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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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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拂过的海面总是波澜缱绻,我想那就是海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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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总不能太如愿,倘若波澜不惊一望便能看到底,那么行走在这漫漫长路上,心也会死去而成为一具行尸走肉的吧。但如若一切又总在事与愿违,最终演变成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情形,这种被迫去力挽狂澜的心情也不见得让人舒坦多少吧,反而是被强行牵动着心跳,不安、痛苦,会生不如死也说不定。
现在我就处在这么个尴尬的处境。
我趴在床上,上半身的部分挂出床沿,以一个左手撑在地板、右手捡起地上手机的姿势极不美观地向下俯冲。
“不会吧……”
虽然在昨晚洗澡之前我就发现了,那时信号波动,信号栏就已经不是满格了。但没想到一夜之后持续衰退,竟然回到了我来这第一天时的见底模样。
信号再度消失了……
“喂,别吓我啊……”
我把手机背倒扣在掌心,一个劲地拍打。
“不要因为我摔了你一下就吓我啊……”
当然这种做法并不会有什么用,所以在三分钟的冷静后,我就从期待奇迹发生的梦里清醒过来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的推论……似乎还是成立了。
短暂的二月同辉后,两个世界还是没能在重合的状态停留保持下去。而且还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在无法抵挡命运一般地开始向着既定方向重新运转了起来。
我疲惫地撑起身子,满头是被翻江倒海袭来的绝望。
原本无声流逝的时间的步伐,在此刻犹如机械齿轮相错在一起滚动那般,发出了冰冷无情的铁金声。
“所以说啊……”
领路的郁久走在前头,他整张脸都被墨镜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表情。转身时,风就把他外套的衬衫袖摆卷得胡乱飞扬起来。
“你在听吗?”
“抱歉抱歉……”
今天的太阳好像很是收敛,阴云也厚重不少。但夏热仍旧难挡,哪怕日光温和下来也依然让人感觉闷热潮湿,就好似一场久蓄的暴雨即将倾倒在这人间要洗刷一番。
在沉闷的空气中,我的头脑也是一团浆糊,路上光在思考怎么和他坦白了,才频频出神。
不宽不窄的道上人烟少有,各家各户家门紧锁,白天的长泽似乎又回到了人烟罕至的静谧时刻。回想一下两天前花火会上鼎盛的人声,那一切也仿佛恍如隔世、如梦如幻了。
就好像一夜烟花的二月同辉过去后,世间万物就又开始向最初的宁静安稳归复下去那般。
结束了,世界在回到它最开始的轨道中去。
“所以你说了什么。”
我一拍脑袋,苦笑着为自己刚才的走神道歉。
“我是说再不快点就要赶不上电车了。”
郁久的语气里带着甜馨的笑腔,立刻就抛出的回答里并没有愠怒的味道,二话没说就牵起了我的动作过分用力,又显得他有那么点急躁。
虽然很突然,但他说今天要带我看海。仅仅因为我把坦白的话口误成了“我的回国飞机定在了四天后”。
我要回家了。他可能是这么理解的。然而我的本意实则是想与他坦白那个更坏的消息……
看着郁久顺理成章地把我的说法理解成了“短暂的分别”,我又不好意思再打击他了。
“这里离海还挺近的,有直达电车。”
“不过去海边的电车一天只有来回的两班。错过了可就只能等明天了。”
郁久抄了抄裤袋,像掂手球一样掂出了手机,翻了翻浏览记录里的天气预报。
“而且我看过了天气,过两天可能就要连连下雨了。”
“你也说你四天后就要赶回程的飞机,所以事不宜迟。”
那样完全尽心盘算着当下的无忧心态,在我看来实在是一尘不染的洁净存在,不想染指让其过早变色,但又极其不舍对它的无望走向束手旁观。
或许不说才是最好的,但……
我可不是那种自以为为对方着想,实际只是自说自话做着所谓挽救但不过是满足自己愧疚心的自我满足主角。
走上一段自知有去无回的路,却还是瞒着对方留下后会有期的约定,我绝对做不到。
还是想和他明说……
“郁久……”
“嗯?”
他好像发现了我的不安。
“不要那么消沉嘛。”
所以开口就是未曾经过深思熟虑的懒洋洋的安慰,一字一句也像是不经意间撩人耳畔鬓发的轻风。
“你只是暂时回家而已,我们总能再见面啊。”
“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
温和而自心底生热起来的宽慰话转瞬就被一句叹息给吹散。他没有给我组织语言解释的机会。
“希望等你再来的时间也能过得这么快。”
他说这后半句的时候,一定也在期待我会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不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对着我的脸把视线来回移动。
在我看来他此时的温柔像蛛丝又像锁链,明明易断易碎,却又几乎要在我的血肉上硌出一道道的勒痕。
“郁久……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边走边说吧。”
“不……必须现在就要说。”
“可那边就是站台了。”
他向着不远处阶梯连上的小小高台十分迫切地伸了伸脖子。
越接近天空的方向日光就愈渐发白,铁青的栏杆扶手将平地而起的小小高台向上延伸。急不可耐的一抹白衣,最终像发现了藏宝图上的宝藏那样快步跑去。
我就在原地,看着他、任由他走远上行。
他的身影正在愈发地模糊缩小,只有那么一瞬,我有种他要就此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并且再也摸不着了的错觉。
所以在他踏上站台的第一层阶梯的时候,我才有了一种因大难临头才被逼而出的势如破竹感。
要说,必须现在就要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半喊出来的音量把话竭尽所能地向他所在的高处抛去:
“郁久!”
当当当当——
电车即将到站的拖沓铃音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彻。
“我的信号……消失了。”
高飞的词句像是告示牌上歇脚片刻的鸟雀,被突然从连接远处的轨道上滚滚而来的不和谐声音给惊得振翅逃窜。
“哎!电车快来了。”
站进了站台盖檐下的荫庇里,郁久顾不得擦汗,只把墨镜朝头顶推去,刚泄了口气地拆下了半边口罩来,就又对着仍留在站台下的我急匆匆地招手。
“你刚说什么,快过来说!”
“我说——”
但我并没有走近到他的身边去说的胆量。我重新匀了口气,音量不好掌控,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颤抖。
“我的手机信号,消失了。”
撕裂了空气一路疾驰而来的列车在无人知晓的某一点某一分放缓了它的速度,最终平稳靠站。
自动门拉开的前后几秒内既没有乘客下了车来,也没有谁上了车去。
时间也好像在此被人摁下了暂停键,直到信号灯重新亮起,电车在熟悉的拖沓铃声中咣当咣当地离站远去后,一切才又回到正常的运转中去。
“……”
郁久立在高处、始终保持着自上而下凝视我的姿势。
他默不作声地在那呆了好一会儿,待电车走远,他才用手按着后脑勺,吐出句慢了好几拍的话来。
“啊,电车过去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所以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很洒脱地把架在头顶的墨镜按回眼前的位置,口罩仍是保持挂了一半在耳边的状态,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一步地从站台的高处向下走。
最终他在屋檐拉下的阴影界限前停下步伐,就站在笼罩着阴翳部分的大约楼梯半道途中的位置看着我。这样子颇有些划清界限的味道,因为我站在光芒遍洒的空地里,与他不同。
他若无其事地默默看着我也不说话,但或许是故意在等我开口。
“郁久……”
察觉到对方刻意保持下距离,我也没有再敢迈开步子越界一步。
“我一开始不是想瞒你的……”
咣——
但郁久一侧身子就往扶手上重重靠了靠,碰撞铁杆而出的闷响宛若是抗议。他环着手臂在胸前,仍旧不肯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第一次见他小动作里流露出生闷气和闹别扭的意思,难以置信之余还有点小惊恐。
在生气吗……?
但虽在心底偷偷地猜,我嘴上也仍是不动声色地平铺直叙。
外人多半以为我冷静,不会知道我是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才表现得如此。无助到只好当“无事发生”来搪塞,但我也知道此时开门见山地直说重点会比较好。
“今早我才发现我的信号彻底回到了最初时候的状态。”
我一句一试探,总在细心观察着郁久是否有想要插话的意思。
“所以说……两个世界很可能已经进入了之前我猜测的下一个阶段的分离状态。”
“按世界重合论成立的前提来进行假设的话……也就是……两个世界从我来这的第七天时完全重合来看……”
“理论上分离也会在花火大会后的第七天彻底完成。”
“第十四天,那很可能是我离开的最终期限。”
“我很可能只有四天的时间了。所以才会说……定的是四天后的飞机。”
我说完后就沉默了。
“那这么说的话。”确认了我已经无话可说后,倚在一边扶手上的他终于懒洋洋地张了口。
他把身子撑起来重新换了个姿势,换作单手掌在栏杆处。
“就是说两个世界的再次分离无法避免?”
“是的,很有可能已经开始了……”
我有点不敢跟郁久对视。但没想到他轻轻松松一摆手,一扫原前闷闷不言的深沉样,嘴角轻飘飘就露出上扬的微微笑。
“那这很正常嘛。就像你签证的逗留期限,并不代表期限到了离开了,在此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关键的是,两个世界的重合频率是否像那个两百年一遇的二月同辉一样弥足珍贵。”
“而且,如果说两个世界开始走向重合的起始点并不是你来的那一天呢?”
“比如更早的时候?”
“也许是你来这的前一天、前一个月、甚至前一年?那样的话分离的周期也会相对地延长不少。”
“……”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多到我听着听着,忽然想不起来一些事情。
我忽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将本应充满了变数的未知状况认定为一眼就能看透的绝望结局。
这么一想,我们似乎的确还掌握着许多写满了希望的可能分支。
郁久的娓娓道来中每一条都仿佛头头是道让人无法反驳。好像他真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就像告春鸟的戏码里那样,一切困难在他跟前都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但他总归不是刀。
“有没有人夸过你乐观到可怕。”
我现在就非常想怜爱地把这个一脸正经、自以为在了无痕迹地安慰人的家伙拉过来好好地给抱上一抱。
“彼此彼此。况且我只是在理性分析而已吧!”
“可是要怎么证实你说的这两个假设呢?”
“嗯……”郁久长长地低吟浅叹了一句后,话音里来了一个清亮又潇洒的反转。
“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二月同辉是两百年一遇的奇景,既然这个说法有流传下来,那么早在上一个轮回、上上个轮回的时候一定也有相关记载留存。”
“我觉得可以去……”
“神社?”
后半句的异口同声默契到我俩同时笑了起来。
“虽然我也不觉得从事神职的人真的会相信我们的假设。”
“我也觉得,可是普通人就更不会相信了。”
“对了,去之前还是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把口罩墨镜等一切遮光物件全副武装,又来到我所在的阳光之下,牵起了我的手。
“怎么啦,去哪儿?”
“果然还是想和你去看海。”
“但是电车不是已经错过了吗?”
“我总有办法。”
电车的铁轨坐卧在居民区中,站台隐于其中,看起来跟周围的平房一样不起眼。走入窄窄巷子路的我们,很快也被一起没在了比肩排布的屋檐之下。
最后他带我到了一座道路宽敞的大桥。站在桥心中,四面八方地都会吹来清澈的风。
“像不像海风?”
郁久身子前倾伏桥的扶手上,他脖子长伸,好似在尽情感受海风的吹拂。而我看着桥下静谧无声的河水,忍不住偷笑旁边的他。
“这不是河川吗?”
风的呼啸声稍稍大了些。
“才不是,这下面的也是海,是海水汇流进来的。”
“海?”
我诧异地又看一眼桥下安详无语的水波。
一直以为海该是磅礴的,有浪花有海潮,就算平静时也该是器宇轩昂,大气的。
可那时我往桥外看去,觉得就和鸭川的格局差不太多:两岸河堤夹着普通川流的宽度,其间水势流畅,不闻半点声响。当海汇入村庄,似乎也知道入乡随俗。它缩手缩脚地睡在窄窄的川床,就连呼噜声也变得柔声细语。
“哎……想不到。”
“是吧。”他如是得意。
“遇到你前我也有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
“比如什么啊?”
“比如从来不会去想海的对岸会有什么啊。”
“有你在以后,我看海时都会忍不住去想象海的彼岸会有如何如何的景色。”
少年把两臂张开,面对着这平静的海水作出了展翅一样的动作。
“因为那儿有你的家乡——”
“如果可以,我想飞去你的世界看看。”
风的流动不急不躁,缓和地撩过他的耳畔,把他罩在头顶的兜帽振得轻微颤动。至于我,则被这风吹得吃了一嘴的头发。
他说这是海风,我分辨不出。只是想起这是他家乡的海,我就自然任由这任性的风抚摸我的脸庞,吃头发也忘了生气了。
风拂过的海面总是波澜缱绻,我想那就是海的心跳。
那时的我们都未被逼至无路可退的境地,尚且留有余力再去试再去争,仿佛以为身边有彼此,一切都不会太糟。这是盲目自信吗。
不,或许也不能称之为盲目自信。只是我们谁都不愿去相信明天会更糟,未来会失去。
所以才会常怀希望。
神社并没有给我们想要的答复。
二月同辉是两百年一遇的好景。两个月亮重合之时最为亮丽,也能称之为“最”,自然是因为其独一无二性。毋庸置疑,在下一个轮回来临前,永远也无法强求。这是定数,是命运。
不过事态总不会在短期内发展得太绝望。神主大人与我们说了一个故事,留给了我们一份值得回味的小小念想。
故事发生在并不遥远的这个时代,也就是大约二十多年前。那时曾经有人宣称遇上过另一个世界的人。但说是人也并不恰当,据那人称是一只来自异世界的小妖精,一个鹤妖。
这个故事走向与老生常谈的仙鹤报恩套路异曲同工,白鹤姑娘爱上了人类男子,但最后还是悄然离开。听来平平淡淡,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色。
只是听说长泽这里从未有过候鸟迁徙,自那只白鹤以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一只飞鸟从远方落下后,又多少让人叹息。
神主大人说那人后来张贴寻人启事,就像已经走投无路,为了能找到一点线索,不惜把所有的事情坦白,甚至于白鹤曾经保密的真实身份。但由于太过难以置信,村民也大多只当他梦话,听过就不再挂心,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有问过为什么白鹤会离开。那时神主大人所说的话,使我们长久不能平静:
“两个结合的世界终会分离。”
“白鹤小姐也想永远保持人类的姿态在这里活下去,但最终无法做到,或许这里有着足以压垮她的灵压,会威胁到她的生命。”
我们婉拒了神主大人的晚餐邀请,从神社出来时,已经时至黄昏。
回头再与神主大人鞠躬道别,我刚好看见屋里亮起了人工的日光灯。不知怎地,就觉得那光寡情得很,把里头只能看见一小片的白墙也照得冰寒。
“也不算白跑。”郁久把我从出神中叫回来。
“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在二月同辉这样的佳期相遇的,而只是某个普通到底的日子,突然就遇见了。”
他说得对。这就能说明两个世界的推论与二月同辉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所以即便最坏的结果是我不得不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但没准三五年,甚至一年后我就可以再度回到这里。时间跨度远没有横跨了两个人生的两百年那么夸张。
只是……
我无言地看向眼前的郁久。
临近下山参道的道路左右有着两柱石灯,里头火光扑闪,是这儿唯一的光亮。他就站在光刚好能照到的地方,迎着半身的明亮,然而身后却是望不到底的黢黑石阶路。
“怎么了?”
“也没什么。”
我无助地摇摇头,努力回应他微笑。
“只是突然想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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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九的笑看起来好疲惫,可又在硬撑,勉强从笑里挤出虚假的轻松愉悦来。
“好不容易才能够像这样,这样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你。”
她说着,手与视线一同抬起。手指缠上他的一边鬓发。
“我总觉得不趁现在仔仔细细地好好看你就太亏了。”
郁久不认同她的话,她说得仿佛他随时都会离去一样,所以他说:“亏吗?又不是从今往后就看不见摸不着了。”
不知是听见“看不见”还是“摸不着”的时候,鹤九的笑在无人觉察的时刻僵了,手里的动作也渐而缓和。
“因为照那个白鹤的遭遇来看,我肯定非走不可了。”
“不过……好奇怪啊……”
她把手收回来,在自己眼前做出握住空气的手势。
“明明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啊,从不觉得自己有能够掌控自然的能力,不信什么神,所以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都知道才对啊……”
无论握拳多少次,手里的永远都是没有实感的虚空。
于是郁久第一次见到了鹤九无助的一面。
严格来说她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乐天派。哪怕起初面对郁久时展露出的都是自信乐观,一直为他设想美好的可能性,但一旦到了自己这,她又会变得不知所措。
不信神也不信佛,唯独相信自己,所以在无数次面临绝境的时候她总告诉自己:无论何时都要寻找到一丝哪怕一抹的希望,就算没有,也要自己捏造一个希望,因为如果连自己都对来路绝望,那么谁也救不了自己了。
但内心深处,她又是明白这些都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虚假话。
她果然还是害怕,害怕两个世界相离后的未来。
混进了血色的夕照也裹挟着晕黑的夜色,竭尽全力地吞吐着微弱的光,以至于整片天看上去都相当困顿。
是啊,又快要入夜了。
如水清凉的月色很快就要浸透下来把她逼进冷清的角落,但她的脸颊上却突然覆下一股子温暖来。
“不会的。”
郁久屈下身,将脸迎上来凑到她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眼前这个家伙永远不会看不见摸不着的。”
“好好看着这张脸。”
他两手抚着她的脸,把她的视线端过来。
她的瞳孔是棕色的,犹如一汪深深潭水,直接将郁久的整张脸都含抱进去。或许正因为此,属于他的那抹通透白色才得以掩映进她的眼中,转而化成她目光里的几点神采。
“这个人一直都在,从今往后,一直都会在。”
也许只是自己多虑,她猛然间有一种被他窥视了内心所想、并被捉到了弱点软肋的错觉。
鹤丸啊鹤丸,你无论在哪个世界线都是那么善于探视人心的吗。
那个走过千年、阅人无数的付丧神,仿佛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心底的一切所想都会暴露在他的跟前。
但是这个郁久却不同,她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郁久年不过二十,无论是哪个维度的阅历都称不上是厚实,那么他能做到解人心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没有丰富的阅历,所接触的人类也算不上多少,没有年岁的积累沉淀,也更加做不到某些长者的摸透人心了。
而且普通人类的精力很是有限,哪怕他们在茫茫人海中与千万人摩肩接踵,但真正能摸到心坎的人却寥寥无几。
那么答案很简单吧,因为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
凭这样有限而专注的分析力,锁定在某位特定的人身上,要了解那个人的所思所想也并不是难事吧?
“白天黑夜我都想陪你走过,”
“你所有的时间我都想独占……”
“所以,无论何时,只要你想,我能做到,我永远都会在你触手可及的眼前。”
鹤九觉得有无名的重量压在她的眼皮上,而眼底又有股涌动的热流想要喷薄而出。
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似乎并不适合开她拿手的玩笑话。
所以见对方没什么反应,郁久皱皱眉。
“你不信我?”他有点想闹的意思,但语气里净是佯装出来的假愠假怒。
怎么不信。
不是任何一个宗教信徒的鹤九,曾经不信法力无边的神也不信普度众生的佛。
“就算你想甩开我,我也会厚颜无耻地缠着你绝不走开。”
时至如今,却偏偏愿意去相信这个“蛮横无理”的“魔鬼”。
不因为魔鬼神通广大,只因为“魔鬼”在她的耳边,曾絮絮地和她承诺:高高在上、对一切都袖手旁观的神佛,他们不愿陪你走的荆棘路,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我知道了。”
她恢复了神采,笑容里一扫先前的苦涩。
“我会努力留到最后一天的,过足整整十三个夜晚。”
“所以陪我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吧,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吧。”
说完,她就先下了台阶。
静悄的神社僻壤远离人境,鞋根嗒嗒地点在石板路上。在完全下到另一个平台后,鹤九一回头,才发现他还是停在原地。
“不……能做的事情应该还有别的才对。”
他自言自语,在最高阶的平台上一动也没有再动。
高高停在上头的郁久将目光也向天上抬送,两柱照明的火光从两边打开,努力地将余光泼洒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的白衣就被映得愈发透明起来。
彼时亦有风从后面推他,把他的帽扬起来一半,头发也跟着凌乱起来,碎散的发丝宛若张牙舞爪,想要在无形的风中努力抓住什么一般。
“郁久?”
那副独立高处的临风模样,让她难免想到了一些饱经沧桑、晚年萧瑟的寂寞之人。她很少见到这个朝气蓬勃的郁久那么沉寂。像是有什么琐事盘踞心头并扎根成了心事。
“你不是也说吗?即使非走不走,我们也会努力再见。”
没有回答。
“郁久……”
“啊啊,还有啊!”她重新振作,又换了个说辞。
“没准另一个世界的我留在这里,会在最后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就像两个相交的圆中央钉上了钉子。”
明明知道对方可能看不到,但她也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比出两个钉钩的手型。
“也许我的存在并不会因两个世界的相离而被抹除,不会像那个故事里说的那样……”
这话的尾音落地时,她明显感到遥望星天月色的郁久往她所在的方向按下了几许目光。
“也就是说,我留到最后也不能说就是一种坐以待毙!”
她提高声调……但却被郁久抢答着回应了。
“那我能不能去你的世界呢?”
夜下静谧,本不会有误听的可能。
但她还是以为自己的听觉错误捕捉了他的话。
“啊?”
“所以我说,还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回是郁久提高了声调。
“让我去你所在的世界。”
他的话把她的思绪瞬间带到了那个川床一样的海面。
她想起拂过河岸的风也能带来海的气息,想起水流尽头也可以连接更加无垠的苍天白云,还想起他的信口一说也能成为印在她心上的话语:只要能去看看你的世界,连海也会想要飞渡。
世间好像并没有那么多不可能。
那满是希望的话音就像是能驱散无边黑暗的光,害她差点就要觉得黎明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