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刚好》博宇宇

6、我并不想做个小女孩儿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开始有了一个坏习惯，我经常蹲坐在门口，眼睛盯着过往的车辆，看着那些从我家门口走过的一头头牛，几只羊，看它们脚底永远也祛不掉的污泥，看那些下地的老妈子们身上褶皱，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甚至伸手试图去抓住什么，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眼前的一切深深刻在脑袋里，可手里依旧什么也没有，直到眼前的人或物远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机械的收回视线，几次还会听见几个人向我妈妈抱怨的声音，说我傻了，但我没关心过，我满脑子是外面的样子
　　言诺放下手里的水桶，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
　　我问他，外面美吗？
　　言诺笑，他说，当然很美
　　出去了，还能回来吗？
　　言诺敲了我一下，笑，说，小傻瓜，无论去哪儿，都可以回来啊
　　过了一会，我说，那，我们一起回来好吗
　　我看着言诺，言诺也看着我，我好像是困在淤泥里的蝌蚪，祈求得到满足，但言诺只是一笑，躲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他做的努力，只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甚至可以说是逃离，逃离这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地方，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流淌，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恐惧，像淬了毒的阴霾，久久不能挥散
　　我更加努力学习，我想超过言诺，也许那样，他会依赖我多一点，我不再抢他的作业，用一切可能的时间，走路也在看书，因为太用功，我不幸掉进了大坑里，一只脚负伤，缠上了厚厚的纱布，我拄着拐棍，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无比缓慢
　　花小蕾更加嘲笑起我，说我以后一定是个小媳妇，干脆嫁给别人好了，省的留下我去祸害祖国未来的花骨朵，我生气的想要追着她打，忘了自己还是个病号，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脸没怎么样，脚倒是更疼了，花小蕾说老人们都说把脚放在火上烤好得更快，结果我居然信了她，亲眼看见白白嫩嫩的脚丫子变成了一个肥肥圆圆的萝卜，我看着自己的脚，一个人在炕上叹气
　　言诺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进门时端着一盆水，然后拧出一条毛巾，就要往我的脚上碰，我害怕的后退，他抓住我的裤脚，说，别动，我乖乖的待着没动，当我闭眼准备接受死神的审判时，脚上忽的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夏日的温热，并不会让我的心情好到哪儿去，但我依旧贪婪地吮吸这难得的欢愉，言诺低着头，双手小心的按着毛巾
　　我小心地说，我不疼
　　不知言诺是故意还是怎么了，他忽的用力，然后就是我杀猪般的嚎叫，从此我家虐待儿童的消息就广为流传，呵呵，老子出名了
　　言诺说，自己怎么样都不知道，就不会好好保护自己吗
　　我听出言诺含糊的鼻音，然后是几滴滚烫的泪滴，他哭了，这还是我第二次看见他哭，上次，是多少年前了，我......不记得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
　　我扯出一个大咧咧的笑，说，真的，不疼，然后拍拍胸脯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那盆来之不易的冰水，是言诺背着水桶，徒步三个小时到山的另一边装回来的，路上摇摇晃晃，几乎都撒光了，他跑到那么远只是因妈妈告诉他，凉水能让我好受些
　　我的哥哥，不，言诺呀，你可知道，有那么一个小女孩，她更想做你的姐姐，爱护你，保护你，视你如珍宝，有了你，她愿意收起她所有的任性，她不想做一个让你担心的小女孩，她想告诉你，她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但是，仅仅只是想她都不敢让自己有，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哥哥，她是妹妹，我们是也只能是兄妹，户口本上那挨着的两页已经把我们焊在了结实的铁牢里，我在这边，你在那边，我只能透过墙壁上的小孔看着你，向墙角挤进来的杂草诉说我的小秘密，那份爱慕，只能任由它飘散在向东而去的风里
　　我伸手擦去言诺眼角的泪珠，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躲
　　入夜，我依旧睡不着，多少个日夜，我惧怕着黑夜的来临，周围都是阴影，抽走我身边每一寸空气，压得我不能呼吸，黑暗的后面是一道白光，我仿佛看到了姐姐，依旧温柔漂亮的姐姐，她冲我微笑，然后我想走近时，她已不再是她，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黑暗中的美杜莎，好像陌生人，她问我，为什么，声音阴冷幽怨，我瞪着眼睛，看着头顶翘着皮发黄的报纸，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你啊，你现在在哪儿？妹妹好想你，言诺啊，姐姐不是因为你才离开的，都是因为我啊，是我的自私她才走的
　　夜里，身边传来言诺均匀的呼吸声和妈妈越来越严重的咳嗽声，不知名的虫子在外孤寂地叫
　　一年后，我和言诺都考到东面最繁华的城市，在我们高考的几个月前的一个晌午，妈妈过世了，阳光照在妈妈枯瘦苍白的脸上，从来没有其她女人一样粉饰过的干净的脸庞，此时安静的躺在我面前，这个坚强的女人，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叫思念的东西，闭眼前，她已长时间不能动弹，她强支撑起瘦弱的身躯，伸手将我揽在怀里，紧紧地，然后她哽咽起来，艰难地说，莳萝，我的后颈感到一片湿润，紧接着枯槁的手从我的双肩滑落
　　我们埋葬了妈妈，埋在了这个她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地方
　　我收拾着妈妈留下的遗物，在我整理柜子的时候，意外看到最底下的那个木盒子，曾经还因为淘气拿它出来玩被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我拂去盒顶的灰尘，打开了盒子，里面只有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的图案已经磨得看不出所以，边上也皱皱的，旁边清晰地写着：莳萝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钞票，还有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深深刺痛着我的眼：莳萝，妈妈对不起你
　　我瘫坐在地上，紧紧攥着那张纸，眼泪从眼角滑落，我越攥越紧，终于，我大哭起来，声嘶力竭，言诺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安慰着我，我放肆的哭，我喊妈，言诺也跟着我哭，我哭喊着，我是坏人，言诺啊，我是坏人啊，我不是个好女儿，心里也哭喊着，我也不是个好妹妹啊
　　言诺慌忙的安慰我，他说，没事的，莳萝，不怪你
　　我依旧大哭，我说，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啊，如果不是我做了手脚，被送走的应该是我啊，姐姐应该还开心的在妈身边啊，她也不会得病啊
　　他紧紧抱住我，说，没事的，没人会怪你的，莳萝是个好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