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章四 黯 ...
-
慕轻寒所想,无非是回到一行人遇险之处去,虽未抱什么希望,却觉得总归还是能找到些线索的。苏白却觉得,如果几人活着,也不可能停留原地,应该入镇看看。
可说是如此说,此时还未到鸡叫时分,莫说尚不知道苏白是否强于技击,还有个内力全不能用的慕轻寒。贸然寻路,若是遇到僵尸便是凶多吉少,只得寻个地歇息静待天明。
单说寻个安全的地方躲避僵尸,适才的岩堆倒是个好去处。只是慕轻寒身中尸毒,身上也有不少外伤,二人身上也未携干粮,势必要找个有水临近的地方。只是雾溪这地儿方圆百里也只那么一条溪,要寻水源,却是比一剑挑翻数十只僵尸还来得困难了。然而苏白扶着慕轻寒东绕西绕,竟寻到了一个小水潭,隐在岩堆之间,潭边还有一棵略见绿意的树,倒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苏白搀着慕轻寒,慢慢靠着树坐下,又从腰间取了革皮的水袋,去潭里取了水。慕轻寒只默默地坐着,看她忙活。
二人在岩堆里像是把话说尽了,自打出来竟一句话也未说。苏白汲了水,复又回到慕轻寒身边,才终于打破了沉默:“脱衣服。”
饶是慕轻寒沉稳,也不禁愣住了。他舌头打了个僵,硬生生给它转了过来,才不至于打了结巴:“什么?”
“脱衣服啊。”苏白有点奇怪地说,“单知道你中了尸毒,伤口还没处理,何况还有许多别的抓伤咬伤。末了你还想穿着衣服清洗?”
慕轻寒心里不由一窘,面色却已恢复常态,干脆利落地脱了衣服。夜沉,多云,几步路外看不清,慕轻寒身上的伤口也就不那么分明,但见他身材精健却不魁梧,紧致的肌肉让人想起了丛林中伏地静候的豹,肤色晒得略有些黑,和着如墨的夜色,毫不突兀。
苏白愣了愣,微微低了头。凑近了些,才看见慕轻寒身上咬痕抓痕,有些还在流血,最大的一处在胸口,结了一半黑紫的痂,微微有些液体状的东西糊在上面。
“你受伤不过几个时辰,伤口竟结痂了。”苏白叹了口气,“这尸毒比想象中的还厉害。”
慕轻寒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胸膛,淡淡道:“要如何处理?”
“揭了痂,把这些黑紫全部割去洗净,露出里头的肉,然后抹上朱砂,糯米,符灰其中一样。或者直接用火烧。”苏白顿了顿,接着道,“不然的话,伤口会慢慢腐蚀扩大,无法愈合。到时候就算清了体内尸毒,也难活命了。”
慕轻寒看了眼苏白,点了点头,默默拿起了手边的剑。
苏白却按住了他的手:“你用那剑砍了多少僵尸?放下。”
这话说得不似苏白的淡然,命令式的口气,倒有几分亲近之意。慕轻寒一时间愣了愣,恍神间,手中罗幕剑便被夺了去,放在一边。
苏白从怀中掏出一柄弯刃的匕首和火刀火绒,点着了,把匕首放在上头炙烤。
火光跃动着,照亮了匕首的刃。那刃便如一面镜子,模糊地映照着苏白的黑纱。
苏白对着刀刃,微微瑟缩了一下。
“冷?”慕轻寒难得不因正事开口,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没。”苏白摇了摇头,面纱随着动作划出几道悠然的痕迹,复又归于宁静。苏白一手执火照明,一手拿起匕首,在慕轻寒胸前比划几下,笑道:“我要开始屠宰了,你忍住啊。”
慕轻寒发出个短促的鼻音,算是作答。
苏白微微晃动的面纱渐渐静止下来。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把匕首的尖端插入了慕轻寒的伤口边缘。
动作很轻,却不迟疑。只听“嗤”的一声钝钝的入肉声,慕轻寒微微一僵,才道:“不用顾忌。”
苏白轻轻点头,不再停顿。只见她手腕一转一扭,刀尖那一点映着的火光也随之划了个微小的弧度,一片黑紫的腐肉就那么落了下来,带着红黑的液体。
慕轻寒面色不改,或者说,还未来得及改了面色,苏白下一刀便接着划了下去。这一刀割的却非完全的腐肉,夹带着些许与其相连的完好皮肉。慕轻寒身子又是不易察觉地一僵。
“疼?”苏白停了动作,血便从伤口慢慢流了下来。伤口边缘尚带着几分黑紫,映着伤口的粉嫩与血的殷红,煞是可怖。
“继续。”
苏白不由得在心里微微一笑。不说疼,也不说不疼,是不是代表这个人老实又爱逞强?
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无论怎样的性子,都免不了逞强?
苏白以最快的速度割净了腐肉,刚割完,便扔下刀子,伸手拿了水袋向上浇去。
不疼。
慕轻寒心想。真的不疼。但是冰凉的水浇上去的感觉,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麻痹。
苏白见伤口上确无半点黑紫了,便又把水袋塞了口扔在一旁,未曾有半点迟疑,手中燃着的火绒朝慕轻寒伤口上燎去。
嗤。
是火灼烧肌理的声音,也是衣物破裂的钝响。
苏白迅速把火绒从慕轻寒胸前拿开,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飘落在了慕轻寒膝前,被他攥在手里。黑色的衣摆经受了他大力的蹂躏,竟生生攥破了。苏白微微一愕,又看向慕轻寒的沉静表情,心里忽然翻上几许浅淡的痛来。
剧痛的一刹那过去后,任何残存的痛楚都已不足挂齿。慕轻寒舒了口气,向下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愣。
“抱歉。”慕轻寒忙松开了手,如此作答。声音依旧如潭水,只是那潭水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出一连串的水漂。
苏白面纱一动,像是笑了笑:“如此甚好。”
“什么?”慕轻寒有几分错愕,看向苏白,面纱却掩了表情。
苏白面纱又是一颤,这次倒像是个浅浅的抿唇,若颊上有对酒窝,定是春风般和煦的风情。这衣服做得结实,是两层布料紧合在一起的,原本却看不出。经慕轻寒这么一攥破,便分了两层来。苏白拿起里面那层衣摆,顺着裂痕扯了长长的一条,又置于火端轻轻撩过,便一手执端,一手捋布,将布条慢慢贴在慕轻寒伤口上,缠过一圈,再一圈。
“这是未曾沾灰的那一面,新衣服,也没沾过什么湿,干净。”苏白一边缠一边温温说道,嘶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温软。
慕轻寒静静坐着,只觉的那一双缠着黑布的粗糙的手在自己胸口摩挲过去,又再摩挲过去。每一次轻轻的摩挲都带起一阵莫名的安心,而每一次的抬手又引得心里一阵空落。
慕轻寒冷硬的脸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犹棱角分明的巨石在河水的冲刷之下终而圆润,和缓。
乌云渐渐消散,露出月亮侧脸安然的姣好,如此前的万千个晴夜。
多少个晴夜里,多少次师傅也如这般替他敷药缠伤。
有点粗糙的手。轻柔的动作。温暖的话语。
母亲。
然后那一个本该被他厌恶至极的词便慢慢开始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并非他曾感受过丝毫这个词的温度,只是那十月怀胎羊水中的包容与安然给这个词赋予了纯然天性的记忆。
多少次师傅让他由心里体味到这个词的美好,多少次他因噩梦而起伏不定的心因这个词而宁静。
然后,此时,此夜。
他静静安坐,从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的一举一动之中,再次感受到了那份宁静。
微风,树下,月渐明。
慕轻寒微微闭了眼,黑暗中,并无男孩绝望的哀鸣。
==============================
饮水,清理伤口,洗剑……琐事休提。只说一切都处理停当,苏白终也在慕轻寒身侧坐下的时候,天边已现了启明星的微光。
“睡会吧。”苏白坐下,把衣服往下扯了扯,裹紧身子。“赶路没力气可不行。”
慕轻寒靠在歪脖子树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雾溪镇,何处取水?”
“自是取水雾溪。”苏白答,“镇子地处山谷,溪水是由西侧山麓流下来的。其实雾溪不过是山的西边南北走向的椒虫河的一条小分支,全镇的人却都靠这水活命。”
慕轻寒轻轻一蹙眉:“那这水又是何处而来?”
“山前这几十里的迷瘴,本就是我家的人布下的。但凡布阵,讲的是五行不缺,岭南地处南方,水气最盛,所以布迷瘴,绝不能缺了水。故而在雾溪初段水流最盛的河床里置了子母食水蛊,将水引到了迷瘴的几个水潭里,这才得以布瘴。”
慕轻寒点点头,不再说话,看向天上的启明星。些微的风掠过他面庞,撩起几许鬓发,刹那间宛若眉目间存了几分茫然挣扎。然而当他伸手掖好鬓发,再看去,就还是那个沉稳冷淡的慕轻寒。
“起风了。”苏白忽然说,黑纱在风中带起一阵连绵的颤动。
“嗯。”慕轻寒应了一句,目光依旧凝在启明星上。
好奇怪。
不过入夜前,在不归路口,两人还是彼此警惕彼此猜忌,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一会儿工夫前,苏白救下了慕轻寒,两人坚定地说要寻着秦封几人,却依旧彼此怀疑着彼此戒备着。
如今那怀疑仍未消失,如一条干涸的河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只是河沟之中,却多了些什么,淡化了河底扎人的尖石。
有点暖,有点安心,有点,温情。
苏白半闭了眼,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转眼看去,慕轻寒已阖了双目,睡了。
苏白收回目光,理了理面纱,面纱之下浮上一抹苦笑。
数日种种,真与梦境相仿。只是梦境之中,尚能酣眠入梦。
慕轻寒这人,看似冷漠,却是好人,正是与毅叔叔一般的人。只是她,却宁愿从未遇见他。
也许这都是梦。
也许不过一个转眼之间,便能醒来。眼前不再是旷野百里腐尸满目,而是景大哥和煦的笑和毅叔叔没好气的白眼。
也许不过一个提起之间,便能回到过往。她依旧是那个平凡的苏白,不卑微,也不出挑。
也许,也许。
心里有个清醒冷然的声音告诉她:这些“也许”,不过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梦里说梦,当真可笑。
微风,淡月,枯木栖鸦。
浓重的夜,慢慢淡了,却仍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