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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锲子
沈观拎着酒壶和油纸包好的点心，从西北角的小门出了御花园。
他要去看一个人。
他没有让人跟着，连桐云都不让。
月是满月，人是孤单。
沈观哼着市井小曲儿，慢慢地走着。
原先在宫里头的时候，甚么曲子都听过，唯独听不到市井戏楼里头的小曲儿。
和顾谨认识以后，他才去听过戏，听着听着，也不知道为甚么，就喜欢上了。
市井小曲儿的戏文都直白，狐仙爱上书生，妖怪喜欢小姐，词儿直白，情也直白。你侬我侬，最后合合满满，再欢喜不过。
听多了，沈观也会唱两句，不好。但是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当时他同顾谨，也这么直白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用后悔，他没对顾谨说：
“顾谨，我欢喜你，我们在一起过日子罢。”
好久都不曾在宫里呆过了，上次走水之后，宫里头的建筑，毁了大半。尽管按照原样重新修葺过了，仍然有些不同，而且他也太久没在宫里呆了，都不大记得了。七拐八拐才出了皇宫。
沈观深吸一口气，风太冷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继续向前走去。
走走歇歇，终于到了。
顾谨的墓在一座小山头儿背后，很僻静，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地方，是陈慕做主选定的——当时沈观被烧断的木头砸晕了，等醒过来，顾谨的棺材已经盖上了。
当时自己怎么跑过去的，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扒住棺材沉重的棺盖，喊得嗓子都哑了：
“让我看一眼，我是王爷，我下令，不许盖棺，不许埋！他没死！他没死！顾谨不会死的！你们打开！”
可那些人不听他的，一个一个只围上来，把他的手指，一根儿一根儿从棺盖上扒下来。
“他没死……顾谨不会死的……”当时他身体尚未痊愈，被几个人架住，已经没甚么力气，然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柳清逸不帮他挡着那些人，反而跪下来，对他说：
“王爷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面无表情。
他不听，还要挣扎，赶过来的陈慕一句话，让他最后一点儿力气也没了。
陈慕说：
“王爷，就算开了棺，你也认不得的。”
“他都烧成炭了。”
他看着陈慕，陈慕眼眶微红，轻轻摇了摇头。
他才明白，顾谨是真的死了。
后来逢年过节，他就来看顾谨，一个人，就跟今天一样。
他独坐于墓碑之前，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甚么都染了淡淡的白色，有一两声乌鸦啼叫，不晓得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凄厉嘶哑，一直传到高远黑暗的天上去。
墓碑方方正正的，并未刻字，是一整块儿光洁的青石板，手指抚上去，很凉。
没有让刻字，是他的意思。
他跟柳清逸说了，他死之后，和顾谨埋在一起，再给碑上刻字：
“不用劳烦旁人，你帮我刻了就成。”
柳清逸问他：
“刻甚么？”
他想了想，说：
“就刻‘沈观同顾谨之墓’罢，顾谨不爱花里胡哨的。”
“嗯。”柳清逸把他从不离手的扇子合上，说，“好。”
夜风微冷，卷起了他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胳膊，青筋都微微凸起，更显得肤色惨白，沈观耐不住风寒，咳嗽了两声：
“前两日，见了陈慕，说你给他托梦，觉得冷。”
“所以着人给你做了棉衣，我送你的东西，你从未说过喜欢。但你也未曾告诉陈慕要什么样子的，我只好又擅作主张，做了蓝色的，你穿蓝色的衣裳好看。”
“今晚上……”他抬首，漆黑的夜空中一颗星星都没有，单一轮满月悬着，“今晚上皇帝又摆了宴席，请了我，我便去了。”
“可我不在宫里头的这两三年，宫里头的厨子手艺没有一点儿长进，菜吃来吃去都是那个味道，也是怪事儿，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还没有你那次给我煮的那一碗面好吃。”
说到这儿，沈观忍不住笑了。
其实顾谨不会做饭，连水都不会烧。
但是他生辰那天，刚刚起床，还没洗漱完，顾谨就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面，上面卧着一个皮已经破了的荷包蛋。
“长寿面。”
顾谨放下碗，板板正正地说，眼睛也看着别处，不看他。
匆匆洗漱完，拿起筷子，顾谨又加了一句：
“要一下子吃完一根儿，别咬断了。”
“嗯。”
沈观挑起面条，吃了起来。
荷包蛋太老了，面条却还是夹生的，粗细不均匀。
但是很好吃。
他生辰前半个月，皇帝就下令，教人开始准备。宫里头的厨子们天天想宴席上要做甚么菜，朝廷里的官儿天天想着送甚么礼。
那天桌子上摆了许多新菜式，送过来的礼单长长的一条，小太监读了半晌，才读完。
可是这么多东西，都比不过顾谨给他煮的那碗长寿面。
他小时候，他娘不怎么喜欢他，从来没给他煮过长寿面。后来他长大了，他娘也不是小妃嫔，成了皇后，全心全意只在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身上。而他的生辰就变成了如今这样，提前开始准备，一定非常盛大的宴席。
然而却没有人问他，他喜欢甚么，想要什么。
这么多年，只有顾谨给他煮过一碗长寿面。
可是还没等他给顾谨煮面，顾谨就没了。
沈观接着说：
“宴席上的人，也都见腻了。”
“好容易脱了身，便来寻你。今儿是八月十五，你一个人孤伶伶躺在这里，自然会觉得冷罢。”
“八月十五是要吃月饼的，我记得你似乎不大爱吃甜的，故而只带了些蟹黄馅儿的。我也没忘记带你最喜欢的桂花酿。”
沈观言罢，将包着月饼的油纸打开，放在墓碑跟前，又拍开带来的小坛子，顿时香气四溢，给清冷的夜添了一点儿味道，然而又很快的散了。
沈观笑了笑，道：
“明明那么多好酒，你偏偏只爱这普普通通的桂花酿，连带我胃口都变了，其他的都不怎么喝，却要备下这么多这酒。前两日府上管事儿的老李才说，今年再不能酿这个酒了，酒窖里一大坛一大坛的都是，放都放不下了。”
又拿出一个小酒盏，只有巴掌大小，杯身上的两条龙做戏珠的模样，十分精巧可爱。
这酒盏还是顾谨那次赞了一下好，说模样喜庆，从宫里走的时候，他向皇上讨了来。他想着就算和顾谨是不能大摆宴席，他也想和顾谨喝一次交杯酒。
他终究是个俗人，想着喝了这杯酒，两个人就算在一起了，死生也不会分离的。
可是不管是那碗面，还是这杯酒，都没有来得及。
“你喝酒向来只半盏，我酿了那么多，也只好自己慢慢喝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酒倒入小盏，不多不少，正好一半儿。
“你给陈慕托梦，陈慕有没有告诉你，他考中了？”
“他骑着马游街那日，胸前的大红花掉了。但街上百姓都说，陈状元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柳清逸的官儿也越做越大了。”说到这儿，沈观又笑了起来，“你不喜欢啰嗦的，便不啰嗦了。”
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道：“古人都说白驹过隙，原先每日同你在一起时，只觉得日子短，还没怎么，一天一天就过去了。”
“但现在每日睁开眼睛就是一场苦事儿，闭上眼睛，想着这么睡过去，被无常勾了魂儿也罢。”又停了半晌，“什么时候，你也给我托个梦，叫我瞧瞧你罢。”
说出这句话，他虽还是笑着，但却觉得喉咙里梗了东西，咽也咽不下，堵得他难受，好容易再开口：
“是了，我忘了，你曾说过，你同我，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顿了顿，他复又开口：
“我晓得你说这话是在气头上，我们闹矛盾，从来都是我哄你，向你道歉，你从来没有哄过我。”
“我就想，这一次让你给我道个歉罢。”
沈观说不下去了，就是这次矛盾，顾谨摔门而去后，他再见顾谨，就是一座棺材了。
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和他的衣服上：
“顾谨，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再也不闹脾气了，你回来好么？”
“我记起你很久之前跟我说，教我好好活着。所以就算你没了，我也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好好活着。”
“可是我不想活了，我害怕你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我害怕我追不上你了。”
“我该怎么办，顾谨？”
“你倒是给我托个梦罢，说你没喝孟婆汤，说你还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第1章 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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