
余若真沿途尾随,远远望见满室狼藉、锅里有煮烂了的肉羹,地上散落着周子皙的衣裳物件。
但他在楚王府潜伏多年,知道胡来道人杨悉檀与王爷有旧,自然同花拂衣那般,并不相信对方会害死子皙。
他继续窥探,见花拂衣去了杨悉檀的住处,带着杨悉檀的尸体出来,在这之后,却又悄悄派了个亲信,叮嘱其把行囊送到杨悉檀茅屋的门前。
他更觉蹊跷,半道上拧断了那送东西的人的脖子,把人藏到隐秘处,翻看行囊,见里面不过是一些盘缠家什。他心里疑惑更甚,便换上死者的衣裳,提着行囊,送到地方。
余若真从门缝里窥视,见周子皙坐在桌边看地图,身后床上躺着一个浑身贴满黄符、背负玄铁长匣的古怪男人。
他直接推门而入,假扮小厮,道:“寨主给公子送了东西。”
周不渡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戴上易容符,匆匆扫了眼来人,旋即低头,道:“有劳了,放下就成。”
余若真压低声音,道:“是我。”
“什么?”周不渡抬头看他。
余若真眼神一凛:“你不认得我了?”
周不渡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余若真沉默着打量“周子皙”,发现其额前有伤,像是被钝器击打脑袋所致,推测他失去了记忆,心里五味杂陈。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马上带世子离岛,与楚王大军会合,还能得到王爷的感激。可他不想那样做,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幽暗隐秘的念头,想把周子皙据为己有,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再不让任何人看见。只是,他暂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也不想伤害子皙。但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他不免犹豫起来。
“你是公子的人。”金雪瑕从屋顶飘然落地,径直走入屋内,瞥了余若真一眼,自作主张,说了谎,“你被摧花手掳走,用了迷药,两个日夜昏昏沉沉,记忆不大清楚。”
余若真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但金雪瑕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十年前,自己把年幼的余若真从黑店里解救出来,而后跟随保护到今日。虽然余若真心思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但有一点是显然的——想要周子皙,又要不起。
金雪瑕很快便将完成契约,在离去之前,他想帮余若真圆满夙愿,便单刀直入,先行试探。若周子皙当真失了记忆,余若真自然容易得偿所愿;若周子皙是因着什么顾虑才假装失忆的,余若真只需责备自己开玩笑不分场合,三两句话便可糊弄过去。
来人在观察自己,周不渡也在细看对方。
黑衣蒙面的那个,眼神语气皆是泠然,脸白得像雪,气韵亦然,没有不虞或桀骜,只是冰冷,全然的无悲无喜,不似个正常人。
那位“公子”就正常多了,英俊儒雅、清贵温文,只是形容狼狈,双目泛红,像是奔波了许久、忧思伤神的模样。
周不渡没有江湖经验,但本能地不想跟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产生瓜葛,未免被对方套话,便先把话说死了,道:“胡来都告诉我了,我少不更事,在江湖上结了许多仇怨,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亦是随业报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信他。”
他的态度很显然,意思是,我笃信杨悉檀的说辞,无论你们再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杨悉檀哪里想得到?自己胡说惯了,随口几句瞎话,原意只是吓一吓周不渡,让他往后低调做人,却正合了金雪瑕的意,给了他发挥的余地。
金雪瑕添油加醋,说:“不错,正因你仇家太多,公子方才日夜兼程追来,纵然单枪匹马,亦要冒险深入贼窝,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好在你无事,速同我们离去。”
周不渡:“多谢两位牵挂,但我已觉今是而昨非。若你们真是我的朋友,便请回罢,我想远离江湖,已想好了去处。”
余若真静静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不渡身后的僵尸,从其轮廓、身形及随身物件判断,应当就是昔年照拂自己的大善人何鸾,亦即恶名昭著的金瞳罗刹越千江。
但天下道法三千,死而复生之事在他看来并没有多么神异,他甚至在越千江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这不失为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可惜眼下不是探究的时候,他只能按捺疑惑。
至此时,金雪瑕已经做完铺垫。
余若真便才开口,笑说:“床上躺着的,是你的师父,金瞳罗刹越千江。他的玄铁匣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鸣鸿刀,刀长五尺,通体漆黑,刀柄刻一双青鸾,乃秦王亲手所造。另一样是紫金洞箫,长一尺九寸,南海紫竹制成,韩湘子的旧物,南梁国破之日,后主向秦王请罪时所赠,名曰照影。”
还真认识啊?周不渡不敢乱说话了。
余若真向前一步,抬手,道:“你后背上有花绣,纹的是鱼化龙图。”
周不渡后退一步,避开。
“别磕着床方。”余若真收手,眼神有些受伤。
周不渡将信将疑,解开衣裳,对着梳妆铜镜回头照看,果真见到自己后背刺有纹身,在左后背肩胛骨的下方,那里原本有一道疤痕,上面纹有一朵莲花、一条鱼尾。
余若真笑了笑,说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可惜只成了半幅,前日,你同我说起,让我帮你绣完。”
这纹身所在之处很是私密,周不渡想,这位“公子”可能的确是原身的朋友,而且关系很亲密,他对原身的关切不似作伪,把伤感藏而不露的模样实足令人揪心,但他跟像越千江、杨悉檀一样认错了人,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周不渡叹了一口气,道:“抱歉,我意已决。”
“不,是我来晚了。”余若真无奈摇头,眼里却像有火在燃,酝酿着一股复杂的情绪。那眼神浓稠,若有实质,几乎成了一双抚摸着周不渡眉眼的手。
“呜——呜呜呜!”
恰此时,藐云岛上各处传出号角声。
料想是察觉到了官兵的动静,贼匪们闹哄哄的,纷纷赶往前山议事堂。
余若真眼里的火刹那生灭,在金雪瑕耳畔低语一句,似乎是说了些“保护”“远离”“等待”之类的话,回顾周不渡,又同他笑了笑,说:“我们是朋友,我会不强留你,但此地危险,先让他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周不渡松了口气。
但金雪瑕仍然背靠着房门,用九尺身躯堵着出路,低头擦拭着一把羊角匕首,动作却又轻又稳,像一团缥缈的黑影。
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你犯了事。”金雪瑕先出声。
周不渡却说:“我能自保。”
金雪瑕言简意赅,道:“你不会划船,不会水。”
“我……”周不渡是会划船的,水性也很不错,可眼下的形势十分不妙。
金雪瑕把匕首收入袖里,道:“跟我走,或者被官兵抓。”
周不渡没得选,摇铃念咒,驱使着僵化的越千江往后山去。
金雪瑕日日暗中观察,知道周不渡身体羸弱,便自发提了行李,还想把他背在背上,好走得快些。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周不渡的肩膀,那浑身贴满黄符、仿佛僵尸的越千江立马就动了起来,刹那间拔刀出鞘,险些一刀把他劈成两段。
金雪瑕轻灵闪身,既不怕,亦不恼。
越千江收刀,把周不渡抱在怀里,快步向前。
周不渡不清楚越千江是否仍然留有神智,附在他耳旁,低声说:“这人是来帮忙划船的。”
而后,越千江便没再擅自行动。
三人乘船解纤,驶入大海,无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