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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六年的光景转眼即逝,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间,轻轻摩挲着,周贵妃道:“成治十三年……那是我最威风的时日。”

      成治十三年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宫便是头一件,六年的时间,他从一个最底层的小太监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期间要做的功夫自然不必提,可若是没有周贵妃,他没有今天。

      周贵妃一生都顺遂,进宫一路升至贵妃位,在宫里始终是独大一份,没人敢忤逆她。可越是身处高位的人心里也许就越悲哀,高皇帝身边昭仪美人不断,从未将心思放在她身上过。横竖是宫里的女人么,争宠向来是亘古不变的趋势,可斗来斗去总归是龙椅上那人一句话,他能叫你荣登云霄,也能叫你落入地狱。

      可高皇帝不爱她,不在心坎上的人,做再多都是无用。

      大殿里钟磬声又响了三下,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敲三下,一直要敲到太阳升起,这人的魂魄才能召回来。

      阮澜夜执起案桌上的铜簪子,将三千发丝全都束起来,戴好曲脚帽,一切打理的游刃有余一尘不染。这样的事情没有二百回也做过一百回,六年了,他已经想不起日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顺妃的事儿……是你做的么?”周贵妃轻抚襕膝上的褶皱,轻声搭问。

      他一怔,回过身来瓮声道:“臣与顺妃娘娘没有交集。”

      “那也是奇事了,按说她膝下有子,谁去死也轮不上她。”

      顺妃的死因不论如何,对如今的情势,不管是哪一方都是有利的,哪管她是上吊还是被人害死的,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阮澜夜起身踱至窗前,细风带走了屋内的沉闷,四五月里的天儿说热就热,不过一会儿工夫,背上已然汗津津了。

      他回过身来,眉梢轻挑,眸眼里带着让人看不懂的墨色,轻笑道:“娘娘操心那些作甚,死了倒也干净,叫她陪王伴驾总比让她当太后来得强,您说是不是?”

      贵妃吃吃笑起来,他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干□□到手,也要攥出尿来。这些年来东厂那些命案,只要到了他手上,没有不顺遂的。虽说手段不那么高明,可好歹也治得服服帖帖,在宫里这些年,他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她推搡着他的背,嗤道:“你倒是顾了田头失了地头,启祥宫里的人没了,哕鸾宫倒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呢!”

      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楚锦玉,不错,就算顺妃不死,这正宫太后也轮不到她头上。高皇帝生前没立过皇后,如今死后还要弄出个摆设来,按照祖制,不管是谁做了皇帝都要尊楚锦玉为太后。果真是斗了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阮澜夜回身,托住她的臂膀笑道:“娘娘忘了臣是做什么出身的了么?”

      她扭过身,拿着帕子嗤笑掩嘴,打趣道:“想起你头一回进宫,不过一个薪惜司的端碳小太监,若是没本宫提携,如今还不知道死在哪口阴井里,哪能像这般作威作福,掌印好大的威风呵!”

      他呵呵笑着,上前端起她的胳膊,巴巴道:“那还不是娘娘看得起臣么?将大权交给臣,臣定当为娘娘办事不是?”

      贵妃听了心里自然大大的满意,抿嘴道:“这端午的菖蒲,过初六没有用。到底能不能成事,关键还得到登基那天才见分晓,大殓过后便是登基大典,你可不要弄砸了。”

      “臣省得,天儿不早了,大殿里事儿就交给臣来办,您也忙了半宿,臣伺候您更衣。”

      她思忖了下,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黑潺,点头道好。高皇帝活着的时候不待见她,死了她又何必惺惺作态为他哭祭。

      宫里日子不好过,这些年若不是有他陪在身边,虽说是个太监,但聊以慰藉总比独守空闺要强。

      “你今夜留在我那儿么?”她回过身来抓他的手,眉眼春色如水。

      阮澜夜轻抬眼梢,似笑非笑打量她,不得不说,周贵妃是美的,比起后宫其他妃嫔仍要拔高一筹,说到底她也不过才二十三,按照平头百姓家里,她称得上是个寡妇。

      他扶着她出了门槛,“天热,臣替娘娘打凉扇,殿里伽南香臣已经叫人备着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论起伺候人的功夫,他比那帮丫鬟宫娥们要细心。可他的规矩她自然也知晓,不论怎么,底线是不能碰的。他如今是镇山太岁,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他来,能挤出空挡来陪她已经是大面子了。

      他是她亲手送上高位的,可能够拉他下来的人却只有这大郢的主子。退一万步,她大概还要仰仗他的鼻息在宫中生存,如今她奈何不了他了。

      “这几日辛劳,禁宫中样样都要你打点,这么的小事以后不用你亲自来了。”

      他一惊,“娘娘这是哪儿的话?臣这里忠心耿耿,娘娘难道还不相信么?”

      她淡笑道:“公公的衷心,本宫这儿都存着呢,总有你还的时候,就这么着吧,本宫也乏了。”

      阮澜夜扶着她出了奉先殿,底下宫女见状忙上前来扶,外头下了小雨,湿哒哒地粘人。油纸伞宽大的能容三四个人,他望见她迈进雨里,颀长背影笼罩在黑夜里,他颔首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好好伺候娘娘。”

      送走了贵妃,大殿里又迎来新一轮的哭祭,高皇帝驾崩是既定的事实,哪怕就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这都后半晌了,再悲痛的情怀也顶不住打架的眼皮,这是小殓的头一个夜晚,哭祭不能断,要一直等到五更天才算作罢。

      廊庑里伏顺匆匆赶来,雨水带湿了衣襟,走进廊檐下,甩了甩袖子上的雨水,温吞骂道:“这狗娘养的天儿,说变就变,瞧着地上黄灵纸,腌臜死人了!”

      阮澜夜皱眉,捏着帕子掩嘴:“别甩片汤话,这是你乱说的地儿么,仔细你的脑袋!”

      伏顺脑子里一轰,忙作状打了下嘴巴,恨道:“都是儿子嘴贱!瞧这犯贱的嘴巴子!”说着抬手又是一巴掌。

      “行了。”他拂了拂手,背立问,“启祥宫里还不消停么?”

      伏顺哈腰堆笑道:“消停了消停了,小殿下总归还小,曹大伴好说好歹半晌,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刚哭累了睡下,儿子特地来给干爹报信。”

      他轻微卸了肩头,一天一夜没有闭眼,浑身疲惫,迈开脚往殿里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殿下要是出了事,一个个都甭活了。”

      倦意眼梢轻抬,迈进门槛的脚立时顿住,隔着素纹罩帘儿往里看,只见厅堂里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身形和那日中正殿上的一样,小小一只,躬身窝在那里,样子倒还虔诚。

      伸手搭起帘儿,扯了下嘴角,问道:“她怎么来了?”

      伏顺朝着里面瞧,跪在那儿的人竟是楚锦玉,愣怔道:“儿子一直待在启祥宫,这新主子是申时醒来的,怎么上奉先殿来了。”

      阮澜夜睥睨了眼,哼了一声道:“咱家知道的事儿还用得着问你么!”

      伏顺忙缩回了脑袋,不敢再说一句话,虽说眼前人是自个儿干爹,可他老人家杀人跟碾死蚂蚁似的,他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造次。

      “你去启祥宫守着,叫那帮太监时刻打起精神来,不许出错。”

      伏顺朝着殿内瞥了一眼,弓腰点道:“是是,儿子一定办妥。”说完就要往外退。

      “回来,咱家话还没说完。”

      伏顺颤颤巍巍,小心翼翼道:“干爹还有吩咐么?”

      “以后再离咱家三尺之内,你试试!”

      肃杀之气冷厉,伏顺忙反应过来,错脚后退一大步,站在连廊外台墀上,雨水落进交领里,让人脊梁骨都凉,虾着腰苦巴巴道:“儿子以后一定不忘,要是再忘,您……您就砍了儿子的脑袋当球踢!”

      伏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有人刀架脖子似的,阮澜夜拂手漠然道:“谁要你的脑袋!”说完转身就进了大殿。

      伏顺一直看不见他身影才歇了口气,腿里没劲险些要趴在雨地里。这干爹旁的倒好,就是有个怪癖,不喜人靠近,哪怕是回话也要离三尺远,别说这话是唬人,前两年就有个小太监,端着奏折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到干爹身上,干爹大怒,当场就命乱棍打死,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当这话是耳旁风了。

      是个人总有分神的时候,有时候回话的急了,一时忘了规制,少不免要挨顿骂,可只要脑袋还在,顶到南墙上也不碍。

      阮澜夜挑身进了厅堂,里头梵音阵阵,众人都忙着念经,没有察觉他进来,绕到楚锦玉身后,伸手从咯吱窝下托起她,像抱孩子似的。

      锦玉浑身一惊,忙跳起来挣开他的手,惊魂未定望着身后的人,说不出话来。她认识他,在中正殿救她下来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偏激,忙低下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娘说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指了指自己,嗓子肿哑说不出话来。

      他瞧见她着急的模样,有些好笑,宽大的麻孝帽带在头上,她人小巧,一顶帽子似乎就能将她压到尘埃里。想起她刚刚的反应,未免大了些,毛手毛脚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成事。

      宫里女人都习惯人伺候,也许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干干净净前脚迈进宫门槛,转眼就成了寡妇,这宫里的污秽还没来得及沾染,就要被众人推至高处,也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心头稍稍松懈,也不知是疲倦的缘故还是怎的,竟发起怜悯来,他伸手作虚托状:“娘娘受累,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着急赶来了?”

      阮澜夜见她不语,知道她喉咙受了伤,抿嘴笑道:“娘娘怕是伤到喉咙了,回头臣替您寻两副药,煎水喝几日就能开口了。”

      突然有人这样温吞对她说话,锦玉想呜咽落泪,从进宫到现在,没有同她这样温柔说过话。她是进宫做皇后的,可潦草封后大典过后,连地皮子还没踩热,就要拉她去殉葬,到现在腿里都无力。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可是喉头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直噎出眼泪来。

      泪眼婆娑,又看不真切他的脸,烛火潋滟下,他的脸庞缩在泪珠里,随着满心的感激全都落尽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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