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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 ...


  •   【四】

      在王府里头住着,自然要处处注意,陈慕的卧房已经算是僻静,饶是这般,每日里也要万分当心。往往一出房门,少不了要被几个下人指指点点,陈慕晓得他们说的是甚么,然而也只装做没听见的样子,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贤王府上也总有一两个大人来拜访,陈慕不过是个小书生,少不了要磕几次头,跪几次膝盖,说是住在王府,还没有住在清水苑时舒服。

      陈慕不得已,只能少出门,在房里念念书,习习字。然而每日虽无所事事地在王爷的府里头呆着,心里还是惦记着科考。他听说殿试之上,有个叫柳清逸的青年才俊,对答如流,才惊四座,众人交口称赞,被点为状元郎不算,今上还破例直接提笔封他做吏部侍郎,这是个美差,柳清逸也真可谓是平步青云。

      陈慕表面上没甚么,但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

      然而,陈慕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柳清逸的文章自殿试之后就流传出来,人人争而买之,口口传颂。他自然也是看过的,字字珠玑,妙用典故,行云流水,自己着实与柳状元相差甚远。

      唉,也不晓得他陈慕何时能在金榜之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一时感伤,陈慕连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和衣躺在榻上,休息了片刻。

      原先王爷还过两三天来看他一次,最近几日都不见来。但陈慕也不觉得有甚么,他一向就知道王爷是个没长性的人,他也不是第一次同王爷住在一起了。不过仔细数数,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陈慕记得那年贤王府中的桃花园桃花盛开,他喜欢的紧,王爷见了,便说要教他画桃花。

      两人随即搬了小几,拿了笔墨纸砚,一同坐在园子里头最大的桃花树下头。王爷先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笔地画着。到了第三日,王爷教他自己画一枝桃花试试。

      陈慕好容易画完,给王爷看。王爷说了甚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片桃花瓣落下来,落在了砚台里头,王爷没注意,提笔蘸了些墨,在他的画旁边又画了一朵,教他收好,多看,多练习。

      他便抱了那幅画回去了,半夜都忍不住借着月光瞧,他总觉得王爷的墨里头,都带着点儿花香。

      可是后一天,王爷没有提起教他画画的事儿,再往后一天,也没有提起,一直到陈慕离开的时候,王爷都再没有教他画过桃花。

      但他一个穷酸书生住在这里,是真的不合规矩。三年前他不懂,不在意。如今,王爷不惶恐,他惶恐。算来算去住了这么多天,殿试都已经结束,自己也该走了,不如晚饭时候,向王爷辞行罢。

      打定主意后,陈慕心里放松了不少,又不想休息了,久违地出了房门,在王爷的府上四处转了转,去桃花园看一看,也不错罢。

      他一路走去,看见许多花花草草,名贵的也不少。但陈慕还是偏爱那些个没名字的野花儿,正是时节,一簇一簇开得热闹,散落在草丛里头,清风拂过,细嫩的茎干摆来摆去,可怜可爱。

      转到一处假山跟前,陈慕没当心,走近了才看见有个人影,隔了这远也察觉到气度不凡,怕不是哪个官儿。

      要闪避已经来不及,陈慕就只能跪下去,还未开口,那个人道:

      “我并非达官贵族,不必行此大礼。”一面伸出手来扶住他。

      陈慕抬头,干巴巴地笑道:

      “嗯,呃,让您见笑了。”

      背着光,陈慕的眼神也不大好,没太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正这时,一个婢女过来了,额角带汗,微微气喘,面色嫣红,想必是小跑着过来的,一副娇羞模样。陈慕毕竟也是个年轻男子,一时不觉,竟然看得呆了,忘了起身。

      那婢女见了他二人,虽然规规矩矩行了礼,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低声道:

      “王爷在玉乾湖边等您呢,顾公子。”态度也有些不自然。

      陈慕愣了片刻,自己站起来,知趣地闪过一旁,咳嗽了一两声,掸了掸下摆上的灰。

      微暗的天色下,那人转过身去,陈慕只听见他说了一声:“嗯。”

      那婢女复又转向陈慕,道:

      “刚刚杏儿急匆匆跑来,冲撞了陈公子,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陈慕道:

      “不会不会。”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他说这话时,那个顾公子转头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多谢陈公子,陈公子请自便。顾公子就先同杏儿走罢。”那婢女说完,陈慕拱手行礼:“顾兄先去便是,小弟再转转别的地方。”

      那个人回以一礼,甚么都没说,走了。

      他二人一前一后,转过拐角,远去了。

      陈慕还立在原地,他仔细想了想,朝廷中好像的确没有顾姓的权臣。且那个婢女也只称那人“公子”,而非“大人”。

      “罢了,罢了。”他自言自语,“兴许是王爷的朋友也不一定。”

      极目远眺,天边五颜六色的云朵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一轮夕阳又大又红,已经快要坠到地以下了。

      “都已经这么晚了。”金乌西沉,颜色如血,陈慕看着,低声自言自语道,“夕阳还是那样子,我却不同了。”

      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儿,那天夕阳也是这般的红,如同血一样,在天边悬着,要落未落。

      那日里自己被如何盛装打扮已经不记得了,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台子上,底下一张张人脸,相貌不同,然而眼睛里都是病态的欲望。

      屋子里燃着的香,嗅进鼻子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陈慕就立在那里,立在台子上,眼前看不清楚,耳里听不分明。就在这个时候,两支燃着的红蜡烛跳进他的眼里,火苗摇曳着,伴随着喊价的声音摆动。

      猛地被身后人一推,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卖出去了。一双眸子看向人群中那个胖的快走不动路的半老头子,毫无喜悲。

      ——“你娘死了,她欠下的债可不能一笔勾销!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说罢,怎么挣钱还我?”

      “在这里做些粗活?你当你娘才欠了几文钱?”

      “你倒是生得俊俏,你娘原先脑筋死,不听人劝,若是把你卖了,莫说还债,就是赎/身都够了。”

      “我早就同她说过,连爹都不晓得是谁的孩子,掏心窝子疼爱做甚?她还偏要送你去读书,你说她是不是傻得没边了?”

      “你好好想想,你是妓/女的孩子,那些个书生怎么看得起你?趁早别读书了,认命罢!”

      老鸨的脸上五官扭曲,一头首饰刺人眼睛地闪着光。

      ……

      ——“据说你母亲是忘忧阁里头的人,怎样,兄弟几个去了,你是不是给我们便宜些?”

      “甚么?忘忧阁又不是你家开的?”

      “好你个妓/女之子,少爷我同你讲话,是看得起你,你偏不识抬举!”

      “你这贱/种,怎么好念圣人书,趁早滚出去罢!”

      “哈哈哈。”

      同窗们笑得张大了嘴巴,白齿红唇,一个个恨不得生吞了他。

      ……

      他记得当时自己低下头,一字一句亲口跟老鸨说:“那这样,我便入了忘忧阁就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哽咽,没有停顿,仿佛就是在说着一件儿极平常的事情。

      他早就该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挣扎,无论自己书念得多好,旁人看来,自己始终都是个妓/女的孩子,还不如依那老鸨所言,趁早认命罢。

      所以他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时,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抬起头,看见那人立在门边,一袭黑衣,笑得眉眼弯弯,竟然真切无比。

      老鸨跪在地上之后的事情,他现在都已经记不得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沈观扯着他的袖子,带着他走出忘忧阁的门去。

      夜晚微凉的风吹起沈观束发用的布绳,街边一盏盏灯笼高高挂起,红色的火光下沈观一直拉着他的袖子,从未放手。

      那是他第一次见沈观——当今贤王爷的情形。

      夕阳终于完全落了下去,可是一点儿余晖还在天边,几只晚归的鸟儿盘旋着啼叫着飞远,陈慕立在假山旁,注视着这景色,面无表情。

      “为何王爷要不顾一切,一掷千金买下我?”

      这句话,上元节的夜里他没问出口,现在他亦问不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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