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有魂不知归》慕澍

7、［忘川有魂不知归］· 祈墨

　　——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忘川河旁会说话的彼岸花不知惊得多少个亡灵掉落河中，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冥界飘荡了百年，那年鬼月中元，彼岸花上附着的少年修成人形去了人间。
　　他离去的时候，丹青挂在白衣身上看了他离去的方向半晌，然后道：“你说我要是给他浇点孟婆汤，让他忘记这一切，对他是好还是不好？”
　　白衣摇了摇头，此事怕是无解的。
　　同一天，一户人家婴儿啼哭声划破深夜的寂静，女子欢喜的声音久散不去。
　　“呀，是双生子呢！”
　　红衣青年隐了身形，透过窗子的缝隙窥视，他的眼中欣喜，神色也柔和至极。
　　在冥界待了太久，时间的流逝对于祈墨来说并不难熬，能这样看着自己的皇兄，实在是新奇而微妙。
　　双生子渐大，长子岑殊的性子淡，温和稳重，次子岑凡却是个顽劣至极的，从小到大不知招惹了多少是非，却都被长兄尽数揽下了。并不属于他的伤痕落在身上，痛，却不曾说。弟弟偷来药粉给他细细撒上，明明痛得不行，他还是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
　　红衣青年站在窗外，手指紧紧抓着窗棂，用力至极，像是要把窗棂与手指一并毁了去。他这百年心里只有想去寻皇兄的念头，至于寻到之后的事，他不曾想亦是不敢想。他从未想过那般疼爱他的皇兄下一世眼里的或许不再是他，他从未想过若有这样一天他又该何去何从。
　　“哥，我错了，你不该替我受罚的，这样我多心疼。”少年扑到他怀里撒娇。
　　“你知错就好。”他温声道。
　　“哥，你还会对别人这么好么？”少年眨着眼。
　　“不会了，自然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岑殊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九月的风已有些寒，将屋外红衣青年的衣衫撕扯得猎猎作响。
　　“皇兄……皇兄……”红衣青年倚着墙，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痛极了便失了声。他微微颤抖着，无声哽咽，却因早已无法流泪，便只有鲜血两行从眼中划下，可怖而狰狞。
　　已然殊途。
　　岑殊不会知道祈丹是谁，祈墨也再没有个尚有生息且疼他爱他的皇兄。岑凡可以因兄长的纵容继续放肆，祈墨却终是孤身一人了。
　　红衣青年的长发飘散，衣也凌乱，眼中划下的血把艳丽绝美的面容分割得支离破碎，一如被囚忘川之中那般狼狈。那不知多少光阴里，昏黄血腥的水将他笼罩，而触不到分毫阳光，一遍遍地感受窒息之痛，永远没有终结，清晰至极地感受着自己的血肉消融，直至白骨尽现。
　　无尽的绝望将他掩埋，如饿鬼啃噬瘦骨，他好像从未从忘川河水中逃出，被白衣从忘川中拽出似乎只是个飘渺的梦。
　　他很快变得像二月的风一样寒，融入青砖灰瓦才有的冰冷，他本能地蜷缩在一起，将头埋在膝间瑟瑟发抖。
　　他想回冥界了，想向白衣讨一碗孟婆汤，那样便不会再痛苦。既然祈丹可以走得干脆，他又何必沉湎其中？
　　话语声停止了，门被推开，而后岑殊走出。祈墨忙隐了身形，他怕岑殊看见他，怕他流露出惊惧的表情，纵是那已不是他的皇兄，他也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几乎是逃一般，祈墨回了忘川。走过蜿蜒绵长的奈何桥，又踏上青石所制的奈何桥，遥望见那奈何桥前的一抹白影，祈墨忽然想大哭一场。他快步走去，扑进了白衣怀里，流不出泪，只有血，染红了白衣胸前的衣襟，白衣愣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安抚他。
　　“白衣大人，给我一碗孟婆汤罢，我好痛啊……”祈墨喃喃低语。
　　他的心口，那已不会再跳动的地方，现在好疼。
　　白衣自然不能拒绝任何人索要孟婆汤的请求，但祈墨这副绝望的模样让他迟疑了一瞬。
　　遗忘是解脱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
　　白衣看了下丹青，丹青对他眨眨眼，然后揉了揉祈墨的脑袋，道：“真的要喝么？孟婆汤喝下去，一切就都没有了，你莫要如此轻率。”
　　“可我还有别的路可走么？他已然不知祈墨是谁，我留在世上还有何意义？”祈墨的声音低哑，几不成言。
　　“自然是有的。比如把你皇兄带走，关在没有人能去的地方，再给他灌一碗孟婆汤，然后告诉他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丹青笑着道。
　　祈墨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丹青，白衣也蹙起了眉，并不赞同他如此说法，丹青笑出了声，道：“我不过是玩笑罢了，只是想说，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祈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想再去看他一眼。”
　　虽知渺茫，但兴许真有转折呢？他不甘。
　　“那我陪你一同去吧，”丹青道，“怕你去趟人间会把自己搞得魂飞魄散。”
　　白衣和祈墨都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丹青在忘川待了太久，他日日缠着白衣不曾离开，一百多年，祈墨这一缕薄魂都修成了灵。
　　祈墨也拒绝不得，他知晓丹青的身份大约是特殊得很，他想去，祈墨是拦不了的。况且祈墨也并不想拦，能有人愿意陪着他，让他不用一个人去面对那般境遇，他承他的情。
　　丹青从不知道哪里拿出个小巧的玉壶，然后道：“用它带点孟婆汤。”
　　“我不会那样对皇兄的！”祈墨闻言便有些急切地道。
　　“不是给他的，”丹青自顾自取下盖子，随手把里面本来装的东西一泼，然后舀起汤来，“是给你的。”
　　若是真的遇到什么无法经受的事，便饮了它以求解脱。
　　“嗯……”祈墨低低应了声，然后似乎是转移话题道：“这玉壶没见你拿出来过呀，里面本来装的什么？”
　　“天宫的玉酿琼浆啊，”丹青挑了下眉毛，笑得玩味，“酒官鹤觞酿的‘长亭晚’，任你有何珍奇也换不来啊。”
　　祈墨将信将疑，白衣却是听过酒官鹤觞的，只是未听过“长亭晚”，且鹤觞千年之前就被谪往北原了，丹青从哪弄来的酒呢？大约是信口胡诌来逗祈墨玩的罢。
　　丹青把玉壶收好，笑着道：“我们走吧，早去早归。当然，你也可以不归，反正我是要回来的。”丹青冲着白衣眨眨眼，白衣淡淡一笑。
　　祈墨点点头，然后跟白衣道了别，同丹青离去了。
　　仍是奈何桥，仍是黄泉路，那狭长的小径逼仄，却已不似来时压抑。孤身一人走这路和有人陪伴时是不同的，若是皇兄能陪着他，纵是冥界也不再可怖。
　　“白衣大人曾说，会让我见到皇兄的，如今见到了，我们却陌路了。”祈墨有些失神道。
　　“不要责怪白衣，”丹青叹了口气道，“也别责怪你的皇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上一世，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这一世，他亦有他要守护的人。”
　　“守护……”祈墨笑得哀戚，“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却一直贪恋他的护佑，如今他不再是我血亲，我这般只知索取，凭什么再得他护佑……”
　　丹青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维系感情不单靠血缘啊，情不问其所起，向来未有定数，我连白衣是谁都不知道，我还是喜欢他呀。当然，没有让你去拐你皇兄的意思，只是上一世只知索取，这一世可以学着付出。既然已不是血亲，便试着做个友人也好。”
　　“友人么……”他上一世并不曾有过友人，十四岁之前有皇兄相伴，十四岁之后被幽禁于荒苑之中，直至死去，并没有机会结交朋友。
　　与皇兄做友人？祈墨从未想过，此时想了，也想不明白。
　　如此，还是要到了人间，见了皇兄再做考虑。
　　但事情并未能如所想般从容。
　　他二人来了岑家，却未见有一人，正疑惑间，遥闻远处吵闹，丹青皱了下眉，带着祈墨赶去，便见人群间岑殊被绑缚于木桩之上，木桩之下堆满被火油浇透的干柴。旁边一老者手持火把，不多时便要点火。
　　听一旁围观者碎语，才知是岑凡犯了不恕之罪，身为兄长的岑殊代他受过。
　　祈墨愣望着被缚着的岑殊，他低垂着头，有些疲倦地眯着眼，眉目还是温和的。不管是对祈墨还是岑凡，这个人都有太多的纵容，毫无缘由地纵容。
　　却听一声令下，老者将火把掷入柴中，火登时腾起，将岑殊裹挟入其中。丹青尚不知该如何，便见祈墨飞身而起，用术法割开绳索，将火中的岑殊推开。而祈墨自己，却因是彼岸花所幻，沾染上火焰便再难脱身，顷刻便被焚为齑粉。
　　祈墨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是在笑的。
　　他被皇兄保护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保护皇兄一次了，不是么。
　　尖叫之声不绝于耳，忽然出现的红衣人投身火中又顷刻焚尽，让一众民众吓得四散而去。
　　岑殊还愣在那，他被祈墨推出火中，跌坐于地，此时竟忘了起身。他望着那燃烧着的火焰，看见了一种绝望的美。
　　方才的那人应是个妖魅？莫名救了他，又猝然消失。
　　丹青走到他的面前，对他伸出了手，岑殊由着他将自己拉起，然后道了谢。他看了看丹青，这个俊秀的青年神色淡漠，让人琢磨不透。
　　“公子可知方才那人是谁？”岑殊问道。他想，这青年大概是认识方才那人的，因为这青年亦绝不似凡间物。
　　“你想知道？”丹青淡淡地看着他。
　　岑殊抿唇，那妖魅与他本无干系，然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要知晓，于是道：“是。”
　　丹青笑了，取下腰上系着的玉壶，递给岑殊，道：“喝了它，我便告诉你。”
　　岑殊皱眉，道：“这是什么？”
　　“孟婆汤。”丹青淡然道。
　　岑殊的眉蹙得更紧，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你不喝？”丹青扬了下手中的玉壶，笑问。
　　岑殊不语。
　　“那便没什么可谈。”丹青收了玉壶，转身便离去，岑殊欲言又止，丹青头也未回。
　　深秋的天昏漠，枯叶飘转沉落。
　　岑殊无端感到萧索，景也是，人也是。
　　行了不远，那青衣便飘然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鹧鸪天］ 辛弃疾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