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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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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妃的死来得蹊跷,先帝没有其他子嗣,膝下只有顺妃的儿子年龄天资最为合当。若他日大极,顺妃应当晋位太后,如今稀里糊涂半夜升天,众人心里自然腹诽。
夜半时当,奉先殿的钟磬声响了三下,大郢有招魂的说法,人死了当天夜里要振铃,魂魄归来之后才能入土为安。
大行皇帝的死因外头不知道,只称说是急火攻心忽然暴毙,但天亮乾清宫小太监进去服侍的时候,人早就凉透了。
阮澜夜叫了太医,太医诊治说是潮热泄泻、困遏脾阳之症,这症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开春就发过一回,上吐下痢,整整调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变本加厉,旁人劝也不顶用,说到底是纵欲过度,身子被掏空才一下子没挺住。
说来也奇事,大郢开国一百多年,出了太祖高祖那会还算得上仁政德治,后来几位祖宗都不大得事。就拿仁宗来说,多少年不上朝,整日迷恋炼丹成仙,几欲连个继承大统的都没有,再往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阮澜夜折身进左门,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青色团领内监服饰的太监,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气喘吁吁道:“干爹,小殿下在启祥宫里大闹,碎渣子划破了脸,一帮奴才正跪在大殿里,儿子没辙……”
“作什么吃的!”阮澜夜拂袖大怒,“殿下年幼不懂事,这底下人都是死人么!”
小殿下是顺妃的儿子,大名唤司马钰,也是最为器重的继承人,若一切按照规制,明儿登极的就该是他。如今宫里宫外全都乱做一团,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再生事,大伙也就甭活了!
伏顺忙弓着腰说该死,顺势要上前,被他一声喝住。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有作兴收干儿子的习俗,阮澜夜也有个干儿子,年前从御马监里提溜出来的,为人倒是机灵,爱拍马屁,整日干爹干爹叫得震心。倒不是图别的,依着他的权势,要什么样的使唤没有,宫里头生存,总要合乎时宜,就当养个猫儿狗儿似的摆在身边,图个逗趣热闹罢了。
侧身进了奉先殿,里头白幡飘飘,梵经阵阵,子时高皇帝的尸身就已抬进了奉先殿,古有寿终正寝之说,小殓之后礼部传了大喇嘛超度。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事宜,彼时高皇帝一驾崩,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要司礼监掌印亲自张罗,阮澜夜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伏顺耷拉着脑袋,还要上前回话,被他抬手制止:“启祥宫那头找人看好了,再出一点事儿管叫你活不到天亮,咱家这头挪不开脚,启祥宫就交给你和杨平。”
“是干爹,儿子明白。”伏顺刚转身,趋了两步又回过来,“干爹,哕鸾宫那头的主子醒了,打算怎么料理?”
阮澜夜这才想起来说的是楚锦玉,脚步顿住,下颌微微抬起呵笑道:“原还以为活不成了,竟也是个福大命大的,不是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往后也不知能不能有这个运道儿?”
伏顺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狐疑垂首不敢接话,干爹做事向来有由头,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从白绫条里将人救下来,这可是天大的恩情。
只是高皇帝都没了,留着个高皇后能有什么用?
“暂时先让她住在那儿,寻摸个太医去瞧瞧,等料理完奉先殿的事再商议罢。”说完也不等伏顺回话,自顾自地往廊庑里走,白幡飘在脚底,入夜时分忽然变天,下了场小雨,打扫的小太监都还没来得及料理就出了这档事,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
凉风习习刮在脸庞上,夜里有一轮哭祭,哀嚎声一样从大殿里传出来,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高皇帝在世时,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嫔,只有近两年才进宫的孙昭仪还算得宠,可眼瞧着好日子还没过足瘾,皇帝就撒手归西了。
抬手掀起门廊上的帘子,素手骨骼分明,小指微微翘起,映衬在暗绿缠枝纹上的帘子上,有种别样的风情。
阮澜夜向来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谁人都是这样,宫里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虽说到底不过一个宦官,可权势不容小觑,陛下跟前也极为器重,一来二去,只当位高权重的人大抵都有些不同罢了。
正堂里摆着高皇帝的棺椁,棺盖没有阖上,要等大殓之后才能封棺。两旁跪了一地的妃嫔,这些都是没有殉葬功臣之女,不管以前位分如何,往后都一道称作太妃。有子嗣的住在宫里,没子嗣的要去往泰陵守陵,一辈子也就困死在泰陵中了,比起那些殉葬的妃嫔,也未必好多少。
阮澜夜朝着大殿打量了一番,眉梢轻上扬,瞧不真切到底是喜是悲,有种傲视一切的味道。
左上位坐着周贵妃,周国公之女。后宫中位分最高的人,此前一直是她在打理后宫,若不是楚锦玉进宫,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掩手上前,福道:“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周贵妃抬手抹了抹眼泪,睁开眼打量眼前的人,眉眼中没有一点悲伤,仿佛死的人不是她的夫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其实这大殿里又有谁是真心的,想想也真是悲哀透顶,一国九五之尊,临到死连个陪在身边的真心人都无,果然不死也无用了。
“你来了。”她淡淡道,撑身站起来,阮澜夜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两人一同往偏殿里去,他抬手替她撩起门帘,小心翼翼。
偏殿里有供人休憩的地方,此刻人都在正堂,这里没有人,窗外传来滴答声,一滴一滴打在窗檐边上,氤氲水汽扑在脸盘上,有种湿腻的感觉。
“中正殿的人是你放下来的?”
阮澜夜自然知道她话里指的是谁,颔首上前道:“是阁老们商议的,臣也是奉命行事。”
周贵妃哦了一声,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话,提起裙摆坐在椅圈里,回头望他,“本宫还以为是你擅自主张的,要新皇后殉葬的主意是阁老们出的,如今要救下来也是他们,这不是自打嘴巴么?”
他抿了抿嘴角,顿了下才道:“娘娘放心,那位成不了事,如今宫里还是您拿事,再说有臣帮衬着,娘娘还怕什么?”
她笑了一下,嫣然花一样,接过他端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放下道:“本宫自是不在乎什么皇后太后的头衔,只是有人压在头顶上,心里自然有些不爽快罢了。”
这话不是自居,周贵妃娘家里有实权,哪怕是朝堂上那帮大臣也要礼让三分。手里既握着实权,那些个虚拢的头衔她自然也不在乎。
“娘娘有什么不爽快的,如今没了顺妃,前头的路要好走不少,剩下的就交给臣来办。”他说的信誓旦旦,忠心全都表露在脸上,可有的时候,越是高深莫测的人,表露在面上的才最不可信。
她听了他奉承的话,心里自然受用,朝她招了招手。
阮澜夜会意,俯低身子趴在她的膝间,像只叭儿狗似的,也不说话,任由头顶上一双手摆弄。
曲脚帽被摘下,手指在发间抚摸,三千发丝只有一根铜簪子固定,那双手轻轻一抽,发丝如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搭在襕膝上,长长的逶迤及地。
阮澜夜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有这种特别的癖好,只要她想,做奴才的就必须时时刻刻上前讨她的欢心。
头顶上声音淡淡传来:“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臣是成治十三年冬天进的宫,算起来六年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思绪飘向老远,听屋外雨声滴答,嘴里轻声呢喃着他的话,“六年了,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