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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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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尚是“微雨燕双飞”的季节,一样的厅堂摆设,一样的宾客列座,不过时移世易,人变了,如今的心态也早是今非昔比。
金骏眉,没想到姬允招待他们用的茶也是玖兰李土最爱的金骏眉。
“我其实,是很想把一下你的脉的,”道长打破沉默看向上首的姬允,“不过……”你肯定不愿意,“苏真人说是要一命换一命的重伤,那夜诸事仓促,我也只能凭阿玉的呼吸声与面色来判断,所以今天也带了很多药品过来。
“心脉俱损,脏腑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确实是要静养,我们冒昧前来,也是实在挂心。”
姬允颔首不语,道长接着道:“我们现在的一言一行,阿玉也看得到对吗?”
“不是,”姬允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屏风上,“她在前庭与后院间加了道阵法。”
道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陡然高深了几分,“所以她是不想看见你看见的人,还是不想你听见她说的话?”
姬允的目光如利剑一般蓦地刺到他面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玖兰枢同样锐利的目光,以及众人各样的眼神。
伊子心内暗道她哥真是够狠,不鸣则已,一鸣就是要震聋所有人。
她轻叹一声,打算援助她亲哥一下,“所以姬三你用的是——裂魂术?”
“裂魂术!啧啧!”苏寻双手抄袖在折堇对面坐下,“难怪他这么急着把姬家交到姬恪手里”
折堇默而不语,少顷,他把手从她腕间移开,捧起玲珑玉盏默默喝了一杯苦茶。
数九寒天,他二人一个单衣长袍,一个棉衣狐裘尚不足够,膝上还围了厚实的棉被。
“你祭过玖兰李土了。”
“嗯,毕竟于家国有恩。”虽然不认识,也该敬一炷香。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的声音低如沉水,“他还是个倔强的孩子……哪里想到再见面他就是码头桥边的富家少爷了。”她轻轻笑了一下,“你不知道,他以为他掩饰的很好,但我看得很清楚,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认得我……
“那时候国家积弱,战火连天,东北沦陷,北平也岌岌可危,我一个人来到东瀛,他二话不说就要帮我……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跟元老院协议放出绯樱闲,但最后他却临头又换了要求……”
苏寻拿起一侧的酒壶,将温热的酒液洒在冰冷的白雪之上。
“他护着玖兰悠兄妹独立于世外享受了两千余年的逍遥生活,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实验室里救下一个九州女婴。
“阿寻,这样的人,他却死了……死在我手中,背负着万世骂名,背负着弟妹的血债,死了……”她的泪落了下来。
“你说,”她红着眼睛看向对面的苏寻,“是不是有朝一日,这也将是我的归宿?”如同一个被利用殆尽的棋子,将其抛入火堆之中,燃烧其最后的价值。
“……不会的。”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她低头笑了笑,“我的师父,也是被他护佑了一生的苍生万民,给活活烧死的。我从很早就知道,这大概也将是我的归宿,身为巫女,为苍生而死甚至算不上一种美德,而是义务,是责任。”
“我死,不足为惜。可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深深闭了下眼睛,“他不该是这样的……”
那个看起来落拓不羁甚至有几分不可一世的少年,他其实有一颗很温柔的心……
“可他赢了天道一次,不是吗?”他望住她的双眼,“我听四海的那个小子说,他的弟妹去的都很安详,并无怨念。”
朔风凛冽,寒意逼人,不远处的梅花,却突然开了今年的第一枝。
“眼力不错。”姬允侧眸看她。
伊子默默低头喝茶。
道长咳了一声,“阿恪还在吗?”
“昨晚上就滚了。”姬允不紧不慢道。
他微一沉吟,道:“阿恪如今,怕是要成为各大家族炙手可热的联姻人选了。”
姬允冷漠地看他一眼,“他一直都是。”
道长微笑:“今时不同往日啊。”
他的目光在对面的优姬等人面上扫过,“可惜,我们东瀛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听说欧陆那边有人递了意思过来。”
姬允勾唇笑:“煞费苦心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还真是闲得很呐。”
“咳,毕竟……走过场嘛,总要紧锣密鼓声势喧天一点。”天杀的,他为什么要揽这个活儿!
姬允嗤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他。
道长长出一口气,知道这就算是揭过了。
玖兰枢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姬允与道长兄妹间划过,东瀛的血族似乎与这世界……脱离太久了……
穿堂风自他二人之间的棋盘之上呼啸而过,折堇靠坐在廊下的暖垫上,自袖中将那半块染血的玉佩的放到桌上。
苏寻目光一凝,便听她开口道:“你也知道,凭血族的能耐,即便如姬允,也无法靠近帝陵一丈以内……”
她笑,却没有流泪。他捏着杯子看那玉佩上篆书的纹理,一时只觉得既荒谬又合理……
日上正中,位指西北,风声有一刻的消弭,温润质朴的玉石在他面前骤然裂开,顷刻间化为齑粉。他顺着她握剑的手看向她微垂的眼睛,手下画出一个安魂符,亡灵之物,便随亡灵而去吧。
“你说……如我们这样的人,所求道究竟为何……”
“有时候……”他突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觉得连累了他,不过,其实每个人所求道不同,就像被绑架了女儿的母亲难道要后悔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吗?我没见过他,但也知道他肯定早已做好所有的准备,才会走到你面前来,他所求的道,一定不是让你今日这般为他难过。”
她用手缠住柔滑的毛皮,眼底深处是看不清的沉渊。
“是吗……那你所求为何道呢?”
“谓求之不得。”
“所求谓何?”
所求为你。
苏寻笑而不语,正要开口岔开话题,手背蓦地一凉,是她握住了他的手,“道之所求,吾命所归。道心恒一,却非不变……”
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看着她:“阿堇,你在怕什么?”
手背一烫,她眨了下眼,沉默的风声撩动她的鬓发。
“是不是很可笑,我从很早就明白,只有小孩子才会对一件事怀着纯粹的愿望。Edward建议我来东瀛走这一遭,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放下,但何尝不是想借我之手摆平这一切……玖兰枢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何尝没有借我之力庇佑族人的考虑。姬允五千年的‘深情’何尝不是为了姬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懦弱而毫无意义,可如果……如果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对他们来讲,大概也没那么重要了吧。”她微笑着看他。
而下一秒,苏寻已经跨过他们之间的经纬纵横,半跪在她面前,将她抱住,“傻丫头……”
他的笑容有几分自嘲,“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两千年前我……我,我后来有去找过姬允,这事儿几乎没人知道,云朔的姬宗主为着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不惜重伤未愈,独身去赴当时宗山山主的鸿门宴,他以绝嗣为代价换一句你的下落……”
哪怕那时,你已是修为全失的“废人”……
两千年前,姬允孤身屠了南梁宫家满门毁了传承的神器,一夜之间不仅失却大道,几乎要被天道绞杀。
可他不知道宫家尚有稚子遗落,而那稚子……
折堇看着挡在母亲面前抵着她剑尖的孩子——他才只有四岁,满脸认真的看着她,“家母外姓,我愿偿命。”
他的母亲一边对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他去擦母亲额头上的鲜血,“阿母,杀人偿命。”
“那也不该是你的命!都是你阿爷造的孽!夫人、姑娘,我求求你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我愿意抵命我愿意!求求你放过他放过他吧……”
她面无表情的在她面前蹲下:“我女儿,也还只是个孩子……”
可她到底没杀他。
她做不到在一个母亲面前杀死她少不更事的孩子,那个四岁的孩子在她面前向她承诺将一生行善,她没有说话。
那个孩子最后死在他救济了半生的流民手中……
而她,在收剑的那一刻证道,随后她跨过冰封的长白雪山,踏过谷底岩浆恒流的礁石,以满身修为为祭,才淬炼出那两串琉璃手串……宫长铭——她本来便要杀,这个人情她不会欠。
把手串丢给云朔的守门人时,她不仅失去了所有修为,连之前三千年的功德也一并赎给了天道……
岂止是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是刀俎之上任人鱼肉……
可她走得毫不犹豫,没有寻求任何人的庇护,就这样渺无声息的消失了……
姬允花了多大的代价去封锁消息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做的所有一切早已超过要给族人一个交待不能显得自己太无情这样无趣的解释……
“呦,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们聊得这么投机呢?”苏寻拎着一壶酒踏进正厅,三两步迈到矮桌前,在姬允对面坐下。
玖兰枢仔细打量他一番,心口微松,却没有多言半句。
“她睡下了?”
“嗯哼,看你状态不错,真不像奋战了一晚上的样儿。”
黑主灰阎手一抖。
“她今天跟我论道心,”他一手抚摸着杯壁,“昨儿晚上也是这么跟你论的?”
姬允眼皮微抬,“她与我说,你是我们所有人中道心最稳的那一个。”
“嘁,”他嗤笑,“那她有没有跟你讲,七十四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