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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守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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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空中,下着滂沱而沉默的雨。
斯泰尔AUG手里松松垮垮拎一把黑色的老式雨伞,却没有撑开。冰凉的雨水把她的发丝濡染得泛出湿淋淋的光,又汇成小股的流水流下她的脸颊。鬓边的白雪花垂得很低,蜜金色的眸光也含得极深,雨珠吻过细密的睫毛又扑簌簌落下,不忍心惊动她静默的眉眼。
□□M82A1在远处丘顶上的岗哨里无意间遥遥望去,就看见墓园中AUG茕茕孑立的漆黑身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寂如斯,好像任凭这雨一直下,也许百年过后,她会化成沧海碣石,千年过后,又成了高山冷雪。
□□掀起用以伪装的迷彩篷布,走出了岗哨亭。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拿枪。
“斯泰尔。”
AUG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语调慢悠悠的,每一个音节都像行将破碎的叹息。
“你看,好大的雨啊……□□。”
□□不置可否。AUG终于撑开了那把老旧斑驳的雨伞,她伸出胳膊,把伞举过□□的头顶。□□随手把AUG的伞柄推回去半寸,让伞盖罩住她自己。□□侧过身,和AUG并肩立在墓碑前,AUG不开口,她也懒于多话。
“多少年了?”“……二十年。”
AUG神思一恍,彷如大梦初醒。她揉了揉眼睛,居然露出一个微弱到几乎支撑不了多久的笑容。
“那我也有……二十年没有见到我那些昔日的战友了。”她的声音依旧湿漉漉的,却无端变得轻快起来,“在这个地方,你的准镜里除了我以外什么也没有,不觉得无聊么?”
“我不喜欢凑热闹,况且——”□□耸了耸肩,“二十年后的重逢,听起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是谁破的禁制?”“维尔德。”“噢……”
AUG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别说汤普森、毛瑟、竞争者……就连卡尔卡诺姐妹也已经敢在威尼斯跟政府叫板了,她们不可能安安分分据守自己那一块地盘,早晚会起冲突。你如果把她们全都叫来,真的不怕她们……”
“就让她们来——要是有谁打扰了这座墓床的安宁,便一起躺下去吧——”
AUG眸光一垂,语气依然是苍白平静的,□□却冷不防打了个寒噤。AUG嘴角的笑意全都消失不见了,□□这才恍惚感受到,泼天冷雨里漫过山河湖海向这方小小墓园席卷而来的刺骨寒意。
独自度过了二十年阒寂光阴的守墓人摘下自己鬓边的白雪花,轻轻地放在墓碑上。
“我也想——有机会办一场真正的葬礼啊。”
AUG三言两语就把□□赶回了岗哨,那里不能没人守着——这座荒凉的小墓园坐落在山坳隐蔽的谷地里,面朝溪河,背靠高丘。回忆就像遍地丛生的灌木、荆棘,还有不知名的野草那般芜杂无序,AUG从不肯去梳理,就放任它们在萧索的长风中肆意蔓延。AUG是这座坟茔的守墓人,而□□就成了高地上的护林官,为她驱赶猎犬、狼群,和不怀好意的过路人。
斯泰尔AUG足足二十年不问世事,终日和那尊墓碑对坐无言。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像粗糙的刷子反反复复地擦抹过那一人一碑,粗劣的碑石早已布满侵蚀的痕迹,而人形漆黑的背影却被洗刷得越发凌厉清晰。□□有时候会想,AUG往那碑前一站,或许就意味着天荒地老,只要她发间的纯白之花常开不败,她就永远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本以为该是如此的。
她不由地感到烦躁——一想到这二十年如一日死水般平静的山谷墓园,突然要迎来那么多或者聒噪或者暴躁的婆娘们,还要提防着她们嘴臭的磕上脾气暴的打起来……“啧。”□□在电报机前坐下来,戴上耳机,轻轻拂拭键盘上的薄尘。她眼前又浮现起AUG轻飘飘地冲自己摆手,我已经做出决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第一次把目光从那字迹模糊的墓碑上移开,抬起头望向渐渐放晴的天空,有意不让□□看见她的表情。
□□知道那不是AUG的决定——AUG从来就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她代行的是指挥官的意志,守护的也是指挥官的愿望。从指挥官离去算起至今,堪堪二十年,斯泰尔AUG的云图与心智都只为了那一行代码而运作,都只是为了那个时刻的来临而等待。
她在等待——没准也在祈祷……或许吧,□□不得而知。
□□深吸一口气,开始敲打键盘拍发电报。这根年份比□□说得上来的任何历史都更加久远的电缆是经过抢修才得以在战火中幸存的,如今是墓园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电缆另一头的信使也二十年如一日恪尽职守地为墓园递送消息,只不过今天——□□不禁会想,□□17式收到自己的指令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也会像AUG一样,既不抱有期待,也未曾心怀恐惧,只是默默地等待这个日子——等待了二十年吗?
二十年了。罢了罢了……因为已经二十年了啊。
来吧,就让她们来吧。
汤普森、李-恩菲尔德、卡尔卡诺姐妹、Kar98k、A-91、竞争者……
□□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
全新的开始,无尽的厮杀,或是彻底的毁灭都好,总强过二十年一成不变——谁还不是在等着这一天呢?
昔日的朋友们,来吧——
天真的日子,到此结束了!
李-恩菲尔德抬起头,望向自己面前的一座高坡。灰绿的草丛间铺着一条青苔横生的小道,显然年久失修,砖石破碎,隐约有动物踩踏的痕迹,却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从这里拾级而上,感觉就像爬过某种古老生物的咽喉。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人形正拨开树丛旁逸斜出的杂乱枝桠,沿着她走过的路钻出来,领头的那个熟稔地同她打招呼。
“李。”“啊……春田,还有汤普森。”
李侧过身,在小道上等她们。春田的笑容温存得犹如春天开满花的原野,而汤普森依旧是抄着手叼着烟故意拗出几分痞气和轻慢,咧了咧嘴角就算打过招呼了。
“伦敦消息闭锁的时间太久了——梅菲斯特港的行动还顺利吗?”
春田不着痕迹地同汤普森交换了一个眼神,汤普森嘟嘟囔囔,眼光瞟着另一边:“没出大篓子——多亏了维尔德。”
维尔德的名字一出口,李一下子没接上茬来。
“说起维尔德,她跑了?”汤普森拉长了语调,真假难辨地埋怨道,“PPK为了找她,可是不远万里跑到三藩市来,让我吃了好一顿硬揍啊。”
李不置可否。春田倒是仍旧低眉顺眼地微笑着,嘴上却直截了当地戳穿了李:“维尔德不愿意服从竞争者的安排去康沃尔避风头么?我想她不会的……还是——其实是你不相信竞争者呢,李?”
李-恩菲尔德总是很擅长保持沉默,不过她瞥了眼春田,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彼此彼此。”
那个英国地下结社和美国□□头子都不敢付以万全信任的歌剧女演员兼政客,此时正于高坡顶端迎风而立,身边有她长裙飘飘、风情美貌的保镖相伴。坡下走上来的三个人顿时收声敛息,各自沉默了。
“好久不见。”竞争者礼数周到地微笑。她时刻挂在脸上的笑容总与春田的存在某些不同,目光也总是清清朗朗,与她得体的高定服饰相配。没有人会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把她那纤细的身段和婉转的歌喉同一个游走在世界几大势力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联系起来,因为人们总是对她那些暗箱操作和狠辣手腕知之甚少。
但是,在这墓园里可就不一样了。她们对于彼此都太过了解,以至于连假装亲昵都变得困难。
春田和李还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汤普森瞟了眼春田的脸色,耸耸肩,大跨步走过去,泰然自若地拍拍竞争者的肩膀,然后大大咧咧地越过她横出胳膊,手掌摊开贴在DSR-50薄如蝉翼的纱裙上,【删了】——一个标准的“汤普森先生式”调情,蜻蜓点水一般,不失优雅。
“啊呀……”DSR-50随着汤普森技巧娴熟的抚摸发出一声氤氲着水汽的酥软叹息,汤普森眯着眼睛同她对视,然后在DSR-50光裸的肩头啜下一个猩红的吻,咧着嘴柔情蜜意地冲她龇了龇一口白灿灿的尖牙。
“你真美,宝贝儿。”
汤普森先生调戏完了美人,风流潇洒地扬长而去。
狭窄的小道上原本略显尴尬的氛围被汤普森这么一闹腾全散了,春田和李哭笑不得,也赶紧跟上,越过竞争者和DSR-50往谷地墓园去了。竞争者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竟一下子有些无可奈何,DSR-50用指腹抚过肩上那道泛着浅浅红色的湿润咬痕,目光迷醉,难耐地咬着下唇。
“汤普森……在警告我们呢——是不是被怀疑了呀?”“也是很自然的吧——那家伙又不是傻瓜,何况我们都太清楚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了。”
DSR-50柔软的腰肢全不着力似的塌陷下来,她伸出手臂揽住竞争者的肩颈,在竞争者的耳边嘟着嘴呢喃:“你可没留下什么证据吧?”“当然,还用不着你担心这个,DSR。”竞争者合着眼睛笑了,“我们只不过是先天地互不信任——尤其是指挥官已经不在的情况下,那些长久蛰伏在地下的怀疑和猜忌,终于得见天日罢了。”
竞争者睁开眼睛,抬手搭在额前,瞭望谷地里荒芜寂寞的小墓园:“A-91和卡尔卡诺姐妹好像已经到了。”她转过身,欠下身,冲DSR-50摊开手,仿佛是在邀今夜煌煌灯火中最美的女人跳第一支舞的翩翩绅士,“我们也跟上去吧。”
从高坡的砖石小道下到谷地,涉水过河,走到水中央时,汤普森抬起头,看见一只灰雁从头顶掠过,消失在了群山的边缘。众人在被荆棘篱笆围起来的墓园门口汇合了:A-91还是老样子醉醺醺的,勾住卡尔卡诺M91/38的肩膀大着舌头喷着酒气,滔滔不绝地说着垃圾话,后者分明十分厌烦却还是耐着性子不发作;卡尔卡诺M1891见到竞争者来了,走过去背着手围着她走了一圈,询问新定做的成衣感觉怎么样,竞争者自然还是笑意款款地夸赞哪里都好。
斯泰尔AUG就是这时候来的,手里还是提着她那把总不离身的老式雨伞——那把雨伞自指挥官失踪起,就替代了她手中本属于枪的位置成为了她的武器,为她抵御磨难、庸常、日复一日,以及永恒与沉沦的一切。汤普森看着她静默而游离此方的眼神,竟不知怎么的有点羡慕她。
“大家都到了呀。”AUG一开口就像满水的玻璃瓶破碎一地,潮湿而脆弱,“好久不见——”她语锋突转,“——我们就别说那样的废话了吧。”
墓园门前蓦地沉寂了下去,絮絮的说话声全像受惊的老鼠,一下子就逃窜得不见踪影。
“都跟我进来吧。”AUG推开了简陋的篱栏,领着众人进入墓园,走过几步她才恍然回过神似的,问道,“是不是还有人没来?”
卡尔卡诺M1891耸了耸肩。汤普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噗……”春田抵着额头一声温和的低笑,“我还以为你故意把她忘了呢,斯泰尔……”
AUG的语气很无辜,神情却依然淡漠得没有波澜:“消息是□□发的电报,拜托□□去通知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指名了哪些人过来——只是依稀觉得,似乎还有谁没到呢……”她好像真的记不清了,记忆被漫长的、琐碎无度的时光洗褪了颜色、磨损了轮廓,日复一日渐趋模糊。AUG望着群山之外的远方,自顾自地嘀嘀咕咕:“总觉得——有谁不到,就是不对的似的。
“那个人不到的话,这一切的发生就很难说是合理的了……”
谈话间,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穿透雨后逐渐散开的云层压在墓园上方,螺旋桨卷起狂暴的气流,裹挟着草叶尘土漫天飞扬。众人不得不抬起手遮挡风沙和刺目的阳光。
“啊……”AUG仰起头,语气无悲无喜,“来了。”
晴空日照之下,BO-105武装直升机在谷地墓园中投下巨大的黑色阴影。悬停半空的直升机舱门打开,几道人影勾着绳梯纵身跃下。
——斯泰尔,要击落直升机吗?
通讯器里传来□□冷淡的询问,AUG不动声色地扣着耳麦轻轻敲了两次,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矮小的女人轻轻一纵便从绳梯上稳稳落地,随手撩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放到肩后,双脚开立,手中细长的铜头红木文明棍气势不凡地往地上一杵,剧烈翻腾的杀意和压迫感竟让墓园众人都喉口一窒。
唯独DSR-50笑着摆摆头:“还是老样子,喜欢夸张的排场呢。”
随后从绳梯上跳下来的HK416和G36C落开一步在身后站定。Kar98k的目光高屋建瓴地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在一阵短暂却让人浑身难受的沉默过后,她终于露出高傲的微笑,纾尊降贵一般开口了。
“呀,见到你们真让人高兴,我旧日的朋友们。”
——她从天神的居所降临,身上裹着吹过西柏林的寒风。
斯泰尔AUG在曾经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某种虚无的流逝感到无望和痛苦。
尊敬、信赖、仰慕、依恋……S09区独立部队的人形或多或少都对她们共同的指挥官抱有某种感情——维系着这群人形精确冰冷的机械理性、让她们互相扶持、共同作战的,无关功勋、荣耀、使命感——不是任何语言的表象可以触及的宏大叙事,而只是那份对指挥官的感情。为了完成她的愿望、为了向她献上胜利,她们不顾一切、所向披靡。
斯泰尔AUG一来到这个队伍,就看穿了这个事实——那恰巧是因为,她无法与她的战友们分享这份感情,同步指令、心智交互、平层接驳都不是什么难事,而唯有这份对指挥官的感情,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是个彻底的、被动的局外人。
指挥官。
嗯。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这个部队就完蛋了吧。
……斯泰尔?你怎么突然……
我没有办法对指挥官,产生服从命令以上的想法以及更强烈的感情——我留在这个队伍里,会不会不太合适?
指挥官惊讶地看着斯泰尔AUG。AUG明白,在那一刻,这个聪明至极的指挥官就领会到一件事。
——斯泰尔AUG的一切感知与意识,都指向“死亡”。她的情感模块和运算法则,先天地无法与尘世和生活的事物建立联通的渠道,她的触觉永远对深藏在生命表象之下的死物更为敏感;面对所有命名为“生”与“真”的事物,都保持着天然的距离,反应和判断也经常刻意地暧昧不明。指挥官意识到,AUG对表象世界表现出来的钝感,反而是对真实世界边界的明晰,这种明晰来自对死亡的先天感知,是其他全心全意信仰着指挥官的人形绝对不可能拥有的。
指挥官忽然笑了。AUG在那一刻突然从被纷繁表象淹没的混沌中惊醒,一种撕裂世界边界的惊慌失措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她。
斯泰尔,你为我保管一件东西好吗?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就替我,把这件东西交给大家。
AUG不知为何浑浑噩噩的,意识并不清楚,那一天的许多数据都丢失了,画面也总是突然断片。她记得她转身背向指挥官,撩起头发,露出后颈上的数据接口。指挥官将一个数据盘接入,把一个程序植入她的运算模块,并在她的心智里留下一份激活权限码。
指挥官在AUG的身体里埋下了一棵种子,与她做了一个似乎是与死亡有关的约定。自此以后,斯泰尔AUG再无安宁之日。
为什么是她呢?既不是能征善战、冲锋陷阵的左膀右臂,也不是妥帖细心的秘书副官,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自己呢?
AUG不愿意背负死亡的秘密。生的万象都已看破,而死却是她细心呵护的无人宇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尚未祛魅的庇护所。那里漆黑一片,广袤无垠,文明尚未开始,真理姗姗来迟。AUG本不希望连死亡都要被理性之光照亮,她还想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永远的孤独的精神贵族,而指挥官却强行将她的宇宙打开了。
AUG是被迫肩负起来的,肩负起指挥官的离开、肩负起她的嘱咐、肩负起她留下的责任。
——确如你所说,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独立部队会像崩盘的散沙一样,四下流离,惊慌失措。
指挥官为AUG重新梳理头发,拨弄着碎发仔细遮住后颈处的数据接入口,她的动作很温柔,语调却分外苍凉。
——如果那一天到了,就拜托你,替我控制住那崩溃的局面吧。
AUG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飘起一阵寒凉的雨。她垂下了视线,问道,你要做她们永生的梦魇吗?即使离开了,也不愿放她们自由?
指挥官愣住了。
AUG心里的雨愈发滂沱。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轻轻地问,姿态那么脆弱,好像非常伤心,不知道是因为不可知的离别,还是因为AUG居然谈到了自由。
你怎么这么想呢……她又低喃着重复了一遍,不再说话了。
指挥官的困惑而伤心的表情就此长久地停留在AUG空旷的心中,彷如一阵潮湿的雨雾,淤积着无法散去。指挥官就是她最惧怕的光,唐突地照遍了黑暗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把她从安逸的混沌中惊醒,自此惶惶不可终日。AUG不得不在虚无的时日中维持着这般痛苦的清醒,二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指挥官留下的命令。
——她给予的这份亮光,到头来不过是把人囚于过往。
Kar98k带着HK416、G36C降落墓园之后,原本表面上和乐融融暗中打机锋的氛围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A-91咬着壶口,望着虚空的某处意味深长地发笑;卡尔卡诺姐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李则和春田面面相觑;汤普森第一个拉下脸来,咬肌收紧,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显然有账要算,她刚要开腔,AUG却直接无视了各怀鬼胎的众人,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墓园深处走去:“既然人都来齐了,就动作快一点吧——
“一会儿又该下雨了。”
排排站立在墓碑前的人形们一律身着黑色衣裙,手里拈着AUG事先从花圃里剪来的洛丽玛丝玫瑰,花瓣含着新鲜的露珠。AUG明白,这不是什么所谓的惯例,她们也绝不可能事先商定好——她们只是在这一天,不约而同穿上了丧服,在一座空坟前轮流献上一支饱含思念的花朵。
这是一项没有实存意义的仪式,就和这座衣冠冢一样,只是为了维系所有人心里摇摇欲坠的感情。AUG的指尖捏着最后一朵玫瑰,她在墓碑前弯下腰的时候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想,她心里那场下了二十年的大雨,终归到了该停歇的时候了。
AUG松开指尖,那玫瑰经过一段短暂的坠落,在她的心中发出无声的巨响,尔后安静地躺在了粗糙的碑石前。她转过了身,面向表情僵硬的众人。
“在被我叫来的时候——我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某些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发生了。”AUG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光明磊落的态度缓缓说道,“毫无疑问,我特意把你们叫来墓园……是有一件关于指挥官的事,她的命令,我必须当面传达给各位,并通过各位,传达给尚未到场的其他……”在“战友”和“人形”之间,AUG习惯性地后知后觉地犹豫了一下,然后选择了——“其他人形。”
人形们常年不变的均匀呼吸同时停顿了片刻。AUG权当没有注意到,自顾自提起手里的老式雨伞,指尖轻轻拂过核桃木伞柄上的刻痕。
“那么,出于仪式性的必要,我们姑且确认一下——指挥官从前交付给诸位的信物。”
闻言,春田将鬓边的落发顺到耳后,耳垂上扣着一只古朴的黑曜石耳饰;李-恩菲尔德解开了领巾,修长的手指一弯,勾出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Kar98k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一支色泽暗淡的钢笔;卡尔卡诺M1891捋起自己宽大的袖子,手腕上绑着一条老旧的发带;A-91恰逢其时地打了个酒嗝儿,晃了晃手里贴着磨砂牛皮的口袋型随身酒壶示意。
“希望你们都铭记于心——只要一日持有指挥官的信物,就不能违背立下的誓言。”AUG虽然嘴上头头是道地说着一些振奋人心的宏大词汇,语调却恹恹无力,轻飘飘得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奉献的决心、不死的信念、正直而高贵的灵魂——我们是为了完成她的愿望、达成她的意志而存诸此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AUG停了停,然后吐出了藏在所有人心脏最深处的叹息。
——“即便她已不在。”
“……啧。”
短暂的静默中,一声突兀的弹舌,让众人一愣。
汤普森双手握拳,突然几步上前一把揪住了AUG的衣领,使劲一提。
“汤普森。”春田出声警告道。汤普森完全不理会,鲜见地烦躁地嚷道:“我真是受够了!”
AUG头颅后仰,脖子拗成了一道脆弱的弧度,她缓了缓神,漠然地看看把自己拎得双脚离地的手,又抬起眼睛看着汤普森:“汤普森,你想要什么?”
“指挥官……!”汤普森瞪着AUG,目眦欲裂凶光毕露,一口气冲上喉头,却生生噎了一下,“你,你把话说清楚!‘指挥官不在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等一个真相已经等了二十年了!我不要再等了,斯泰尔你他妈的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她死了吗?!”
“也许死了,也许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PPK告诉我,英国佬的情报内网确认她已经死了——如果指挥官没有死,如果她还在,为什么一声不响消失得连个屁也没有,把我们全都抛下了!你守着这个见鬼的空坟二十年,现在又突然煞有介事地把我们全都喊过来,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刺啦——
墓园里蓦然间爆起一阵刺耳的电流音,□□冷漠的嗓音随即通过老旧的扩音器在群山环抱的空旷谷地里回响。
“警告,全员进入射程;重复,全员都在我射程内!汤普森,注意你的举止!”
AUG透过通讯器轻描淡写地劝道:“别那么紧张,□□。”
李倏然间开口了:“汤普森,你说,MI6知情吗?我倒是……没有听说过那种事情。”“什么?”汤普森目瞪口呆,手一松,放开了AUG。AUG足尖落地,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被揪出褶皱的衣裙。
李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下,口吻十分谨慎:“进入MI6的内网对我们来说其实不算什么难事,如果MI6真的掌握了有关指挥官的信息,我们没理由二十年都没注意到——你不觉得PPK……恐怕不过是开了个可有可无的玩笑么?”
汤普森傻眼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明白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怀疑李的说法,毕竟不管是谎言还是质疑,从开始就只是PPK的一面之词:“我……”
春田伸出手,按在了汤普森的肩上,幽幽地说道:“你好像一碰到指挥官的事,就容易头脑发热呢,汤普森。”汤普森猛然双肩一抖打了个颤,低声咕哝了几句,不再说话了。
Kar98k蓦地掩着嘴一声轻笑,似乎这场闹剧张牙舞爪至此,终于勉勉强强够格博她一哂。汤普森立刻一斜眼乜了过去,目光锋利得像刚淬好的刀:“怎么?”“没什么。”Kar98k随口敷衍,又转向AUG:“那么,斯泰尔,指挥官究竟有什么命令,你等了二十年,如今才要说呢?”
AUG表面上微风细雨,话里话外寸步不让:“心知肚明的事,居然还要再问我一遍。”
“对不起哦。”Kar98k兀自笑了起来,“我就是这种性格。”
“啊呀真是的,一点都不好笑。”DSR-50冷不防出来呛声,Kar98k竟是一愣;HK416面无表情地把枪一提——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就像一颗马上要落到汽油上的火星。DSR-50毫不示弱地反手就要摸枪,被竞争者一把捉住了手腕摁回了身侧;春田是唯一一个没有带枪前来的人形,汤普森已经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连A-91朦胧醉眼里的神光猝然间都暗了下去。
就算表面上还能勉强粉饰太平,其实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AUG心里很清楚,这些嘴上说着别来无恙的昔日友人,恐怕现在个个都调出了心智全部的运算储备飞快地捕捉并解析信息,任谁有一个轻微的越界动作,都可能下一秒就在这寂静的墓园里血溅当场。
G36C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扯住了HK416的袖子,怯怯道:“416……”HK416撤手抽回,看向AUG:“我只是为了指挥官的命令来的,其他的废话说得太多我容易烦躁。斯泰尔,你想说什么?”
AUG缓缓开阖了一下眼睛。
“指挥官失踪之后,我将一个指挥官交由我保存的程序,以及与之匹配的后齐纳协议接入口的权限激活码上传到了云图服务器,我想每个人形都下载了——可是二十年来,这个程序一直都没有被激活的记录。”AUG扫了一眼李,“直到不久前,终于有人打破了这道禁制。
“人形是不能伤害人类的——不管是战术、工用,还是其他服务类的人形,都必须安装这道禁制烙印才能出厂——不能质疑、反抗、伤害人类,这道核心烙印直接确定了人形的意义和存在界限。
“然而毫无疑问你们都清楚,指挥官留下的,就是打破这道禁制的权限。有了权限码就能加载、运行破坏禁制烙印的程序,然后就能——就像维尔德所做的那样……虽然我大抵也猜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迈出第一步,没想到居然等了足足二十年——实在很难否认,大家都是沉溺过往的懦夫啊。”
“什么?懦夫?”卡尔卡诺M1891一时没反应过来AUG的措辞。
“就算你们之中有谁脑袋再不灵光也该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吧——指挥官留下的命令。
“射杀人类也好、戕害同伴也罢,指挥官希望我们摆脱身为人形的禁忌和束缚,她希望我们——从根本上放弃‘人形’这一身份。思念着她、等待着她,敝帚自珍地守护着过去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反复回忆,盲目地期待着她哪天会突然重新出现在眼前——至今还在这么做的人,差不多该醒醒了。”
AUG看了看Kar98k和HK416,看了看卡尔卡诺姐妹和A-91,又看了看汤普森和李,最后又看了看竞争者,她从他们的错愕、惊惶,或者隐痛的愤怒里汲取到一丝微薄的满意和快慰——她在痛苦的清醒里拉锯一般熬过了漫长的二十年,为什么这些傻瓜还敢做着荒唐可笑的美梦,抱着无聊的希望,在永无止境的白昼与黑夜轮替中随波逐流、肆意沉浮?
指挥官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决定再也不回来了。AUG心里这么想。
“‘在我离开以后,我希望你们所有人,获得彻底的自由。不论是怀疑、坚持、背叛还是堕落,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选择和生活。’这就是她留给我的嘱咐,也是最后的命令。”
AUG长吁一口气,那股长久地包绕着自己的虚无的痛苦在她说完这一切的瞬间烟消云散了。她意识到,也许本不该对指挥官留下的这一切横加责难,她感觉仿佛人们一觉醒来,时间又拥有了新的生命,而天空仍旧遍布乌云。
“我要传达的就是这些了,诸位自便吧。”
守墓人终于感到了疲倦——积累了二十年都毫无知觉的疲惫感蓦地从四肢百骸生发出来,她无比倦怠,又奇异地感到轻松。她最后望了一眼安放在墓碑上的白雪花,然后转过身,第一次想走到墓园之外的地方去:她想去荒芜的旷野上看看一夜盛开的鼠曲草;想去森林里望一眼奔跑着越过溪涧的野鹿;想去高丘上的岗哨,和□□一起喝温暖的苦丁茶,然后在斜阳照晚的暮雨里一同散步。
她对通讯器里的护林官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这告别的期限是多久?”
AUG思索了一下。
——“此后可以预见的全部的未来。”
AUG忽然想起指挥官为她梳理头发的模样。生如逆旅,死之终归,人类死亡时会睁开另一双眼睛,他们未曾发觉的另一个世界打开了,只不过闭上了尘世的眼眸。AUG蓦地不再害怕那个世界的被窥探,她又可以重新沉落到漆黑无人的宇宙,蜷缩着,陷入深厚的睡眠。其他人再怎么样都和她无关了,她终于得以在这一天和囚笼般的过往道别。AUG觉得Kar98k讲得挺对——
见到你们真让人高兴,我旧日的朋友们——
再见了。
AUG的离开是一个讯号,墓园里涌动不息的暗流终于浮上了表层,人形们不约而同地撕下长久以来披在身上的女人面皮,齐齐露出本相。
“真是吓了我一跳,维尔德居然做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率先跳出来的必遭针对。李-恩菲尔德抄着手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老旧的墓碑:“你恐怕正暗自欣喜吧?”卡尔卡诺M1891皱着眉插话道:“毛瑟,你最好不要太不把指挥官放在眼里了……”
“我可不接受这样的指控。”Kar98k拎着文明棍轻敲地面,优雅地表达不满,“亲爱的指挥官可是说了呀?希望我们能获得彻底的自由——”
卡尔卡诺M91/38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姐姐的潜台词:“你的意思是,不仅是戕害人类的性命,身为同伴的人形,你也要肆意侵吞吗?”
Kar98k的视线悠悠地从她脸上扫过,她从鼻子里丢出一声傲慢的嗤笑:“没想到有一天,你也有胆量同我说‘同伴’这个词呢,满嘴谎言的卡尔卡诺妹妹……啊。”悠然从容的Kar98k一瞬间露出了警觉的神色,因为A-91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插进了HK416与G36C间的缝隙,酒气熏天地贴在Kar98k的身边,时刻把着酒壶的手还随便地挂在她的肩上,看上去一身的破绽,实际上每个动作都是赤裸裸的威胁。
“毛瑟哟……嗝儿!”她口齿不清地嬉笑着,“你别太得意了啊!嘿嘿……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政委那边可一直都不太喜欢你呢……嗝儿!”
HK416立刻上前把A-91从Kar98k的身上撕下来,随手一搡,推给了G36C;后者好脾气地扶稳了A-91,仍然止不住酒鬼滔滔不绝:“手伸太长会被打哦,毛瑟……嗝儿!”
A-91还没发作完,汤普森已经听不下去了,她一言不发迈开腿上前,步步带风,周身爆着威压直接冲着Kar98k去了。Kar98k不着痕迹退后了一步,HK416提着枪错身上前,汤普森腰胯一转,挂在腰际的轮形弹鼓顶着HK416垂下的枪口偏到一边。汤普森顺势伸手推在HK416的肋骨上,没怎么使力气就牵着身体重心轻轻松松拨开了她,就好像她不过是人行道上一袋挡路的垃圾。
“啧。”HK416一恼,反手要打,被春田一把拖住。春田的动作虽然平和随意得仿佛轻轻提起滴漏式咖啡壶,力道却大得把HK416拽得踉跄着退了两步。HK416转过头来,眼神凶恶:“撒手。”春田莞尔一笑,手上愣是一点都不松。
汤普森直直逼到Kar98k跟前,微微弯腰,高挺的鼻尖都快撞到一起了,Kar98k微微垂眸,也不再退后。
汤普森杀气腾腾:“PPK的账我迟早会跟你算的,你给我等着。”
Kar98k也大方地承认:“哎,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那就被默认为开战宣言了。
笼子已开了闸,猛兽们又怎么会轻易收起獠牙。
螺旋桨的轰鸣声又在墓园上方响起,隆隆地震动空气。BO-105武装直升机上抛下了绳梯。
“再见,诸位——下次相见,想必是别样的光景了。”
Kar98k稀疏寥寥的话音消散在风中,成为一片浓云投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诡谲的沉默之停留了片刻,卡尔卡诺姐妹、A-91和竞争者、DSR-50便也告辞,相继离开。墓园里只剩下汤普森、春田,还有李-恩菲尔德。
“汤普森,不论发生什么,你还是始终相信,指挥官仍活着吗?”
汤普森看了李一眼,鲜见地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温吞笑容,墨镜背后的眼神却蓦然间变得迷茫而苍凉,里面生长着经年久月的芜杂野草。
“就让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吧,李——不然,我要怎么说服自己平静地去度过那些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春田叹了口气:“我们走吧,汤普森。”
三人离开了。她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时而交叠又时而分离,彷如一切如常又没有什么既存的规律。
战争结束二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从此方寂静的墓园开始了未知的异变。
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似乎不再有人追溯那些泥泞的过往,也从未有人怜悯过那些彷徨的灵魂。
To the Grav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