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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梨花落尽月又西 ...

  •   “少爷,生了,是男孩。”
      头发早已花白的迟木佝偻着腰,一身黑色的狩衣,一柄细长的弯刀横跨在腰间。站在他面前的是尚不足他胸高的十二岁少年,可他的头却直低到他的胸前。
      窗外风雪大作,夜色深浓,月亮却亮得出奇。
      风声拍打着窗棂,他没有说话。廊外的脚步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迟木的动作始终如一。
      孩童尚显稚嫩的手指无意识地扶上冰冷的窗沿,玖兰李土的声音在这雪夜里低沉如雨:“他呢?”
      “大人听了之后便与九夫人一起就寝了。”
      甚至还把搅了他好梦的报信人给杀了。
      “哈,”他讪笑,“这就是他精心挑选的七夫人?”
      迟木颔首不语。
      心底骤然掀起如风暴般的空虚,他低眼去看窗外,窗外漆黑如深渊,“叫小四去看着那个孩子。”
      “是。”

      纵然已经过去三十余年,每逢深夜朔月,玖兰李土还是会梦到那个凄厉的夜晚,那是他最深的梦魇。
      而现在,八岁的他看着这个面前一身黑袍的女人,眼中是连成年人都会胆寒的凶狠。
      玖兰音低头看着尚不足她半身高的小不点,玖兰家的发色,却不是玖兰家的眼睛,又一个玖兰家的异类。她这么想着,心底竟莫名的欢愉起来,下一秒她已经捏住了小不点的脸颊。
      “小不点,告诉姑姑你的名字。”
      玖兰李土眉头一竖,正要发怒,眼底攒起的风暴却在看清来人的双眼时瞬间消散,他怔了怔,说出口的话便变成了:“不许叫我小不点。”
      “咯咯咯。”
      他皱着眉头正要再说不许揪我的脸,便见她又揉了揉他的脸,“告诉我你的名字,就不再叫你小不点。”
      “……李土。”
      “啊,竟然真的有人叫这么土的名字。”
      “……”
      “希望你不要遗传到他的品味。”她看着他,笑眯眯道。
      他看着她,看着她与他一般一蓝一红的双眼,心底竟有几分陌生的情绪悄然攀上崖石。
      他突然想对她说点什么,却听身后陡然响起玖兰祯慵懒的声音,几乎令人不寒而栗,“音,欢迎回来。”
      他的背陡然一僵,肩膀蓦地一暖——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玖兰音的手落在他的双肩,“咯咯咯,哥哥你还是老样子。”
      从那一天开始,那个自称他姑姑的女人开始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
      有时是睡意尚且朦胧的清晨,一把将他从床上薅起来;有时是在书桌对面突然冒出的人脸;有时是晚餐桌上晃着腿百无聊赖的背影。而恰是在这一刻,他第一次,对玖兰这个姓氏有了归属感……
      他从来不问她突然消失的时间去了哪里,也不问她为何突然回到这个牢笼里来。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上,他也曾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玖兰音?她不是被玖兰家放逐了吗?”
      “啧,平担着玖兰的姓氏,却连个Level E都不如。”
      “耻辱,血族的耻辱。”
      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眼底闪过红色的暗芒,而就在下一刻手中蓦然一轻,他抬头,玖兰音举起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身后的窃窃声似乎更大了,他却再也听不清。
      她依旧披着那件黑色的长斗篷,没人看得清她的眉眼,但她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的声音却似乎一副好心情的模样,“这已经是他们贫乏人生的唯一乐趣了,身为君主,你要怜悯他们。”
      他低头沉默。
      她又接着好脾气道:“而且,你还不是这场中最强的哪一个,所以,你要忍耐。”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
      她却突然塞了几颗葡萄给他,笑眯眯道:“这是你母亲最喜欢的食物。”
      母亲……那个随着他的出生而陨落的女人……
      绯樱家的上任家主,却偏偏瞎了眼嫁给他父亲……
      因而开启了他漆黑如地狱的生活,直到——他悄悄抬头看向正坐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吃葡萄的女人,他低头看着手中晶莹的水果,直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突然出现,他的人生才看到了第一缕光。
      仿佛是在踽踽独行的黑夜,终于有一个人出现握住了他的手,告诉他,没关系,只要你再坚持一下,尽头就在前面。
      然而,他所小心翼翼珍视的这一切,就这样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被他的父亲轻而易举的摧毁了。
      那是玖兰音失踪后的第三个月,他得到迟木的消息一路从后院沿着廊道跑向祠堂,明明不过百米的路程,他却如坠深窟。漆黑的夜压在他的头顶,他猛地拉开眼前的大门,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再度出现他眼前——她还活着!
      “父亲!”他几步冲到她面前将她护在身后,“姑姑刚回来,孩儿刚派人向绯樱家也报了信,有什么事儿不如明日再谈。”
      “绯樱?”高坐在高台上的玖兰祯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音,你敢见他吗?”
      李土闻言心里一紧,肩膀上却落下了一双温暖的手,如溪水般清澈悦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与他尚有故人可以一起缅怀,哥哥呢?”
      她咯咯笑了两声,是不同于往日的畅意,“好孩子,夜深了,回去睡吧。”
      “姑姑!”
      她却再不看他,猛地一把将他推到身后,“你准备了那么久,还在犹豫什么?”
      “逃了两次,为什么回来?”玖兰祯居高临下的看她,唇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恶趣味的残忍,“为着这个流着她血脉的孩子?”
      “咯咯咯,”她有几分俏皮的歪了头看他,“你怎么会明白?”
      “呵,”眸底的血色骤然跃起,有狂风从袖间卷起,看不清的黑雾中间,是嗜血的厮杀。
      “姑姑!”玖兰李土掌间聚力,却在下一秒被猛的打断,玖兰音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掌心,疾风撕碎了她的斗篷,酒红色的长发随风飞扬,她与他一般无致的双眼仍是温柔的颜色,“好孩子,听话。”
      她抬头以鲜血淋漓的手臂猛地切开风口,似茫茫黑夜中微弱的光芒,玖兰祯的血刃却陡地袭来,玖兰音蓦地回头:“走啊!”
      “走啊!”
      那是她在这人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脸,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他也想问她,既然逃了又为什么再回来……
      父亲对她的野心,纯血对她的觊觎,她明明都一清二楚……
      传说没有驭血能力的血族,只要吃掉他的心脏便可以获得无上的力量……
      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他浑浑噩噩的向前跑着,不知道哪里是方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努力,他都在努力些什么啊!
      黑暗中扑通一声,他猛地扑到在地。
      “为着这个流着她血脉的孩子?”
      玖兰祯冷漠的声音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他紧紧握拳,砂砾在掌中嵌入血肉,为了他?为了他不成为玖兰祯的下一个祭品吗?
      “她是为了你回来。”醇厚的男声蓦然从头顶响起。
      玖兰李土抬头看他。
      “为了你,玖兰家最后的希望。”
      来人一身白色的武士打扮,与这黑夜格格不入,他蹲在李土面前,却并不急着拉他起来,“我是锥生一,是我帮助她逃离了玖兰家,又在今晚听从她的意愿送她回来。
      “听着,也许这些话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但请你一定记得!纯血是血族最大的诅咒,欲望是所有罪孽的根源。
      “请你一定要拼尽全力改变这一切,改变这与生俱来的诅咒,而在那儿之前,”锥生一扶住他的肩膀,“继承了她所有力量的你,请你一定要忍耐。”
      继承?继承什么?他正要问他,他却已经起身离开,他急的去抓他的衣角,“你说继承什么!”
      他没有拉住他,也再没有见过他。
      锥生一——锥生家的最强猎人,他的一切也仿若一个神话一般,在那个朔月的夜晚走向了云深不知处。

      在这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他失去了唯一的姑姑,而他父亲的七夫人为他诞下了一位新的公主——玖兰树里。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阳光洒落在染满了鲜血的廊下,玖兰李土站在窗后看他的父亲满脸不愉的挥退前来报喜的下人,却在下一刻蓦地换了副表情。
      有人来报,云朔姬家的家主携夫人来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折堇。
      不同于始终低头跪在玖兰祯身后的七夫人,她与姬允并肩而立,脸上是温和浅淡的笑容。
      他知道她,两千年前名震一时的巫女,却偏偏自毁长城嫁给了一个吸血鬼。
      她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与悠,看着悠懵懂地接过她递来的礼物,他的心蓦地如针刺般疼痛, 他恨这样的平静无事!恨这样的懵懂无知!
      明明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的姑姑就死在这里……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板着脸冷硬的说出这句话。
      她似乎愣了愣,却没有责怪他,“好吧,那下次送别的给你。”
      他又有几分恼怒,她知道什么,迁怒无辜是懦夫才会做的事!
      他从廊下走过,看她跟七夫人在侧间饮茶,与七夫人始终弯着腰低着头的怯懦不同,她是一贯的从容与优雅。
      她似乎并不在意姬允会与他父亲商议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七夫人的卑微怯怯也始终温和而宽容。她便如雪山之巅的白玉,令人近而怀敬。
      他瞅准了她一个人在后院的绣球花丛中散步的时机,在她转身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为什么要嫁给吸血鬼这样可悲的东西?”
      她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她那天穿了身月白的罗裙,微微俯身与他平视的时候,便与她身后的绣球花一样灿烂美丽。
      “那你先把我的糖果吃了,我就告诉你。”
      他看了眼她掌心的糖果,终于抬手接过。
      她对他笑了笑,问他:“那在这世间,何人不可悲?”
      李土一愣,他没有想到身为神侍的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下意识去抓她的袖角,余光却突然瞟到父亲侍从的影子,他的手猛地一缩,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他就这样落荒而逃了。
      他还记得他躲在阁楼上看见姬允折下一朵绣球花簪在她发间他们相视一笑时的温柔,那样的温情,是他从未在他的家人中看到过的。
      而唯一给过他一点温情的温暖的姑姑,也被他的父亲杀死了。

      他是到很多年后才知道,他的姑姑——玖兰音,在消失的那三个月,远渡九州,亲赴云朔,跟姬允达成了交易。
      他从来没问过姬允对他姑姑开出的条件是什么,但他却对他姑姑开出的条件一清二楚,那便是——帮助他坐上玖兰家家主的位置。
      他姑姑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一个九州的血族,可他见到了折堇,便莫名对姬允也产生了一种信任。
      这种诡异的信任在他真的坐上玖兰家家主位置的那一天达到了一个神奇的巅峰,姬允没有趁机向他勒索,他甚至于在抹去整件事中姬家参与的痕迹。站在昔日父亲站过的高位,他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姬允所图,从来不是眼前的名利权位,或者说,名利权位也不过是他的武器而已……
      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姑姑会选择这样一位盟友。
      没过多久,他便听说他有了个女儿——姬洛。元老院昌万说这是会令整个血族蒙难的妖孽,让他派人套在麻袋里打了个半死。
      他看着天天抱着树里在院子里转圈圈的悠,思绪飘走又飘回,算了,姬允一定看不上悠当他女婿……
      然而,这个据说天纵英才的小姑娘,却在七百岁的时候被人杀了。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折堇已经与姬允和离。他有一瞬的失望,不知道是对姬允还是对谁,难道不过如何相亲相爱,最后的结局总是反目成仇吗?
      但他还是放她安然离开了云朔……
      姬允杀了南宫家的家主,又毁了他们的神器,一夕之间牌局重洗,姬恪被紧急召回云朔,江湖传言,姬允活不了多久了。
      准确的说,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死定了。
      元老院蠢蠢欲动,白鹭辛更不是从哪儿打了鸡血手下活动得频繁。他看着悠在后院带着树里过家家觉得很纳闷,这脑子里都是装了些什么,欧陆血族四十四名家都风平浪静的和死了一般,他们倒是上赶着想送人头吗?
      姬家上下在如此情态之下仍旧有条不紊,他也知道欧陆之所以安静如鸡大半也是得益于Edward Hannover的铁血手腕,那么,这种时候,他怎么能让人家看扁了呢?
      这样的朋友,他也想要……
      逼着元老院折了白鹭辛一半的人马,让一条麻远对普通血族开放了下议院,是他下辈子都能继续吹的事情。
      而且,谁能想到,姬允竟然活下来了。
      然而……怎么可能没有代价,他听完迟木的密保久久不语,她竟然在和离之后还为了救他的性命折了一身修为……
      真是令人羡慕。
      他眉头微舒,“迟木,你去秘密通知我们名下所有的商号和铺面,如果看到她,就小心照顾着,不要让她知道,也不要让她被人欺负了。
      “记住,这是暗令,不要让元老院那些老狗知道了。”
      “诺,”迟木颔首应下,“不过,家主连折堇姑娘都要瞒着吗?”
      “她知道了一定更躲得远远的,那我在这儿瞎操得什么心,是沽名钓誉还是讨好姬家?”
      “诺。”
      可惜,他的人没有碰见她,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她藏得很好,其他人也不会找到她。
      而因为这次不约而同的“镇压”,他也结识了Edward,在此后的近两千年中,他们虽然蒙面不多,却也偶尔给对方写封信,调侃一下对方最近的事迹。
      这个偶尔大概也就是两三百年吧。

      树里越来越像姑姑了。
      他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这一点的。
      好像前一天她还只能被悠抱在怀里,这一刻却已经成了一个面容肖似玖兰音的少女。
      他突然有些恍惚,一恍惚便多喝了几缸酒,不知不觉他已经握着树里的手问她愿不愿意嫁给 他,而下一刻那双酒红色眼睛中的惊慌便如兜头一盆凉水,瞬间浇醒了他。
      姑姑不会这样看着他。
      他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喜欢悠?”
      “……是。”
      “想嫁给他?”
      “兄长,我……”
      “你要不想嫁给他,我就给他娶绯樱家的公主。”
      “我……我愿意。”
      “行,那明日成婚。”
      “兄长?!”
      “你怕他不愿意?没事儿,他不愿意我打断他的腿。”
      “不是……”
      “那就这样,别吵了,回去吧。”
      “……”
      “哦,这是你房间,那我走。你早点休息,明天嫁人。”
      “……是。”
      “明天和悠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兄长……是。”她在他身后深深伏倒。
      又是朔月,李土站在庭院中央。
      他曾有无数次想要问姬允,他姑姑的遗体在哪里……他知道他知道,一夜之间突然消失的锥生一,第二天晚上气急败坏到咬死了七夫人的父亲,如果姑姑会跟他做交易,那锥生一也可以。
      可他始终没有问出口,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告诉他的。

      收到折堇再次嫁人的消息的时候,他失手打了自己最喜欢的琉璃瓷。
      虽然一千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却始终觉得他们终究还会在一起,即便在整个血族都盛传姬允马上要娶上官家的三姑娘为妻,连象征主母的指环都送去的时候,他也依旧嗤之以鼻,怎么可能,除非折堇死了……折堇死了,姬允怎么可能还活着?还娶别人?
      而这一次,折堇嫁人了,嫁的还是个凡人。
      不过,她确实不能再嫁给血族……
      如果她嫁的是血族,他就联合Edward一起做了那个人!总好过现在就给她买棺材强……
      可她嫁了个只有百年寿命的人类。
      他是少数知道姬允当年对折堇许下的是死契的人之一,如果她别嫁……而他在知道主婚人是Edward时突然恍然大悟,他终究还是爱她胜过自己的……

      这个社会有时候可以数百年换汤不换药,有时候却会如炸裂的原子弹一般突然翻天覆地。
      借着幕府倒台,他又成功敲诈了元老院一笔。借着这样的好心情,他带着瑞方从山上走到山下,从山下走到海边。
      汽轮的鸣笛声冒着浓烟呜呜地响在海面上,他侧头跟瑞方说:“看见没,这都是朕的江山。”
      身为十二隐卫之副,瑞方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家主说得对。”
      “没有诚意。”
      “家主……”瑞方一顿,正要开口斥责,却见玖兰李土已经一把挥开拥上来的人群,扶起了一位险些跌倒在地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麻褐布衣,头发都盘在帽子里,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子。
      李土却在她抬眼的刹那一眼便认出了她——折堇。
      “多谢先生。”
      “啊,举手之劳。”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他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不动声色的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古道热肠的陌生人,假装仗义好客的请她去府上做客。
      他以为她会拒绝,她却同样不动声色的答应下来,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一个流落异乡凄苦无助的小女孩一样。
      他瞬间明白过来,她是有求而来,答应他也是看出他可为她所用。
      他脑海中晃过她一身素服黑带立在街口给年幼的乞儿把脉的背影,那时候他跟在姬允身后,冷眼看他在墙后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明明只隔着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却连一步都不敢靠近。
      那是韩之信过身后的第三百个年头,他们一路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到了一个酒楼,他翘着腿和Edward在二楼喝酒,看姬允暗中出手打断了那个上前骚扰折堇的混混的腿。
      楼梯下的折堇有一个短暂的抬头动作,他几乎以为她已经发现他们了,可她到底没有回头看向他们。
      他突然觉得没趣。
      “堂堂姬家的族长,竟沦落到只敢躲在这市井酒楼的雅间偷窥,连帮她都要偷偷摸摸生怕她知道!”
      姬允冷笑一声,抬手便将他手中的扇子化为灰烬,他脸色一青,抬手便要反击,却被他一个反手压制的动弹不得。
      这么多年,在他不断努力了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之间竟还是如此天堑之别……
      “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学会。”他看着他的眼睛冷如寒冰,“技不如人就要认输,势不如人就要低头!”
      Edward在一旁若无其事的摇着扇子,在姬允拂袖而去后,继续摇着扇子开口:“你还小,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有多苦?终究是自苦,他想。
      这个想法一直维持到月上中天,他闲的没事翻上了客栈的屋顶,无意间看到了姬允和折堇。
      他们站在后院的绣球花丛旁,明明只有两个人说话,中间却隔了三四个人的距离。
      他们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似乎又只有片刻。
      折堇始终没有回头,在时而沉默中夹杂的只言片语便如最深的沟壑将他们无形中分割开来,终于她推门离开。
      他看到姬允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去抓她的衣袖,他想留住她,却在半空中突然僵住,最后也只能颓然收回。
      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挣扎。
      他藏在屋顶后,翻身仰头去看天边的月亮。他也曾经这样去抓别人的衣袖,不过没有月亮,也是绣球花……
      他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翻下屋顶,又悄无声息的回到房间。
      “你还小,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时间一长,难免会忘记,忘记那些他想留留不住,想抓抓不住的一切。
      而现在,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知道她大概从不曾放在心上,但他却一直记得她的恩情。
      很快,他便知道她是为救国而来。
      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帮她,他看到她脸上闪过片刻的惊讶,她笑了笑,“是因为姬允?”
      “不是,”他认真的看着她,“我是为了自己。元老院那群人发了疯想要将整个血族拖入战火,这是我绝不允许的事。”
      当然,朋友之妻不可欺,他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在东瀛受人欺负。
      答应折堇的那一天晚上,他站在囚禁绯樱闲的地牢外,向他的表妹、未婚妻,也是盟友道歉。
      “之前答应你的事情无法兑现了,我跟元老院交换了另外的条件,我要了他们运输线上那个指挥官的职位。”
      绯樱闲站在栏杆的另一侧看着他,他耸了下肩,“我会再想别的办法换你出来,但这次……”
      “你跟姬家联手了。”
      “也不算是。”
      “倒是很值。”
      他点点头,当然值,将血族拖离这欲望的冤孽是姑姑的心愿。

      三天后,姬允和水族水君道长一起拜访他。
      他才突然想起姬允在东瀛原本也是有势力的。其中更有很多是她亲自教养过的家臣,只要她在东瀛的政治场上露面,姬允就会知道。
      何况,他们同属于一个国家。
      那是最黑暗的时代,一边是战火纷飞下流离失所的黎民苍生,一边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衣香鬓影,可那却是他这一生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他因此结识了向来中立于纷争之外的水族水君与女君,因此第一次觉得自己所经营的一切都有了实质性的意义,他建立的圣济德医院救助了无数难民与伤兵,更暗中向九州输送了无数药剂器械。
      他与这些来自异国甚至是异族的人并肩而战,大家的目的或许有所不同,却都在为同样的事情共同努力。
      正月十五的晚上,他掩护折堇从城墙撤退的时候被人打了埋伏。
      他二人都被迫悬在城墙之上。
      他一手扒在女儿墙上一手死死抓住她的手,他很清楚,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站了边,那么无论是血族还是神族,便都只能遵循人类的规则,如果他放手,她便必死无疑,如果他不放手,或许他们都会死。
      折堇仰着头看他,声音冷静得出奇:“放手。”
      他的眼底有幽蓝的暗芒闪过,枪声,喊声,风声,他突然发了狠,硬拼着裂骨的疼痛将她甩了上去,唯一幸运的是,女儿墙上的铁篱勾住了他的手臂,短暂的缓冲让折堇抓住了机会,拼了命救下了他。
      那天晚上,他们双双负伤最后躲到后山的黑主学园,那是树里名下的资产,那时候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查到玖兰家的头上。
      她叹了口气,问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要救她,他把缠好的绷带用牙齿撕开打结,“实话是时间太短我也没来得及想太多,脑子里除了救你也没有别的念头,至于其他的,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但姬允真的很爱你,你死了,他也不能活,我也是个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说到最后他煞有介事的指了指自己的肋骨,换来折堇噗嗤一笑。
      “他不会死的。”
      “嗯?”
      “他不会死的,”她笑得温柔,“你也知道我跟他有死契,真到那一刻我不会拖累他的。”
      他眉头蹙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她侧过头来看着他,“是觉得他会为我殉情吗?”
      他沉默,却也是默认。
      她唇边的笑容扩大,“殉情这种事一般只有太过年轻和活得太久的人才会做,虽然姬允也活了很久,但他不会的。他的出生是以亲族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家族的荣耀与兴盛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死也一定是为姬家死。”
      “不是!”他眉头皱得更深,不是这样的,可……又是怎样的呢?他承认她说得都对,可那不是全部,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从何说起,他心里起了一阵懊恼,没想到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吃了没文化的亏……
      他一直觉得Edward那套政治博弈论根本就是放屁,什么因为保持对前一任德高望重主母深情的成本远低于再培养一位新的,全是胡扯!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姬允糊弄下面那些人的一个借口,甚至是他欺骗自己的一种手段,是为他对她无法割舍的爱找的借口!
      “他一直爱着你。”
      数九寒冬的月夜,那双掩在袖中抬到半路又不动声色收回的手,那种孤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捏碎你的心,撕扯你身上的每一根筋脉。
      他一个骄傲到有点刚愎自用的人,却这样卑微的爱了你两千年,就这些还抵不上那些不关痛痒的经济成本吗?
      他想对她说,如果两千年前宫家提出的人质对象是她的话,姬允一定不会点头,他不是会牺牲女儿的性命来换所谓家族平安荣耀的人,他只是太自信了……才会一时失了谨慎……
      可他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突然开始有些明白,或许她也是知道的……只是她终究无法原谅他……

      平和四十三年,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
      当年阴差阳错从乱军中救下的女婴,竟也到了亭亭玉立会思春的年纪。
      他抿了口今年新出的金骏眉,竟也品出了几分老父亲的苦涩。
      而就在他感慨着女大不中留的惆怅时,小萍却站在他面前,希望他能让她成为血族。
      直接给他气得连摔了两个茶碗,“你!你跟我说,是哪个天杀的小王八蛋,竟蛊惑你生出了这样的心思,我去打断他的腿!”
      小萍脸色涨得通红,眼里盈着的泪却死活不肯落下,“你干嘛那么凶!没有人蛊惑我,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要是真那么想打断别人的腿,那就干脆打断我的好了!”
      玖兰李土气得想再摔一个茶碗,却到底只把举起的茶碗扔回桌子上,“你自己的决定?你才多大?你决定什么?你觉得当吸血鬼很光荣吗?是能给你发表彰还是能给你发津贴?”
      她吸了吸鼻子,“吸血鬼可以永远陪着你。
      “我不觉得这跟光荣有什么关系,可如果你觉得厌恶,我愿跟你一起染上尘埃,如果你觉得尚有几分幸运,我希望能陪着你一起体会。我八岁的时候看你一个人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喝酒,你说你在缅怀故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也认识这位故人,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如果我能活得久一点,你的孤独会不会少一点?”
      “你!”
      “我已经二十岁了,我会为我的人生负责,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
      “丫头,二十岁,你才二十岁啊,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将来会恨我的,”他站起来一点一点走近她,“我可以一个人在泥沼中窒息,但绝不要你染上半点污泥!我宁愿一个人在孤独里喝酒,也绝不要你日后恨我!”
      “李土!”
      “别说了,”他强忍着抱她的冲动与她擦肩而过,“你也不用想着找别人,无论你找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李土,你就是不敢……”
      她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在身后响起,他终于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迈出了内室的门槛。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会作为玖兰家的养女开开心心的过完自己的一辈子,想嫁人就嫁人,想嫁谁都可以,没有人可以欺负她,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会一直保护着她。
      想过要把她变成吸血鬼吗?
      怎么可能没有,他曾经发了疯的想过……明明才只有八岁,却拖着比她胸还高的酒瓶来陪他喝酒,在他不小心对儿时的她露出獠牙时,仍然愿意亲近他……
      当日他与折堇联手救下的孩子,因为折堇一句玩笑他就突发奇想养在身边的孩子,他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看着自己心里的欲望一点一点萌芽,可他不能……
      他想或许该把她送去人类的家庭,可他又怕她也会像变得像那些人一样,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
      他只能开始祈祷小萍只是一时没想开,虽然希望渺茫,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接到了北海道出现叛逆的消息。
      当晚连一向端持稳重的玖兰牧多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大概是不太明白对于叛徒他到底在兴奋些什么……
      他当夜便要出发,虽然玖兰牧说他大可不必亲自去,他还是义正言辞的表示身为家主不亲手剁了那几个混蛋玩意儿,他心里不会痛快。
      他只带了四名隐卫,留下瑞方带着剩下的人保护她的安全。
      他按了按跳跃的眉心,嘱咐瑞方往悠与树里那里也加派保卫的人手。
      他甚至没有去再见她一面,就这样行色匆匆的“落荒而逃”了。

      他从未想过,这就是永别。
      他甚至都没好好的再跟她说句话,都没有再看到她满眼欢喜的对自己笑一笑。
      从北海道收到她失踪的消息已经是第三天,原本不过是几个喽啰,他却生生挨了五天,直到京都来的电报说她在离开圣济德医院后失踪了,瑞方带人前前后后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这才给他拍了电报,问他要不要惊动绯樱家一起找。
      他留了相非善后,连夜赶回京都,直接找上了白鹭辛。
      白鹭辛又是沏茶奉客,又是备膳款客的,他却没这耐心跟她闲耗,开门见山便要她开条件。
      白鹭辛笑了笑,“急什么?你喝了我的茶,才算我的客人。”
      他举杯一饮而尽,“废话少说,你想要什么?”
      “你玖兰家在汇通的所有股份。”
      “可以。”
      “哈哈哈哈哈,痛快,不愧是玖兰家主。”她眯起的眼睛里嘲讽毕现。
      他却懒得跟她计较,“先让我见到人。”
      “当然,”白鹭辛起身,“这边请。”
      他从未想过白鹭辛竟会和堕落的法师勾结,所以哪怕他明知那杯茶被加了料,依旧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小萍是人类,她的生命对于血族来说脆弱不堪,他不能再等下去,却没想到着了她的道!
      玖兰李土倒在阴暗的地下室中央,身下是用鲜血绘制的巨大罗盘,他便被这罗盘牢牢地束缚在地,动弹不得。
      “白鹭辛……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从地上拼命抬头,死死盯住她。
      “传说,一蓝一红的异瞳者拥有血族最至高无上的力量。李土,怪就要怪你自己,不识时务,既然你不愿为我所用,我便来找个人分掉你的力量好了。”
      他有一瞬间在想,元老院的人是疯了吗?竟然愿意贡献自己的女儿来陪白鹭辛玩这场游戏?
      所谓纯血的力量,异瞳的传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看着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看着她们从初时的怯懦到后面的肆无忌惮,他眯着眼看不清她们的脸,只是心里不由几分嘲讽的想,怎么,纯血的血真有那么好喝吗?
      地牢关闭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身上的那群女人,他的心底一片凄惶,仿佛又回到儿时姑姑死去的那个夜晚……不,不会的,小萍!
      小萍还在等他去救她!她不可以死……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就当是以防万一吧。”远处又响起游轮的鸣笛声,折堇将三个瓷瓶交到他手中,“服下一剂,可以在短期内激发你的力量,但这是逆天的事,你的命运会因此 而遭到天道反噬而更加黑暗,总之……保重!”
      他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异瞳的双眸闪过一红一蓝的暗芒,他想起他把一瓶藏在别发的木簪里。
      折堇没有骗他,那确实可以瞬间激发他血脉最深处的力量,他的獠牙暴涨,手中利刃化刀,一挥之间斩杀数人,他几乎杀红了眼,踩着无数冰冷的鲜血一步一步向出口逼去。
      迫近出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穿着兰色和服的姑娘满脸惊慌的跪在地上,那是小萍最喜欢的颜色……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她在阳光下含笑的脸,他一手将她推到一边,“滚开。”
      当阳光再次落到他身上时,他却并未感到温暖,眼前猩红的一切仿佛成了他最大的诅咒,他不知道药剂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瑞方那群傻蛋到底都找到哪里去了,他必须在倒下之前找到她!救她脱险!
      所幸虽然瑞方不怎么聪明,玖兰牧却到底还有几分头脑,他带着四名隐卫终于在他就要倒地的前一刻找到了他。
      “家主,家主!”
      “小萍,救小萍……”
      “家主,萍小姐……”
      本来昏昏欲沉的意识在看到他躲闪的目光时陡然清醒了过来,他不知道又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挥开玖兰牧,“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我去接她回家……”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的小萍死在元老院常年暗无天日的地牢。
      他小心翼翼把地上早已血肉模糊的人抱进怀里,她破碎的衣裳被血粘在狰狞的伤口上,混杂着白色的液体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
      蓦地有泪水砸在地上,玖兰李土贴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的落泪,似乎怕惊扰了谁似的。
      身后玖兰牧领着几名护卫诛杀了元老院的走狗齐齐跪倒在地,“家主……此地不可久留……”
      是不可久留……他颤巍巍抱着小萍站起来,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明白姬允当年屠杀宫家全家时的心情……
      他把小萍带回家,把她轻轻放在后院的水晶棺里,一旁的玖兰牧欲言又止,他却一概不管不顾,只是半跪在地上开始用力的挖土。
      玖兰牧想要上前帮他,被他一把推开,“滚开。”
      药剂的效果已经消退,他的身体早是强弩之末,他去硬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要亲手给她挖一个墓室,他的小萍,那么爱干净的小萍,他要还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家。
      夕阳西下,终于,落日的最后余晖也从这天地的夹缝中溜走,月上中天,他终于做好了这一切。
      他用早已麻木的手掌拍拍松软的土,终于脱力的仰倒在地。
      他睁着眼睛看天上的月亮。
      姑姑,我好恨啊……

      “那天的事,谢谢你。”
      绯樱闲看着对面栏杆外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想起他这几天跟元老院与白鹭家的暧昧,心底少见的有几分难过,从来没有说过安慰人的话,这时候也不知如何开口。
      “嗯,我只是尽一个盟友的职责,应该的。”
      玖兰李土却突然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应该的,谢谢你,在这一刻,还相信我。”
      谢谢你在我命悬一线生死不明的时候没有放弃玖兰家,而是选择继续庇护悠和树里,宁肯放弃黄木家这个更好的选择而选择树里肚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更愿意,在我杀了那个孩子之后还选择相信我……
      “我没有那么软弱。”会被外表的假象所迷惑。
      他的眼底滑过微弱的暗芒,李土上前一步,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手握住他们面前的铁栏,“你,知道枢吗?”
      绯樱闲深深看他一眼,她知道那个孩子便叫枢,“你们玖兰家的始祖?”
      “是,你相信他吗?”
      绯樱闲微微蹙眉,片刻后她抬手握住另一边栏杆,“我不相信什么始祖传说,但我相信你。”
      他似乎愣了愣,不由低头笑了一声,“那就请把你的力量给他吧。”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看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做到这一点。”
      “……好。”
      她看着他眼底的绝望与坚持,果然……小萍丫头死了,他终于彻底与元老院决裂了……
      白鹭辛以为他吃了这个暗亏,现在也只能与元老院妥协,她怎么会明白,越是面上云淡风轻的毫不在意,甚至虚与委蛇的示弱讨好,他心里的恨便会越深,他要讨还的代价便会越大……

      “你以为东瀛血族的掣肘是元老院?不,是你们这些纯血种。”
      啧,酒红的绒布抹过狩猎女神银白的枪身,姬允真是总喜欢说这种正确而不中听的话。李土把狩猎女神放到香檀木的匣子里,交给袁方,“把他交到黑主灰阎的手中。”
      袁方双手接过,叩首在地,“是,属下一定不负家主所托。”
      李土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
      他们都知道,此去已是死路。
      他看见瑞方对他欲言又止,转而将另一个匣子交到他手里,“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会和你一起做被留下的那个人,请你去欧陆把他亲手交到折堇手上。”
      “家主——”
      “姑姑的东西,容不得他们玷污。”
      他转身从抽屉里掏出血蔷薇,银白的枪身在这冬日的下午泛着金属的光泽,他又抬头看了眼桌上的相框。
      虽然只是黑白的色彩,但任谁都能看出照片上三个人血脉相连的亲情,悠的羞涩,树里的明媚,还有他自己板着的那一张臭脸。
      拇指抚过相片上的脸孔,他的眼底现出几分难舍的温情,姑姑,我好怕啊……
      温情终于被风雪掩盖,他反手把相框扣倒在桌面,“走。”
      “是。”
      子弹已经上膛,他没有退路了。
      看着元老院的走狗一波一波的被悠逼退,他心里竟也起了几分快意,一条麻远那个老匹夫真以为坑了他一次,就能凌驾于纯血之上了吗?
      没关系,他会把他捧得再高一点,高到让他永生永世万劫不复……
      风雪交加中,无数纷纷倒下的血族中,他与悠两两相望。他看到悠把枢护在身后,很好,他举起手中的血蔷薇,请你记住这一天。
      不过刹那,扳机扣动,他看到悠眼中闪过片刻的惊讶,随后便是潮水般的狂喜与释然,他看着他突然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继而仰头看向站在二楼的树里,“树里啊,我们相伴至今已经有 三千年,现在,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你想为优姬做的事,现在去做吧。”
      只有心怀仁慈的玖兰族人才能使用猎人的武器。
      他看着悠对他微微一笑,便如同小时候一样,那双暗红的眼睛里没有半分仇恨,他并不理解兄长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又为何对他与树里赶尽杀绝,但这一切都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另一个答案,他心里一定比他们还苦……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变……
      那身为家人,他怎么能恨他呢……
      树里看向他的眼中闪过同样的光芒,他们相视一笑,从此作别。
      血蔷薇从手中滑落,李土失力的跪倒在地,他没有抬头去看,他的亲弟弟已经变成了碎片,他曾经为了保护他们而冒着生命危险提前对玖兰祯发动攻击,如今却又亲手杀了他们……
      玖兰枢没有让他失望,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唤醒时订立的契约,他大概便要和悠一起死在那个雪夜了。
      玄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死把他从雪地里拉回来,他咳了口血,毫不犹豫的饮下折堇给的第二瓶药剂。
      “咳咳咳,玄青,”他喘了一口,“你去找阿牧吧。”
      “家主……”
      “去吧,别再回来。”
      “其实,家主何苦……”
      “你不明白,”他睁开双眼,“这是只有我能做的事,可这样的我给不了他们希望。端直方是君子,反复不过小人,只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君主才能成为他们最后的信仰。
      “走吧,瑞方会照顾我。”
      “属下……属下等他回来就走。”
      外面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他仰着头看墙上一方漏窗外透出的一点月光,这么大动静,他们也一定都知道了,到现在都按兵不动,是已经决定帮他了吗……
      折堇的精神状态在战后便一直不是很好,姬允也一定会瞒着她,等她反应过来,他大概也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Edward给他的最后一封电报里也只有珍重二字,珍重,他一个人也无所谓珍不珍重了……
      他踹了踹旁边的玄青,“既然不走,那去给我搞壶酒来。”
      玄青皱眉,“家主您现在不宜饮酒。”
      “我都这样了,还什么宜不宜,要么去搞酒要么你滚蛋!”
      “……是。”

      “玖兰悠夫妇死了。”
      “是。”
      “那玖兰李土呢?”
      “听说是受了重伤,现在下落不明。”
      绯樱闲久久不语,暗卫斟酌道:“家主,我们还要与玖兰家联盟吗?”
      “枢呢?”
      暗卫一怔,“枢大人还活着。”
      绯樱闲缓缓起身,“计划不变。”
      “……是。”
      李土,你赌得这样大,我又还有什么余地好迟疑呢……
      身后锁链响动,她微微侧目,瞧,他们又送新的食物来了。

      “锥生家出生了一对双生子?你确定?”
      “是,千真万确。”
      李土沉吟不语,他心底陡然间划过一个极端荒谬的念头,或许,这就是锥生一跟姬允交换的条件……
      姬允……这是在提醒他收网吗……
      “也或许,是该收网了……”
      翻墙改了元老院与猎人协会联合击杀Level E的名单,又不经意的把消息泄露给玖兰枢。玖兰李土蹲在房檐上看他轻而易举的避开了所有耳目打开了关押着绯樱闲的锁链,他看见闲似乎漫 不经心的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带着她的新晋情人逃出了这个牢笼。
      他看着她被围追堵杀,看着她的情人因为他在名单上动的手脚而死在锥生零的父母手中,看着她在一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夜晚杀死了锥生零的父母,致使锥生零沦为吸血鬼……
      元老院的人来的很快,仅剩的四名暗卫在瑞方的带领下将所有元老院与猎人协会的爪牙清理干净,他一把拉起半跪在地上的闲带她逃出这场猎杀,风雪打在脸上,却早没了知觉,他拼着老命带人杀出一条血路,连带着那个看着没什么用的小孩锥生一缕一起带到了红玛利亚——她远方亲戚的庄园门口。
      他正要回头问她伤得怎么样,肩膀却陡地一痛,有鲜红的血猛地喷洒在雪地上,他低头,绯樱闲一把尖刃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她看着他的双眼满是恨意,“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无辜的啊!
      他没有说话,她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一个答案,终于,庄园的大门打开,她的族人接了她进去。
      而他一个人在这漫天风雪中靠着石头,他从怀里掏出第三瓶药剂,远方隐隐有人影闪现,似乎是瑞方找来了。
      可是姑姑,你在哪儿啊?我好怕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梨花落尽月又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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