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砚今

3、浮生物语

　　曾经有客人这样问我：“沈姑娘，你活了多少年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了。也不记得林中的桃花红了几回，而我又饱餐了几回。我活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连百年都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我少说也活了几千岁了吧。不过我觉得，那样岂不是和自己这副年轻皮囊实在不搭的很，索性凑了个齐整的数。
　　我淡淡勾起唇角，这样说道：“老身已经整整活了一千岁。”看着面前小妖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忍不住恶趣味的笑了起来。
　　话说，这几千年来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我这“浮生”酒馆，馆中春有琼花、牡丹、棣棠、虞美人，夏有扶桑、睡莲、合欢、栀子花，秋有菊花、桂花、蜀葵、木芙蓉，冬有腊梅、水仙、樱草、南天竹。其实除了这些，馆中还有许多奇花异草，不过大多名字都很怪异，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馆中还栽了竹、松、柏之类四季常青的植株。
　　总而言之，馆中一年四季都不会显得单调。春天明媚，夏天艳丽，秋天雅致，冬天冷艳。看着馆中一簇簇植株，心里总不至于孤寂，偶尔还会觉得很热闹。馆中植株极多，但是出奇的和谐，仿佛它们生来就本应该是一体的。
　　妖怪中也不乏有些文人墨客，方圆千里“浮生”酒馆景致最好，自然也就不乏有妖怪千里迢迢前来登门拜访。
　　拜访也就罢了。他们来了都是异口同声说：“只有在这样好的地方才能陶冶情操，感受生活的真正味道。”好在我是个性子温和的妖怪，才能容忍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年。曾经，我一再翻修“浮生”酒馆，为的是可以容下上百只妖怪。如今，酒馆早已有数十层。我隔着肚皮，在心里暗暗想到：想必不用多久，我这酒馆就可以改名为客栈了。
　　不过，在这片土地上的确有不少有趣的人和妖怪。比如说丙，她有着成熟的外表，但是实际上性格蛮可爱的。因为她擅长诅咒并拥有极丰富的诅咒知识，而且妖力强大，所以在妖界很吃香。她曾经认识一个叫夏目玲子的少女，夏目玲子是丙最重要的人。我有点好奇夏目玲子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的人才能得到不喜人类的丙全心全意的爱护。我在之后见到了她，容貌清秀，性格看似孤僻，但其实很温柔，只不过是人类不理解她罢了。她常来我这里喝酒，她最喜欢玉玲珑。她曾经神色暗淡的说：“玉玲珑入口辛辣，但是隐隐约约很温润。”我盈盈一笑：“玲子，这玉玲珑不就像你一样吗？明明是温柔的，却是被世人不喜。”那时是夏季。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不胜数。它们在世上任何一个生物都达不到的高度，睥睨天下，微微冷笑。就像一个人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那他从此以后就只能享受冰冷的权利了。他首先是孤独，后来是麻木，到最后甚至没了感情。没了感情的生物，称不上是人。
　　玲子微微侧开头，望着窗外满天繁星。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我看不懂她的眼神，那或许是孤寂吧。但在孤寂的背后，似乎又有着温柔。只是，玲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多少都有些可惜，明明是那样温柔细腻的女孩子，明明一直温柔对待着世界和每一个遇见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对她温柔以待？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死。我猜大概是因为没有多少人类朋友，才抑郁而死吧。
　　再比如说三筱。原型像是一只巨大的马，头发雪白，像青森市的冬雪。我没有见过他幻化的人形，在此便不多说了。他看似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妖怪，每次见到斑时都要和他斗嘴。但是，在他心里，还是很在意斑的。实际上，他也是个温柔的妖怪。只是不懂得如何运用这份温柔，所以用一张冷漠的面具来保护自己。
　　“浮生”酒馆里住了不少妖怪。曾经有过一个赶夜路的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地，偶然间在林中深处瞥见一幢结构轻巧的宅子，自然忍住心中恐惧，满心欢喜的准备在这里住宿一晚上。旅客只是个普通人，在他眼里，“浮生”不过是一间普通酒馆罢了。我在成为血妖之后，鲜少闻到活人的气息。我下楼后，入眼的便是一张在梦中熟睡的平凡面孔。他唇角大幅度弯起，好像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过平凡又能怎么样？只要活得快乐也就不枉在人间走一遭。
　　不过那家伙的运气不太好。被一个叫“古笼火”的小妖怪戏弄了一番。“古笼火”是种有些小孩子心性的妖怪，但是心眼是一等一的善良，所以我并不是很担心那家伙会受到伤害。明显是稚嫩的童声，却要装作恐怖的声音，莫名的有些滑稽。不过在那个正在熟睡中的家伙听来，那声带着明显童声的：“我是鬼~”却是异常恐怖。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在泛着丝丝凉意的月光下连半个鬼影都没有。他睁开惺忪睡眼，声音还在继续。他头顶的月光没有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安心，倒像是一寸一寸的敲打着自己薄弱的心理防线。他面露惊恐，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啊”。然后踉踉跄跄的朝门外跑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心里微微有一些惆怅。即使现在是妖怪，可是，心里终归还是希望有人类可以永远可以停留在自己身边的。可以陪自己到地老天荒的那个身影，从始到终都只有斑一个人吧。是了，他和我同样拥有强大的妖力，无穷无尽的漫长生命。那个家伙走了之后，也有不少人陆续来这里住宿。遇见性情温和的妖怪的人，不过是被吓得有些疯疯癫癫。遇见脾气暴躁的妖怪，那就只能自求多福。如若能够碰见我，一定可以保全性命。毕竟，我也是这“浮生”酒馆的老板。这类人，存活率极低，能够平安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几千年来，我在这个地方也呆腻了，于是便和斑一起在世界各地游历。我们去过许多地方，当然包括我的故乡。那里的三三两两古老村落早已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一座大型城市。那里的酒最出名，我和斑曾经去尝过。还是初遇时喝的桃花醉，手艺虽不及我，但也勉强算不错，可惜再没有了当年的那种味道。
　　我和斑去过南极，那里到处都是茫茫大雪。入眼，是一个冰雪的世界，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也是一个禅的世界，无论多么肮脏的人，在这里，似乎都可以得到救赎。天空却不是湛蓝的，是洁净的白色。周围也没有多少声音，寂静的可怕。天地广阔，世界上的一切生物在这里都太过于渺小。无论多么铮铮铁骨的人，在大自然面前，终究只能折了脊背。这里罕有人烟，只有少数极地动物可以在这里生存。妖怪也不太多，虽然妖怪对外界的环境没有多少感觉，但是，大多数妖怪还是喜欢热闹的。
　　入夜，天气似乎也没有多大变化。我们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来的，正好赶上了南极地区的极昼现象。我和斑打起了帐篷，为的不是取暖，而是为了睡得更舒服些。帐篷厚实，里边又铺了羊毛地毯，我靠在斑的肩头，看着他精致侧脸。微微有一些光落在他的侧脸，有一点儿温柔味道。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神圣的天神一样，仿佛可以救赎每一个人。夜深了，我在斑温柔的怀抱中睡得迷迷糊糊。耳边有清晰的脚步声，我听力极佳，自然是听见了。鼻尖有浓重妖气，怕是离我们不远。我眯起了一双好看杏眼，里头没有平日的温文淑雅，只有凌厉。任何威胁斑的生物，我都可以毫不留情的斩杀。
　　我伸出苍白的手，缓缓拉开了帘子。我这样说道：“来者是客，何不进来坐坐？”藏在暗处的妖怪似乎也放下了戒备，从雪堆里走了出来。她有着一张及其美丽的脸。冰雪一般的肌肤，发如乌木，眉眼细长，淡色的唇，一袭素白衣衫罩在她身上，好似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人儿。她神情不悲不喜，冰雪一样的冷漠女子。她开口，声音宛如空谷幽兰：“我闻到了陌生的妖气，特来拜访。”我打量着面前女子，这样冷清的女子，实在是不像什么坏人。我客套的回话：“既然如此，便进来吧。”她跟在我身后，同我一起坐在帐篷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浅浅一笑，说：“姑娘身上有颜醉的味道。”她扫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想必也随身带了不少。”
　　我心下诧异，这“颜醉”虽然酒性极烈，但是味道极淡，只有老酒鬼才可以勉强闻出来，可这位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老酒鬼，莫不是天生嗅觉灵敏？她看出了我的惊奇，淡淡开口：“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最喜欢颜醉。我不喜饮酒，可独独记住了他喜欢的颜醉。”冰雪一般的容颜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可是她说起这个人时，眼睛里没有喜悦，只有难以察觉的悲伤。这大概又是一个沧桑的故事。
　　我取出两坛陈年“颜醉”，和她一起喝了起来。那个女子酒量似乎很不好，一小坛下肚，就已经烂醉如泥。她的眼睛依旧干净，像盛开在雪山巅峰的雪莲一般干净。她说：“我叫雪女，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他想必也喜欢过我，可惜他最后还是喜欢上了另一个姑娘。他跟我说，我和你，终究是不合适的。人和妖，本来就没有结果。我觉得，他还是不够深爱我罢了，所以找出了这样荒谬的借口。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样喜欢他，就像风走了八百里，不问归期。”她的声音渐渐呜咽，最后在风中消失。
　　她终是累了，倒在地上沉沉睡去。天已经亮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无论你有着怎样的过往，还是要把握好现在的生活。我为她留了数坛的“颜醉”，便和斑一同回了“浮生”酒馆。
　　浮生依旧，可是我们在余生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