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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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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冷的祠堂里,一点烛火在冷风下飘摇。
冰冷的地面传来冷气,又冷又硬的地面让人血液凝固。
沈京初在意识模糊间,下意识向最温暖的地方拱了拱,贪恋着那人身上熟悉的香味。
轻柔的手指替她整理头发,那种温柔,仿佛母亲安抚哭泣的孩童。
沈京初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会在乎她。
沈京初在晋语娟怀里躺着,赖着不想动。
她疲惫地看了一圈四周,哑声问道:“我怎么来这里了?”
晋语娟看着她,半晌,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说道:“你父亲罚你来这里的。我怕你着凉,就抱了你一会儿。”
沈京初把头埋在她怀里。
晋语娟身上又淡淡的兰花的香气。
巧的是,沈京初的母亲也喜欢兰花,每次沈京初把头埋在嫂嫂身上的时候,总希望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有的时候能明白,她依恋的那个母亲,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只不过是她想象中的一个母亲罢了。
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影子,一座死寂的雕像。
晋语娟在沈家的这些年,手把手教沈京初读书识字,教她写字、练琴、画画。
沈京初很喜欢风筝,晋语娟就给她画了几个漂亮的,她总不小心把风筝挂到树上,晋语娟就耐着性子重新给她画新的。
沈京初不敢抬头看晋语娟,她有点害怕地问道:“连你也要骂我了,是不是?”
晋语娟叹了口气,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轻柔温暖的手指为沈京初细细梳理头发,柔声说道:“不骂你。我几时骂过你?”
沈京初高兴地从她怀里挣出来,正想给她讲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可是她和晋语娟对视的那一瞬间,她意识到晋语娟生气了。
沈京初失落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那你还是骂我吧,你别生我气。”
晋语娟伸出纤纤玉指指着沈京初的额头,仿佛她是个不听话的孩童似的,正要训斥,一阵脚步声就从黑暗里响了起来。
沈京初一听到这个脚步声,立刻警觉,从晋语娟怀里跳了起来。
果不其然,黑暗里走出来一个打着灯笼的女人。女人年岁已经不轻了,嘴薄,眼细,虽然依稀可以看出来年轻时的美貌,却是全然一副刻薄相。
是家里的姨娘柳菡萏。
柳菡萏打着灯笼,时明时灭的灯光照着她生了细纹的脸庞,她那双略有些突出的眼睛扫了一眼坐在蒲团上的晋语娟,又凉飕飕扫了一眼沈京初,阴阳怪气地说道:“快出嫁的人了,少和寡妇混在一起,平白沾了晦气。”
她这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扎了进来。
晋语娟平静地坐着,她一贯从容的面容抽动了一下,然而她依旧淡淡看着前方,仿佛压根听不到柳菡萏的话似的。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沈京初挡在了晋语娟前头,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柳菡萏把灯笼往沈京初面前一撂,抱着肩膀,没好气地说道:“本来么,你再怎么胡闹,也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下次再去街上抛头露脸瞎嚷嚷的时候,最好记着点,家里也不止你一个女孩儿,你还有两个妹妹未曾出嫁呢,你还想把她们两个一起连累了不成?”
沈京初说道:“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没丢人。”
柳菡萏正要说什么,沈京初忽然笑了起来,柳菡萏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下意识就是一怵。
沈京初不仅笑,还越笑越厉害,蓦地跳了起来,扑向柳菡萏,大笑着说道:“你说的对,我是丢人的小混账,我在大街上又喊又叫,被人看了个全去,我满身晦气,我不干净了。现在我可要碰你了,我碰你一下,你就脏了……”
她说着,扮出怪物的脸,向柳菡萏追了过去。
柳菡萏吓了一跳,生怕被她碰到,立刻一路惨叫着跑了,见鬼似的大叫道:“你别碰我!”
沈京初大笑着追着她,一边追一边叫道:“我给沈家丢光了脸面!我不守妇道!我不尊父母!我指着当朝太子爷的鼻子骂他是个废物,他还得去他老子面前好好谢谢我救命之恩呢!”
她大叫间,柳菡萏早吓跑了,跌跌撞撞跑进院子里,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跤,扑通摔在了地上。
沈京初听着她的惨叫,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她指着柳菡萏消失的地方,笑道:“凭你还想骂我,你配吗!”
吓走了柳菡萏,沈京初心满意足地走回祠堂,却发现晋语娟跪坐在祠堂的暗影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晋语娟的声音很轻:“她说的没错,你快出嫁的人了,确实不该跟我一个寡妇总混在一起。”
沈京初说道:“嫂嫂,你还不知道呢,我今天把那个废物当着面——”
晋语娟快速擦了脸上的眼泪,说道:“太子已经向皇上求了赐婚了,你父亲说,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会来了。”
沈京初愣了一下:“什么?”
她全然不理解这个情况,慌乱地在祠堂里绕来绕去,仿佛是一只在笼子里扑腾着乱飞的鸟儿,全然无措,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只好无助地说道:“他怎么还敢娶我啊?”
晋语娟说道:“之前来说亲的时候,本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太子是不太同意的。可是过了今天的事情,他生怕你把这件事说出去,自然忙不迭要娶你,生怕此事泄露,还在圣上面前夸了你一番,编了个很好的借口,就连圣上都要称赞你的勇气呢。”
沈京初愣住了,她急了:“可是、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晋语娟抬头看着沈家的祠堂,叹息着说道:“这世上的事,哪儿有事事都如人意的呢?”
沈京初恨恨地想,早知道就让平含烟杀了这俩混账算了,太子要是死了,她就没现在的麻烦了。
可是她想归想,也早就过了后悔的机会。
现在京城全面戒严,她也不能现在就上街喊一嗓子,把平含烟叫出来杀了那个逛青楼的废物储君去。
沈京初管不了那么多,她直接冲出了祠堂,一路向她母亲的院子跑去。
娘亲有办法的,娘亲肯定有办法。
沈京初已经对她的父亲绝望透了,她现在只能向她那病重的母亲求助。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踏进过母亲的院落了,她依稀记得院子里的药箱,记得母亲孱弱的病体。
从小哥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从小不曾向母亲讨要过任何东西,而现在是她求母亲的时候了。
她一路跑,晋语娟一路在后面追她,说道:“京初,你回来!你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沈京初还要再往里跑,晋语娟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道:“你再忍半日,你父亲就要出使蜀山了,只要他走了,你再怎么闹都不会挨打了,你听话,好吗?”
沈京初看着晋语娟急迫的面容,咬牙说道:“让他打我,我不怕打!我不怕疼!”
她说着,甩开了晋语娟的手,往院子里跑去。
记忆里的药香又飘回来了,熟悉的咳嗽声又在黑暗的尽头响起。
出来几个奴婢拦住沈京初,可是谁也没有她力气大,都被她甩开了。
沈京初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要见到母亲,一定要见到母亲。
等她冲进母亲的院子的时候,简寻琴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最近天凉,她干瘦的身体坐在病榻上,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
沈京初一冲进去就在母亲床前跪下了,急切地说道:“娘亲,我不能嫁给太子,我当着他的面羞辱了他,我若是成了他的妻子,你说他会有多恨我?到时候太子府的门一关,我怕我就死在里面了!”
简寻琴无神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道:“不会的。”
沈京初急着说道:“可是就算我苟活,我进去能有好日子过吗?您没见过他,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
简寻琴淡淡地说道:“太子对你一心一意,是你不想嫁给他,才编出这些谎话来。”
沈京初一愣:“什么?”
简寻琴说道:“你从小撒谎惯了,又总是欺负你哥哥,我念着你是个女孩子,从不戳破你,可是你这个谎,未免撒的太大了。”
沈京初向后缩了一下:“您不相信我?”
简寻琴叹息:“你啊,就是小的时候,骄纵坏了。我总生病,不能管你,你哥哥呢,又总是让着你,也是怪我教导不严,才把你养成这样。”
沈京初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点点后退,仿佛她的母亲是个怪物似的,让她感到害怕。
这个时候,晋语娟冲进来了,拉住了沈京初的手,柔声说道:“走吧,听话,走吧。”
沈京初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黑暗里,她看着满脸倦意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简寻琴说道:“你迟早要嫁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看着沈京初,而是转向了别处,仿佛在和别人说话似的。
沈京初说道:“大哥忠义两全,死于重病;大姐三从四德,苟延残喘。我就是沦为乞丐,我也不嫁给那个什么狗屁太子。”
简寻琴身上没有力气,不想和她起争执,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她讲话,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啊,病重了,时日无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兄妹两个了。”
沈京初听到这里,心里一酸,哽咽着说道:“娘……”
简寻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说话,只是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也知道的 ,你那个哥哥啊,天赋不足,心肠又太软,以后朝政上的事情,他一定周转不来。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你这个妹妹扶持啊,你若是嫁给了太子,日后太子登基,你就是皇后,到时候你哥哥的仕途……”
沈京初才刚刚热起来的一颗心,一瞬间又凉了。
简寻琴说到这里,眼睛也亮了起来,看向沈京初,说道:“这样多好啊?你们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只要你做了皇后,就算是你兄长在朝上遭人陷害,你是圣上的枕边人,可以帮衬他,到时候,咱们沈家,就日益兴旺了……”
简寻琴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京初看着病榻上的母亲,彻底寒了心。
她阴沉沉地站着,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嫁的。”
简寻琴依旧不看她,咳嗽过了,端了侍女送上来的水,说道:“傻孩子,你姐姐当时也说不要嫁给赵王爷,也曾以死相逼过,可是你看她现在,两个孩子都有了,过得和和美美的,你就别说什么糊涂话了。”
沈京初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姐姐?”
她的眼神凶狠起来:“我早就知道我在这个家里一文不值了。”
晋语娟拉着她,心疼地说道:“你别这样说……”
沈京初看了她一眼,苦笑一声,说道:“我可没有姐姐那么蠢,用自己的命逼你们。”
简寻琴说道:“你懂事就好,你可比你姐姐聪明多了。”
沈京初笑道:“是啊,我可比姐姐聪明多了。”
她倒退了一步,冷声笑道:“我怎么会以死相逼呢?我的命多不值钱啊。”
“你们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那你们总在乎你们的宝贝儿子沈明春吧?”
“他啊,可是沈家唯一的香火了。”
“没了我,还有另外两个庶出的妹妹。可是没了他不行,对吧?”
沈京初一把抄了桌子上给水果削皮的刀,无声地走出了门。
简寻琴起初没反应过来她要去做什么,依旧端着热茶怔了一会儿。
蓦地,她终于明白了女儿那话的意思,吓得手里的茶杯蓦地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碎,几乎是连滚带爬摔下了床,凄厉地惨叫一声:
“快把她追回来!快,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