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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子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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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豪忍无可忍了,他真的无法再待下去了。他拎起外套,还有他最喜爱的冰鞋,一口气跑出家,跑出别墅区,直奔那片他常去的小树林。树林中央,湖面的冰像一块不大明亮的玻璃。他熟练地换上冰鞋,拼命地在冰面上划着,任凭寒风刮过他年轻的脸,给他带来阵阵刺痛。
“咔嚓”一声,他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随着刺骨的湖水浸入他的鞋子、裤子和棉衣,他却变得异常清醒和冷静。起初他想打开双臂,这样就能让自己撑在冰面上。然而,他没有。那一刻,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湖水,任凭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慢慢沉入湖底;他是那么渴望躺在湖底坚硬的岩石上,感觉那从未有过的安宁。
三流大学一年级的功课,对于刘子豪来讲,就像无聊的电视剧:从不需要坐下来专心看,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上一耳朵,看上一眼,图个热闹罢了。学校离家不远,他每天回家,从不住校。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无法融入到同学们的圈子里,好像他的富二代身份,为他铸造了一座坚固的城堡。这城堡,随时随刻包围着他,阻绝了他跟一切人交往的可能性。家里没钱的同学,觉得与富二代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家里有钱的同学,互相猜谁家更有钱。他烦透了!索性不跟任何人交往,倒也省心。但是,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没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感兴趣的,因为他知道他永远要活在蜜糖中,那粘稠的蜜糖,甜得已经让他无法感觉到生活的任何滋味了。那粘稠的幸福,也牢牢地粘住他的翅膀,让他从一生下来就没什么可要追求的。他生在这样的家庭,就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他不会有对扑朔迷离的未来的憧憬和恐惧,然而,日子好像也没有什么过下去的必要。他想,也许离开这个家,离开他坚固的城堡,他就会重生。如果不再依赖家里极好的物质条件,他也许会有自己的追求,哪怕再卑微,也是属于自己的追求。
所以,进入大学这段时间以来,他没有好好上学,却一直在研究彩票。他并不喜欢数学,但是对数字却有着天生的敏感。他希望总有一天,他能中得足够的奖金,然后离开他赖以生存的家。他渐渐地能中一些小奖,后来居然能中得上千元的奖金了。而他也并不着急,他知道,离开家,是早晚的事。
子豪继承了妈妈姣好的面容,是个十足的漂亮孩子。而他却不像爸爸那样:聪明又勤奋,一流大学毕业后,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经营着好几家酒店,赚着数不尽的钱。他不算聪明,学习能力也不是很强,本该努力的年龄,也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勤奋努力过。因为他的爸妈对他的学习成绩从来不关心,他也就习惯了随心所欲地学,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从普通的中学,到普通的大学,父母并没有干涉过他的学习。子豪知道,在他父母眼里,送他去上学,只不过是让他有个地方好好待着罢了。至于学得好坏,学完了以后干什么用,都无关紧要。他的父母在自己不停地奋斗的过程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价值输出和成就获取,不需要再到孩子身上去补充了。
子豪一直不明白,自己的爸妈已经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去赚钱!他更不明白的是,他们大半辈子都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赚钱上了,却对用来陪孩子的时间吝啬得近乎变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跟那些穷得被迫外出打工,三年五载不回家、不管孩子的打工族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呢?——没区别!他们都口口声声说赚钱就是为了孩子;但是他们赚钱的同时,已经用亲手制造的孤独毁了自己的孩子!子豪真的不明白,他们这样的父母,当初要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想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吗?只是为了给自己赚来的钱找个继承者吗?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正常人吗?亲自造就了不正常的孩子的父母,算得上正常吗?妈妈在怀上妹妹之后还经常熬夜工作,造成妹妹患上了先天性哮喘,难道她一点儿都不内疚吗?
每当想到这些,子豪就愤怒得想要发狂。如果在冬天,他一定会带上他的冰鞋,到小区外面的一片树林中的湖面上,恨恨地划上一会儿。等刺骨的寒风将他从里到外冻僵,他的内心才不会再被怒火烧得疼痛不堪。如果湖面没有结冰,他就围着湖拼命地奔跑——由于剧烈运动而造成的心脏疼痛,好像能驱赶心中的另一种痛。
今天他又在湖边跑了好久,等他慢下来时,他惊喜地发现,一丛丛迎春花,正绽放着阳光般金黄的笑脸。是啊,春天又来了。他小心地摘下一朵娇嫩的黄色花朵,捧在手里,他要把这一朵小阳光,拿给妹妹看。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子豪快乐起来的,是她的妹妹,子娇。然而,唯一让他痛苦不堪的,也是妹妹。妹妹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哮喘,医生说这种病是由于母亲在孕期过于劳累而造成的。子豪非常喜欢他的小妹妹,她生的是那么漂亮、娇弱。而且,她是子豪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同病相怜的人——他们一起忍受孤独,互相安慰。
从妹妹一降生,子豪就想方设法让妹妹高兴。然而,由于妹妹的病,他不能带妹妹到小树林里去奔跑,也不能带她到冰湖上去滑冰。子豪只能把外面有趣的小东西带来给妹妹看,只能把外面精彩的世界讲给妹妹听。每当春天到来,妹妹都会很兴奋,随后,又陷入失落——子娇能看到外面的姹紫嫣红,却不敢走出家门半步,因为花粉,对她来讲,是致命的。
照顾妹妹的常阿姨,是个离了婚的中年女人,她对妹妹的照顾无微不至。而在子豪看来,她这样做,一是因为每月能拿到几千元的工资,去供养她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二是因为当面对这个富有却不幸的小女孩儿时,处在社会底层的单亲妈妈背负的所有生活的荆棘,都不再那么尖利了。也是因为第二个原因,常阿姨经常流露出对子娇的怜悯。子豪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怜爱,只是怜悯,甚至连怜悯都算不上;亦或是对于给她带来了平衡感的可怜女孩儿的一种回报。常阿姨处处谨小慎微,生怕出现任何闪失。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换衣服;连子豪拿来给子娇的东西,她也会套上一个塑料袋,再拿给妹妹。
这朵阳光般的迎春花,也不例外,被套上了薄薄的塑料袋后,展现在了子娇的面前。
子娇苍白的小脸,立刻绽放出了笑容:
“好漂亮的花儿!哥哥,这是什么花儿?怎么还没见别的花儿开,它就先开了?”
“它叫迎春花,是跑在其他花儿前面的花仙子。春天,它第一个绽放……”
“哦,第一个绽放……好美……那,它是不是也会第一个凋落……”
笑容,同时在子娇和子豪的脸上消失了。
“是呀……不过……没关系啊,它早一点儿凋落,就能早一点儿休息……”
子豪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可怜的子娇,两个人沉默着,久久地看着那朵即将凋落的黄色小花儿。
突然间,娇娇眼睛一亮,兴奋地冲着哥哥喊道:
“迎春花香不香?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花香,哥哥,你给我讲讲,花香是怎样的?”
子豪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能给妹妹读故事,能给她讲很多好玩儿的事情,但是,如何描述花香,他真的恨自己无能为力。
子豪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医生只是说妹妹不能接触花粉,但是没有说不能接触香味儿。如果他给妹妹带上口罩,把花粉挡在外面,只闻到花香,岂不是一件完美的事情!子娇听了他的这个想法,苍白的小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兴奋的红润。
口罩准备好了,子豪还带了手机,准备给妹妹跟迎春花照合影。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骗常阿姨离开了。
吃过午饭,妹妹先假装睡觉,离做晚饭的时间还早,常阿姨正没事可做。子豪用报刊亭的公共电话瓮声瓮气地给常阿姨报信,谎称自己是楼下的邻居,说她家漏水了,如果她再不回家来处理,就要她赔偿家里刚刚装修好的天花板和墙壁。常阿姨正急得举足无措时,子豪进了家门。
“子豪,你回来啦,不再出去了吧?”
“啊……对,不出去了,今天周六,我没课。”
“那太好了!子豪啊,阿姨邻居刚刚打来电话,说我家漏水了,要我赶紧回去呢!”
“不会吧!今天可是愚人节,不是有人故意跟您开玩笑吧?”
“不会的,不会的,什么愚人节不愚人节的,咱们中国不兴过外国节啊!我家楼下刚搬来一对儿年轻人,正在装修房子,准备结婚呢!我家漏水,要是真的不去管,把人家新装修的给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啊!”
子豪暗自庆幸,两天前他无意中听到了常阿姨跟妈妈的谈话,知道常阿姨家楼下正装修房子,每天都装到很晚,吵得常阿姨睡不好觉。
他痛快地答应了常阿姨的要求,还安慰常阿姨不要着急,有他陪着子娇,让她放心去。
常阿姨急急火火地刚一离开,子豪就兴奋得大叫了起来。
早上还飘着细雨丝的天空,现在明净而湿润。子豪兴奋得心咚咚跳,他觉得春光也仿佛由于妹妹的开心而变得更加明媚了。他们走得很慢,一路上,任何东西都能引起子娇的好奇,都会让她看上一阵子。
终于走到了树林,子娇已经由于走路而微微地喘息起来。子豪弯下腰,背起妹妹,他要让妹妹好好享受这俏丽的初春。没走多久,子豪就听见妹妹惊喜地喊着:
“哥哥,迎春花,迎春花!”
一簇娇艳的迎春花正迎着斑驳的日光,羞答答地开着。
妹妹从子豪背上溜下来,附身拥抱住那丛明艳的小黄花儿,就像拥抱她久未谋面的至亲。一滴眼泪从子娇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淌在一片花瓣上,如同晨露,晶莹剔透。子豪看着妹妹的样子,既高兴又辛酸。自己的亲妹妹呀,他最爱的人,却连享受一朵花的权利都没有!
突然,子娇迅速地摘下厚厚的口罩,鼻子凑近一簇花朵,用力地吸着:
“我终于闻到花香了!”
子豪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
“娇娇,快戴上口罩!”
等子豪一个健步跨上去,一切都来不及了——妹妹开始急促地喘息,大大的眼睛里,还残存着刚才未流尽的幸福。子豪双手颤抖地拿出手机,拨通了120。
子娇大口大口的喘息逐渐停了下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青紫。她无力地躺在哥哥的臂弯里,微弱的气息混杂着迎春花的芳香,使得子豪痛不欲生。她努力睁着眼睛看向子豪:
“哥……哥,早一点……凋落……早一点休息……”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子豪万万没有想到,妹妹会在这般灿烂的春光里,死在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