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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渊者之花 ...

  •   今夜的米兰斯卡拉歌剧院座无虚席。
      预定在晚间七点开演的剧目是《图兰朵》。女高音主唱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被称为“新世代的女演员”、“歌剧之子”,光是这个名号就足以让剧院坐地起价赚个盆满钵满——毫无疑问,六百多名观众都是为她而来。
      鲜花般的容颜永不老去,黄金分割的身段浑然天成似的毫无瑕疵——光是看着她,就知道她是被神明选中的宠儿。
      身为西班牙艺术世家的后裔,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天赋异禀。十年前,她在米兰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场里一开嗓,便震醒了荒颓已久的歌剧世界,自此之后聚光灯下盛宠不衰,如今已是公认的国宝级花腔女高音。即便在物资匮乏、文化资源也极其贫瘠的现下,罗马、米兰、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里,歌剧院也遍地开花——连水域遭到脏弹污染、已经沦为黑水包绕的废城的威尼斯,竟也有资本家斥巨资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歌剧院;政府乐意每年为此支付一笔歌剧津贴:歌剧在意大利的富足地界里,成为战后最早繁荣复兴的平民文娱活动之一。
      而这一切,都是以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的初次登台为契机开始的。
      她为那些早已罹难于战乱年代的经典剧目注入全新的生命力,让那些经久不衰的作品在意大利的艺术土壤中飞速复苏,为人们贫乏的生活中带来阔别已久的斑斓光辉,也让歌剧院为政府送去了数目可观的税款——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维罗妮卡·马德拉索都当得起那些社评报纸加诸她头上的各色辉煌冠冕。她的出现像一阵绵长而久远的微风,持续地、温柔地、有力地吹拂过意大利的每一寸土地,盘亘不息,在枯竭干涸的土壤里源源不断地播撒生机。

      身穿厚重毛呢礼服的安德里亚诺·贝尔纳多大法官坐在温暖过头的包厢里,一边用丝绸手巾抹着汗——还得小心不能碰歪了假发套,一边手持观剧望远镜看着笼罩在阴冷光线里的舞台:一轮骷髅似的满月悬在上方,图兰朵公主在侍女的簇拥下登上高台。她掀开闪烁着迷幻色彩的薄纱帘子,在人民的怨怼与鞑靼王子的咒骂中显露身形。
      图兰朵傲慢而冷酷的灰紫色眼睛微微低垂,睥睨众生的神采映着惨白的灯火,上一刻还在随着众人诅咒公主的冷酷无情的卡拉夫王子一瞬间凝神屏息,他那坠入爱河的神情就是观众席上潮水般涌过的无声惊呼最好的注脚。
      那确实是一个只消一刹那就能将人心夺走的女人,不论是图兰朵,还是维罗妮卡·马德拉索,二者的美丽从容貌到精神都是完全同构的——图兰朵就是维罗妮卡,维罗妮卡之外,亦没有任何人能成为图兰朵。
      公主将下嫁给解开三道谜题的男子,然而倘若答错了,她就要砍下求婚者高傲的头颅——年轻的波斯王子正在领受这不幸的命运,而鞑靼王子则在燃烧爱火的催动下信誓旦旦要打破这残酷的诅咒。
      贝尔纳多大法官不由地想起,十年前他曾观看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出演《卡门》。她的嗓音、她的舞姿,甚至贴在剧院门口的招贴画里一个危险含笑的眼神都含着攫取人心的魔力。
      “作为我的丈夫,你可以杀死你的妻子,但卡门是自由的!她生是加里人,死是加里鬼!”
      她精细得过分的五官就是天然地适合那样的表情,自由而高傲;柔软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骇人的巨大能量,高邈的音腔仿佛天堂鸟在云端歌唱。
      尽管她演尽了各种始于爱、终于爱的剧目,但维罗妮卡其人这一耀目的存在本身,分明就是在大声宣告:爱情是徒劳的。她永远不会被任何男人占有,决不以爱情的名义向任何男人以及男人背后的世俗话语折下腰肢;而观众们,便无数次地为她凛然矗立的姿态所折服。
      图兰朵在欢快的音乐中宣布,她要嫁给鞑靼的王子,她伴着乐曲动容地唱到:
      “王子啊!你的名字是爱!”
      爱啊!多么让人心醉,失去理智的词汇!
      她那冰霜冷雪一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偌大的剧院里满堂生辉——维罗妮卡的笑颜远不是手提水罐、头戴野花的少女姿容可以媲美的,那是一种类似稀世珍贵的珠宝发出的夺目光芒,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昂贵且不可触碰。
      贝尔纳多大法官放下观剧望远镜,起身离开了包厢。
      他心想,果不其然。十年过去了,不管是卡门还是图兰朵,维罗妮卡·马德拉索都没有变过,尽管嘴上高唱着爱,实际上早就剔除了凡人的欲望和感情。曾有人说,维罗妮卡·马德拉索是那么的凛然高洁不可侵犯,俨然一朵开在难以企及之处的高岭之花——贝尔纳多大法官却知道,维罗妮卡·马德拉索恐怕不是开在尘世之端的花朵,她是一颗冰冷剔透的宝石,永远高高在上地摆放在玻璃展柜里一尘不染,决不允许任何人在上面肆意抹上带油脂的指纹。
      经久不息的掌声与冗长反复的返场谢幕结束之后,贝尔纳多大法官避开散场的人群,由人领着来到了后台的化妆室。
      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当然是享用单人化妆间,送花的观众一概拦在外面了,由她的贴身保镖代为接受礼物并表示感谢——贝尔纳多大法官经过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材高挑的女人化着妖娆的浓妆,穿着一身薄纱黑裙,挎一个敞口的藤编篮子,里面装满了鲜花、书信以及用各式各样名贵木材打制的、镶嵌宝石、包金角的礼物匣子。后台昏暗的灯光中,那女人裸露在外的雪白手臂和修长双腿格外惹眼。她和维罗妮卡的冰冷无机截然不同,此刻正挂着暧昧温存的微笑一一接过礼物,熟练地说着得体的话,把那些一掷千金想要见一见国宝级花腔女高音的客人全都打发回去,还一个个都哄得乐呵呵的。
      贝尔纳多大法官皱了皱眉。
      他很难说清这个常年伴在维罗妮卡·马德拉索身侧的保镖,或者说仆从究竟叫什么名字——索菲亚、安妮塔、欧蕾加诺、威尔莱特或者是其他……她有很多很多名字,数都数不过来,用哪个则取决于具体的场合和时机:维罗妮卡的保镖安妮塔、酒吧的调酒师莫妮卡、高级妓院的头牌索菲亚、地下赌场的荷官欧蕾加诺……爬上政敌的床时,多半是叫安吉拉。和这些形形色色的名字、身份打过交道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些女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因为她的美丽总是带有抹去记忆的迷惑性,任何与她春宵一度的男人都会在第二日的黎明疑心自己的灵魂受了蒙蔽同魔鬼□□一夜——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能活到第二日的黎明。
      比起维罗妮卡,她身边的这个女人才是花——盛放在无底深渊之中,漆黑剧毒的花朵。
      安妮塔——或者鬼知道是谁,冲着贝尔纳多笑了笑——那是一种共犯之间心照不宣的熟稔微笑。贝尔纳多大法官赶紧别开脸去避免与她对视,人们永远不可能猜到她在维罗妮卡·马德拉索从政的路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而安德里亚诺·贝尔纳多则要在余生全部的时间里懊悔不迭,当初为什么要和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这个女人扯上干系。
      贝尔纳多大法官敲了敲门,在门口缄默地束手而立,片刻后听到门里有人应声,这才推门进去。
      凭借着艺术世家出身的雄厚财力以及身为著名歌剧女演员的巨大人望,维罗妮卡·马德拉索顺利地进入了众议院。短短十年内,她靠着极高的支持率破格进入参议院,做过秘书长、经济部长、外交使臣,两度涉足内阁,并在不久前成为总统任命的五名终身参议员之一。成为政客的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和作为歌剧演员的她,有一点十分相似,都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再略略使上一点卑劣的小手段,她想要的无一例外都能实现。她是风华绝代的女演员,更是影响着国家机器的出色政客。
      “请坐,大法官——向您问好。”维罗妮卡端坐在扶手椅上,姿态雍容地靠坐在天鹅绒靠背上。她已经把花哨的图兰朵戏装换掉了,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一字领丝缎鱼尾长裙,显然一会儿还要去参加剧院内部的私人晚宴。
      “请原谅我,我的时间不太多。大法官,我猜您一定知道,国际联盟的委员推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她只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贝尔纳多大法官便跳了起来。
      “你想要我举荐你去国盟?!”
      “是的。”“做梦!”
      她仍笑得如沐春风,轻轻拨弄了一下短发微微蜷曲的末梢,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为什么?”
      贝尔纳多大法官深吸一口气,掸了掸毛呢礼服的前襟,重新坐回凳子上:“你的野心令人尊敬也令人害怕,马德拉索女士——我早该料到,你不可能仅仅满足于影响……或者说,把控一个国家的政治格局……”
      他抬起头,直视着维罗妮卡总是含着笑意却无比寒凉的双眼,一股疯狂涌动的情绪冲击着他老迈的心壁,然而愤怒在这个女人的面前多么无用,只会显得他人更加卑琐、弱小,“你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站上参议院的演说台——你想要的……是影响世界。”
      维罗妮卡十指交叉优雅地搁在膝盖上,合上眼睛,悠悠说道:“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议院接受了我这个女演员踏进政坛、登堂入室,您敢说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您敢说,意大利相比从前——如今难道没有变得更好吗?”
      贝尔纳多哑口无言。她说得没错——虽然政坛一直都是男人厮杀倾轧的地盘,他们素来狭隘而又狡猾,给女人扣上各种各样的劣势名头,试图阻止她们走到同样的舞台上来同他们对等地争权夺利;但是维罗妮卡·马德拉索是个特例:舞台上身着演出服的她优美华贵,一旦下了舞台换上西装再打上领带,站在议院的演说台上雄辩全场时,她身上就会透出一种雌雄莫辨的气质。她的强悍手腕、渊博学识,完全不输给任何男人,她很容易就让人下意识地尊称她为“马德拉索先生”。
      维罗妮卡·马德拉索登上政治舞台后,她提出方案、参与制定、着手引导的一切,都在让这个国家从战后普遍荒颓的世界格局中飞速复兴,公共设施大面积兴建、城镇化的比例和速度非常健康、在国际贸易市场上的表现逐渐变得令人满意、民众收入在提高、政府的税收也十分充裕……
      毫无疑问,不仅仅是罗马、米兰、都灵、那不勒斯这样的大都市崛起要仰仗维罗妮卡的功绩——意大利这个国家,这十年来所获得的一切,都应该对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感恩戴德,感谢她出众的才华、聪慧的头脑,以及同顽固派斗智斗勇的强大意志和不懈努力。
      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权否决。
      贝尔纳多大法官深深叹了口气。
      维罗妮卡又问道:“既然如此,您又怎么敢断言,我不应该走到能影响更多国家、更多人的地方去?”她停顿了一下,嘲讽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是个卖弄姿色的演员?我就只配领受男人用来施恩的鲜花和礼物,而不配去往更大的舞台施展我的才华?”
      “不……不,我没有这么说。”贝尔纳多大法官无力地摇摇头。
      “十年前,明明是您坚定地支持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歌剧演员从政,也不在乎我那用男人肋骨偷来的性别——如今我努力得来的成就,您却认为我配不上这一切,非我所应得吗,法官大人?”
      她的话语像是一个危机重重的陷阱。贝尔纳多大法官额头冒汗,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他仍固执地分辩:“你能获得如今的政绩,也是经过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利益交换来的……要知道,总统破格点名你做了终身参议员,是鉴于你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杰出成就——他肯定的是作为女演员的你,而未必是作为政客的你!你要作为意大利的推荐委员去国际联盟——那,那不一定合适你……”
      “啊……”维罗妮卡张了张嘴,露出一副了悟的表情,那在贝尔纳多大法官看来更是一种露骨的讽刺。末了,她并未多说什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幽幽地叹了口气。
      “您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啊,法官大人。”
      贝尔纳多大法官不说话了。

      安德里亚诺·贝尔纳多又一次想起十年前,他偶然路过一座小小的剧院,门前贴了一幅《卡门》招贴画。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被那画上的女演员颇具攻击性的眼神给吸引了,就去入口喊醒打瞌睡的售票员,买了票进去看。下午的时段,破落的剧场里零星几个客人,却在谢幕时,鼓掌鼓得手都疼了。他惊叹这样才华横溢的女演员真是生错了时代,换在以前物资丰饶、人们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投入娱乐活动的时候,她一定会大红大紫的。
      谢幕后,主演还特意走下来同为数不多的观众招呼、寒暄,其余几人似乎都是这个时段的常客了,只有贝尔纳多是新人。演卡门的女演员便来同他说话。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认识他。
      贝尔纳多议员,向您问好——希望我们的表演没有白白浪费您一个美丽的午后。她的笑容亲切而温暖,配上微微低沉、动听的音色,有一种轻而易举就让人动容的特质。有趣的是,台上的她风情万种,演出结束她就换上了男装便服,腰板硬直、彬彬有礼的样子颇像一名教养良好的绅士。贝尔纳多干巴巴地说道,噢……谢谢,我是说,非常精彩的演出——您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演员……马……他使劲回忆了一下招贴画边角里不起眼的名字——马德莱切小姐?
      她抿嘴笑了,灰紫色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这冷不防泄漏的女人味也颇有魅力,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马德拉索,维罗妮卡·马德拉索-加雷特。请问,我是否有幸邀您参加一会儿的剧院茶会呢?
      ——那就是一场杀机四伏的因缘际会的开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个国家往后十年的命运。
      贝尔纳多动用大量人脉和资源捧红了维罗妮卡;作为报答,维罗妮卡则用雄厚的家族资金支持他的从政需要,并且紧跟着也踏入了政坛。十年过去,他们在暗地里携手并肩,将无以计数的敌人的尸骸踩在脚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一个坐上了最高法院院长的位置,另一个则野心勃勃,准备向更高更广的舞台发起冲击。
      政客的生涯里,绝不存在过分长久稳定的利益纽带——贝尔纳多大法官心知肚明,维罗妮卡·马德拉索终有一日会藉由某些可有可无的契机,冲他露出獠牙。政客马德拉索先生不懂情谊,只认利益,就像女演员马德拉索女士拒绝爱情,只要自由。
      “‘不适合’……这真是挺有趣的说法。”维罗妮卡重复了一遍贝尔纳多大法官的说辞,话里流露出几分轻蔑的意味,嗓音却仍是温缓平和的,“——说到底,您还是认为,我是借着他人的荫蔽、从男人那里求取利益才走到今天的——没有这著名女演员的身份作倚靠,没有这姿容作钓饵,我就不可能成功,对不对?”
      维罗妮卡站了起来,在屋子里随意地踱起步子,高而细的镶钻鞋跟敲在地面上异常清脆。她用困扰的语气说道:“您这样轻视我,我可就难办了——您是觉得,阿图罗·德里奇那个狂妄自大的蠢货就一定比我更适合吗?”
      贝尔纳多大法官倒抽了一口冷气。
      维罗妮卡已经不费心去遮掩她的鄙夷之情,肆无忌惮地嘲弄道:
      “您知道他最蠢的地方在哪么?让我告诉您吧:他喜欢从黑市的拍卖会上买东西,而且总是乐此不疲地把来路不明的商品弄回家去——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吧?”
      贝尔纳多大法官感到一阵眩晕,化妆室内的灯光好像骤然间变得分外的亮,刺痛了他的眼睛。维罗妮卡的话语好似一阵丧钟的余音,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回响。
      ——“这可是很危险的习惯呀。”

      “尊贵的先生们,女士们,请允许我向诸位隆重介绍,本场拍卖会的压轴商品——纯粹欲望的化身,不可多得的珍宝!”戴面具的拍卖师洪亮的嗓音停了一停——将充足的空气吸入肺部,继续激情昂扬地进行煽动人心的叫卖,“性感、妖媚——这样俗气的词汇无法形容这件商品的魅力,那是一种深刻的、堕落的、腐朽的、看一眼就让人无法自拔的,勾动灵魂的美妙!”
      升降机将一只巨大的鎏金嵌宝笼子推上舞台,笼中锁着一只漆黑的孔雀。
      她显然久居黑暗,合着眼睛,似乎感受到了兜头笼罩的闪亮灯光,小幅度动了一下从薄如蝉翼的黑纱裙的高开叉处伸出来的白皙腿脚,沉重的锁链跟着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轻响。她微微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像多尾凤蝶的黑翅慵懒上挑,露出醉红的眼睛——全场一阵骚动。
      “本场最珍贵的商品——稀世的绝品,女奴哈莉特!”拍卖师骄傲地宣布,“由于商品十分珍贵,我们只接受黄金支付,起拍价是——一磅黄金!每次加价额度最低为半磅黄金!”
      全场哗然——只不过是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奴罢了,居然开价一磅黄金——
      “43号先生出价一磅半黄金,谢谢您!
      “我能听到两磅黄金吗?好的,91号女士,谢谢您!
      “啊,65号先生提出两磅半黄金!谢谢!”
      众人还在震惊恍惚中没有回过神来,加价的举牌此起彼伏,一转眼已经加了几轮,女奴的身价已经涨到了令人咂舌的数额。
      “那么我们继续,有没有五磅黄金呢?啊,17号先生举牌了,五磅黄金!”
      一个前排的男人举起牌子直接喊道:“我出十磅黄金!!”“慷慨的37号先生直接提价到十磅黄金!非常感谢!我能听到更高的价格吗?”
      观众还在错愕于这惊人的竞价,后排立刻有人不甘示弱地扯起嗓子:“二十磅黄金!!我要这个女人!!”“尊贵的98号先生迫不及待地出价二十磅黄金,由衷希望您能获得心爱的商品——还有哪位要与他竞争……啊,72号先生举……”“四十磅黄金。”
      原本设定的每次加价半磅黄金的额度如今看起来过于微末了,举牌的人直接喊出自己成倍上涨的出价。拍卖师险些控制不住场面,心里却乐开了花。某种疯狂的情绪就像是接触感染的病毒一样在这不停歇的举牌竞价中飞快地在黑市的地下拍卖会中扩散开来。
      “六十磅!”“八十磅!!”“一百二十磅!”“一百六十磅!!”“两百磅!!”
      竞价的人竟不知道是受了怎样的蛊惑和煽动,无意识地跟着某种逐渐加快的节奏,接二连三地举牌喊价,出口的数字愈发匪夷所思,显然已经不具备金钱的意义,只是某种狂欢的迷失快感罢了。
      而那被锁在不断堆高的黄金山顶的女人,显然对这恐怖的金钱垒堆不以为意。她在有限的空间里慵懒地挪动着肢体,双手被铐在头顶,浑圆高耸的胸乳和纤细的腰肢弧线看得格外分明。她动了动臀部,抬起赤裸的脚,一边听着台下买家癫狂的加价,一边百无聊赖地用脚磨蹭着笼子细细的金色长杆。莹白圆润的脚趾微微弯曲,上面覆着涂得鲜红的指甲,抵住笼子滑上滑下,牵动光裸的腿部弯曲又伸直——那曲起的腘窝像一把磨钝了的锯子,从观众血脉喷张的心脏上一点点拉过去,浑浊污腥的内容物立刻喷满了拍卖行的天花板。
      她脸上慵倦迷离的笑容更像是一剂毒药,催发了空气里洪水般向人们倾覆下来的荷尔蒙和骚动因子。他们涨红了脸,挥舞双手,扭动腰肢,梗着脖子歇斯底里地吼叫,活像发情的野兽,被这笼子里的女人无心的撩拨弄得失去理智不能自已。听着加价的频率越来越高,她还愉悦地轻笑起来,那些从人们口中喊出的越发离谱的天文数字听起来也就不过是博她一笑的筹码。
      她像一个纯净的、美丽的、贪婪的、空空如也的容器,就应当安置在那里,任由野兽般的人们用自己的永无止境的欲望将其填满、将其打碎、将其玷辱;人们不由自主地捧着大把大把黄金,嚎叫着奔向她深渊般漆黑宽广的怀抱,希冀让满目疮痍的灵魂在堕落的抚慰中求得安眠。
      她是不会拒绝的,不拒绝任何索求,平等地接纳一切欲念;她就是欲念本身,让昏聩疲劳的众生世界在她的怀中得以休憩。
      拍卖叫价进入尾声,经验丰富的拍卖师都显出了疲态,嗓子有些沙哑了:“……八百六十磅,还有比八百六十磅更高的出价吗?八百六十磅一次!”
      全场安静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买主们也已在这不明头绪的狂欢过后精疲力竭,并且在拍卖师的吆喝中后知后觉落下冷汗。
      “八百六十磅两次!”
      八百六十磅!就为了一个女人,在黑市拍卖行交割了这么一大笔黄金!这意味着什么?!
      “八百六十磅三次!成交!”
      锤子落下了。
      最后,女奴哈莉特以八百六十磅黄金的天价,由72号先生拍得。

      维罗妮卡把地下世界里流通的文娱小报扔在贝尔纳多大法官的面前,今日头版头条就是德里奇家的公子哥(——拍卖行那匿名代号在小报记者面前形同虚设)在拍卖行用八百多磅黄金换了个来路不明的美女——看着大法官读着读着就满脸煞白、冷汗直下的惨烈光景,她扶着桌子笑弯了腰。
      “八百六十磅黄金买了一个女人,哈!德里奇家族确实能付得起这败家子的巨额花费,但是要短时间内筹措这么多黄金,势必要动用大量的资金,这会影响到国家的黄金储备——毋宁说,这么一大笔黄金流入黑市,对才从战后废墟里苏生的国家银行和金银市场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不行!!”贝尔纳多大法官表情都扭曲了,他站了起来,作势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让他流拍!德里奇家能够开罪黑市拍卖行,但是得罪不起国家银行……!”
      “来不及了!”维罗妮卡高声喊住他,“就在那蠢货和他天价买来的女人寻欢享乐的时候,拍卖行早就启动手续,从德里奇家族的账面上提走巨款去银行里换金子了——阿图罗已经完了,德里奇家马上也得跟着陪葬!”
      贝尔纳多大法官猛地转过身,点着维罗妮卡的手指不断地颤抖:“你……!是你!!都是你的阴谋!!”
      维罗妮卡把手放在胸前,矜持地摇头:“不不不,法官大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可不能那么说我……我的原则一向是不动摇的——要让世界变得更好,要让普世的人们获得普适的幸福,我一直都为此努力——或许您更愿意说,为此,我是不择手段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深沉的眸光里杀机四伏。
      ——只要能达成目的,只要这目的朝向她的至高原则和最终理想,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毁灭她的敌人,绝不浪费任何一颗子弹。
      “可你不仅仅毁了阿图罗,你还牵连了整个意大利!!”贝尔纳多大法官高声叫道,“你这个残酷的女人!!”
      “您又说错了。”维罗妮卡叹息着,仍然无奈地摇头,“我怎么会放任一个国家毁在一个满脑子浆糊的纨绔子弟的手里呢——我当然是留下了一线生机的,选择权不是在您手上么?”
      贝尔纳多大法官难以置信地等着维罗妮卡:“你,你是什么意思……那可是八百多磅黄金,会造成国家银行的黄金储备大量流失……!”
      “可是八百六十磅黄金对于马德拉索家族来说,算不了什么难题——”维罗妮卡耸了耸肩——这是那种足以传达任何意思的耸肩,“我这么说,您能理解么?”
      贝尔纳多大法官恍然回过神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除了天赋异禀的歌剧演员、所向披靡的冷血政客,还有一重身份,就是西班牙富可敌国的艺术世家的后裔。马德拉索家的家谱有一本《玫瑰经》那么厚,出过不少颇负盛名的艺术家和艺术商人,几乎每一位功成名就的马德拉索后裔,名下都有好几座馆藏丰厚的私人博物馆。
      没错——只要维罗妮卡点头,马德拉索家随时可以替代国家银行拿出八百多磅黄金和阿图罗·德里奇进行现金兑换。
      只要她点头。
      贝尔纳多大法官沉默了,双拳握紧,手指抠在掌心里,一阵阵的钝痛感让他牙关打颤。他不断地回想着,回想着那个高喊着自由的卡门;那个冷漠而残酷的月亮般的图兰朵;最后,他妥协了。
      “你赢了,马德拉索女士,我会向您奉上我的推荐名额。”
      维罗妮卡满意地笑了。
      “我很高兴您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法官大人,您挽救了一度岌岌可危的国家银行——也挽救了意大利,也许吧?”
      贝尔纳多大法官满目仓皇,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化妆室。
      临走前,他向维罗妮卡低头致意:
      “我祝您一切都好,女士。
      “愿有一日,您梦想成真。”

      咚咚咚。贝尔纳多大法官走后不久,有人敲响了化妆室的门。
      “我可以进来了吧?”“请进。”
      竞争者转过身来,托起DSR-50的手,在手背上烙下轻吻。
      “晚上好,我亲爱的渊者之花。”
      “啊呀……你真是的,总喜欢说这种话。”DSR-50抬起手背印在唇边暧昧地笑着,“你这里好像进行得很顺利。”
      “没错,要归功于你——这让最没有鉴赏力的人也能直观体会到不菲价值的美丽。不然,我可没有能轻易煽动起那些蠢货们一掷千金的筹码。”竞争者看起来松了口气,她压低声音问道,“阿图罗呢?”
      “当然是享用完就处理掉了——做得很干净,你不用担心哦。”
      “那就好。就算折了这么个愚蠢的小辈,德里奇家族也不会在意吧——况且欠了我八百磅黄金的人情,从此以后就不能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了。有了大法官的推荐名额,议院当然也不在话下,这样我就能顺利去国际联盟了……”
      DSR-50忽然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虽然打断你的谋划我很抱歉,不过我有重要的消息哦。”
      “嗯?”“□□来过了。”DSR-50轻描淡写地说道。竞争者挑了挑眉。DSR-50弯腰从装满礼物的藤篮里抽出一封信笺,拿在手里晃了晃。
      竞争者慢了一拍,然后领悟了:“噢——”“大概是混在送礼物的观众当中进来了——还是老样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我都察觉不到。”
      “那就是□□选择她作为联络渠道的原因吧?不过,倒是比我预想的要慢了——想来斯泰尔和□□在那谷地墓园里守了二十年不问世事,反应迟钝点也很自然。”
      “你算计了维尔德又弄得伦敦城人心惶惶,倒是一点都不心虚呢。”
      竞争者十分坦然:“我不安排那一次脏弹事件,怎么逼维尔德杀人呢——战术人形在废土社会里匍匐了二十年,终归是要迈出这站起来的第一步的。人类的社会结构必须做出调整,为了能够容纳战术人形的生存空间,两方都必须做出改变,不论何种形式,停滞不前、消极应对、或者干脆逃避都是不允许的——为了更加美好的世界,为了……为了指挥官所期望的世界。”
      她望着窗外米兰的夜景,虽不复战前那般繁华,但也业已不再荒颓寥落。
      “只要能实现指挥官的愿望,任何牺牲都是有意义的,我在所不惜。”
      她的眼神温柔而又残酷。
      “我想要这个世界,依顺她的愿望,为她变好。”
      “哪怕为此不择手段?”DSR-50戏谑道。
      竞争者好脾气地笑着:“我权当你是在赞赏我了。”
      DSR-50眯着眼睛端详竞争者片刻,最后下了结论。
      ——“我就是中意你这一点啊,竞争者。”

      伦敦南区布里克斯顿路。
      咖啡店老旧的露天卡座被包围在长着黑莓的篱笆中,李-恩菲尔德一边喝着野莓、佛手柑和蜂蜜调的粗糙果茶,一边翻开刚买来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一道人影停在了她身后,挡住了她身后吹来的冷风。李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随便把报纸卷成筒,逗弄起跳到她桌上来的肥胖橘猫。
      待后背又重新感觉到流动的空气,她才伸手拿起桌上多出来的一份信笺,封口上还粘了一枝枯萎的风铃草。
      长滩海岸。
      春田摘下挂在胸前衣襟口的墨镜戴上,安之若素地敷衍掉海滩上的男人们花样百出的搭讪。胸前挂着贩卖箱的小贩走过来询问她要不要来瓶橘子味甜汽水,她一如往常摆摆手拒绝掉了。小贩走后,春田注意到自己脚边的沙滩垫布上压着一封信笺。她立刻从躺椅上起身,摘下墨镜去寻那刚刚走开的小贩,偌大的海滩,度假的男女熙熙攘攘,当然早就寻不着踪迹了。

      威尼斯拉夏尔大街18号。
      面料供货商的车子停在后门,打杂的伙计正把高定成衣店的女裁缝先前预定的衣料一箱一箱往仓库里搬。卡尔卡诺M1891抱着夹板,翻着订货单仔细核对,在最后一页签上字之后,手指习惯性地一捻,意外发现底下还有一张——
      “啊……”她一愣,然后抬起头,对上送货人困惑的表情。“您怎么了,卡诺小姐?货量不对吗?”“啊……不……”她笑了笑,探过身看看仓库,假装查看搬送的情况,顺势把木头夹板背到身后去,将最后一页取下来塞进了围裙口袋。
      卡尔卡诺M1891转回目光,把夹板递给送货人:“没问题,我签过字了,谢谢。”
      “那么再见,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您也是。”

      圣彼得堡涅夫斯基大街。
      “我说啊——嗝儿!”A-91咣的一下把啤酒杯墩在桌上,瞪着身旁喝着混合果汁的奥地利少女,“为什么只有我啊——”
      “什么叫‘为什么只有你’?”
      凌晨一点正是小酒吧里最热闹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吧台角落里一点不搭调的两人的对话。
      “为什么只有我——你敢大摇大摆出现在我眼前啊——嗝儿!”A-91不满地揪住□□17式的辫子,“不是说好做一个绝对不露面的只在阴影处行动的消息中枢吗——”
      □□17式一甩头,就把辫子从A-91的粗鲁拉扯中解放出来,她咬着吸管理所当然地说:“还用问吗,因为你最弱啊!”“啊?!你说什么!”“春田、李、竞争者、卡诺、毛瑟,她们哪个不是两面三刀的狠角色?只有你这个怂货——不需要伪装直接打照面也没压力啦……”
      “臭丫头我看你是皮痒了……!”A-91抡起酒杯就要打,冷不防一个酒嗝,“嗝儿!”她手一抖,哗啦——酒杯里剩下的啤酒全都泼在了她自己头上,淡金色的液体泛着白沫从她的发间分成细小的几股淌了下来,那荒唐的劲头让她自己都突然清醒了几分。
      □□17式摇了摇头,顺手拿过粗心的酒保落下的抹布糊到A-91脸上。
      “你再逃避也没有用的哦?不如好好想想对策——你好歹也拿着指挥官给的……”
      “那就是个错误。”A-91拉下那块隐隐泛着沤臭气味的抹布扔到一旁,漠然地打断□□17式,“我根本就不适合做领头的角色——这群家伙分成几拨抱团自己玩自己的,怎么可能听我的,光是拉架就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啦。”
      “你也够辛苦的。”□□同情地拍拍A-91的肩膀,然后放下喝空的杯子,扔下几个硬币,转身走了。
      “每个人都得做出选择,A-91……我还得赶去列士敦支登的火车,先走了,再见。”
      A-91趴在吧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好像那样就能隔绝外在一切的光线、声音、色相,以及所有沉重不堪的回忆和千变万化的残酷现实。□□17式的话听起来,比起忠告更接近诅咒。
      “每个人都得做出选择,不做选择也是其中一种,迎头前进要承担风险,停滞原地要付出代价——
      “我们每个人都一样,谁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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