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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华年 ...

  •   《晋史》载:文宣太后秋氏,讳锦瑟,忠肃公府嫡系仲女。文帝元狩六年生,武帝端和十年薨。历三朝,佐惠帝立武帝,固晋国天下,世称其贤。
      《晋传彤史》有言:文宣太后秋锦瑟,惠帝之所爱。十四为储妃,后入主中宫。惠帝膝下六子二女,无一庶出。
      后椒房专宠。昔年龙潜,帝后对饮调笑。后谑言帝好酒甚于妻妾,帝遂戒酒,终生不复饮。帝尝宿嫔妃处,后梦呓呼之,帝立赴未央宫相见。后孕桐安公主,不思饮食。帝于朝会散后亲入庖厨,瞒后耳目,接连数月,直至公主出,皇后察觉,劝阻方休。
      帝后恩爱十数年如一日,不幸惠帝崩殂夫妻相隔,太后日日哀恸思之。时武帝年幼,惠帝兄长襄王叛乱。太后女主,临危不惧,遣兵择将,月余平叛。武帝十年,天下安定,后于梦中惊呼襄王名讳,梦魇不醒。武帝急宣太医施救,未几,薨。年四十二。

      我的一生便是如此了,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不过是与所有的贤后一样,说说夫妻恩爱,再讲一讲诞育皇嗣有功,最后说一句生猝年,史书上属于我的那一页便揭过了。
      后来,有很多女孩子羡慕我,希望自己和夫君也能像我和惠帝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最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姐夫,襄王。
      这是多么奇怪的故事啊,开端于我的十三岁,那时候我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十三岁那年的上元节,正赶上太后天命生辰,皇帝下令与民同乐,不仅宫中摆起宴席,京城各处都有皇家设立的布施处,素来被拘在闺阁之中的高门女眷,也被破例获准去花市上看看。我和我的长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花灯一同闪烁,都被迷了眼,在人群窜来窜去,流连忘返。
      长姐大我两岁,更为端庄一些,我却是小孩子心性,丢弃了往日束缚自己的大堆规矩,疯得没边儿。不一会儿便与长姐和家仆们走散了。人群在我身侧川流不息,全是陌生的面孔。我踮起脚向远处张望,却被大片的灯光晃了眼。我走丢了,可我并不是很害怕。我甚至想,如果就这样流浪于民间,再不回家去,每天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必守规矩,不必时时提心吊胆、谨言慎行,也是乐事啊。这样想着,我竟仰着头笑了出来,我笑得好放肆,完全停不下来,我张开双臂挥舞着、大笑着,周围人都用一种善意的眼光含笑打量我,没有人板着脸斥责我失礼。多好啊,这就是自由,这就是酣畅的快乐。
      就在我兀自傻笑的时候,一道好听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这不是梃儿身边的小尾巴么……小丫头,你怎么这么开心?”语带笑音。
      我转过头去,才看到一个很高的男子,他算不上英俊,肯定不能与我的梃儿表哥相比,可是他又是那么的引人瞩目,他身上有一种风流的气度,配合着和煦爽朗的笑容,教我移不开目光。
      “傻了吧唧的,只会笑不会说话的吗?”他自然流露的亲昵让我有些脸红,可我又觉得这样很好,很自由。不像每次和梃儿表哥讲话,都要克己守礼,甚至要骈四俪六,累死了。
      “你应该是梃儿舅父家的闺女吧,家里人呢?”我一直不答话,他却丝毫不觉尴尬,倒是很自来熟。
      “我把他们甩开了,我想试试自由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承认我是走丢了。
      他立刻笑开了,用折扇敲敲我的头,语气近乎宠溺:“你和你梃儿表哥真是不一样呐。我呢,是梃儿的大哥,你叫我阿树哥哥就好了。今天我就代我三弟照顾一下你,跟我走吧,带你去体会一下自由。”
      我红了一张脸,也动了一颗心。
      那晚我们一起吃了许多美食,聊了许多有意思的事,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可是他永远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直在我的回忆里闪动,像是惊蛰第一道春雷划过天际。
      后来他还是把我送回了家,礼数周全的与我的父亲寒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把贪玩走丢的妹妹送回去一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他是共犯,是我逃出森严礼教时自由派来的接应者。
      再后来,他就在朝堂之上求娶秋家的女儿了。
      他是我朝皇长子,李匀树,已故的袁贵妃的儿子。忠肃公府嫡女做他的王妃,的确十分登对。
      当这个消息传进我的耳朵里的时候,我眼前一下子就出现了他带笑的眼睛,还有他折扇敲在我头上那一点酥酥的痒的感觉也泛了上来。我想,我很快就要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了。
      可是,我忘记了,秋家的嫡女并不只有我一个。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两岁,正是议亲的年龄。
      皇长子的婚事,无人敢不重视。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满城花嫁,端的是尊贵体面。送亲那天,我看着姐姐一身正红吉服,凤冠霞帔,竟然笑得那么高兴,笑得那么发自肺腑:“姐姐你真好看。你的婚礼是我见过最盛大的了。”姐姐红了脸,啐道:“你羡慕个什么劲儿?日后你的婚礼,只会更体面更盛大。”
      她没说错。两年后,我同样在二月初八,由忠肃公府发嫁。我的婚礼远比她的盛大、喜庆,送亲和迎亲两支队伍几乎绕遍整个皇城,彩礼与嫁妆一字排开,京中有头有脸的人为全部出席,礼炮声挂鞭声不绝于耳,入目皆是艳红色。我的丈夫,就是我的梃儿表哥,当朝皇太子李匀梃。我们俩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他很爱我,爱得人尽皆知。
      我应该是全京中最幸福的新娘了吧?
      可我,还是羡慕我的姐姐。
      后来呀,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文帝崩,我由太子妃变成了皇后。就是我的姐姐姐夫见了我,也要行大礼。这就是规矩,困了我一辈子的规矩。
      我和惠帝一生恩爱,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就是我姐姐,膝下也有很多庶子庶女,可我,堂堂一国皇后,竟然没有。他还不容朝臣以此诟病我没有容人之量,第一个如此说的言官被斩首后再无人多嘴。他的后妃里没一个能留住他的,只要我去请。甚至,在我怀孕的时候,他这个一国之君愿意为我下厨。不论如何,我的婚姻,不,应该说,我的一生都是很完满的吧,至少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其实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如果我当时没有遇上襄王就不会有那么些不甘心了,那就当没遇到吧,安安心心享福不好吗?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时常会梦到那一晚,我人生唯一一次真正的自由,没有束缚,没有礼教,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梦醒之后,我只能面对正红色的宫墙追忆,追忆我少女时第一次的真挚感情,再悄悄把这些订封存。
      我晚年的时候不知为何襄王反了,他是当时举国上下最尊贵的亲王,而且儿孙满堂阖家幸福。不出意外的话他死后会按亲王最高的仪制下葬,子孙可蒙他荫庇享受爵位与俸禄。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犯,我却隐隐约约猜到点儿什么,可为了我的孩子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他死了。我没见到他的死状。所以我脑海里有关他的画面都是美好的,他带着风雅的笑容,一生潇洒,是我向往的自由的模样。
      也许只能怪他当年求娶时忘记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他所爱的,是那个渴求自由的笼中鸟,不是什么忠肃公府嫡女,什么秋家小姐,只是我,秋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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