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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章三二 归 ...

  •   无形之中,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失去了控制的僵尸,化作齑粉的孟紫衣……是不是老天当真让他们全灭于此,当真要让中原生灵涂炭?

      周围的僵尸似乎还有一个反应的时限,只是小小的骚动着,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做什么。苏白静静凝视着孟紫衣化灰的处所,忽地抬头向楚绿腰的方向大喊:“她死了,蛊怎么办?”
      如此情形,楚绿腰依旧坐在岩壁上不下来。他淡淡地看了苏白一眼,答道:“她的蛊刚才已经全部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同归于尽了。不过小鬼们至少得过三个时辰,才能逐渐开始拜摆脱蛊残留的影响。”

      苏白听了,重又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许久的秦封忽然说话,声音肃然:“楚前辈,这样下去当真会天下大乱,望您施以援手。”

      楚绿腰看看天又看看地,妩媚地摊了摊手。

      “前辈既有此能耐,为何竟置身事外?封二十年前便觉得前辈是一位面冷血热之人,莫不是封看错了人,还是前辈您,当真就不是这世间之人?!”秦封见他摊手,表情越来越冷,说到最后,竟是怒喝出声。

      “我便是有能耐,又关我什么事。”楚绿腰依旧只是摇头,嘴角含笑地盯着秦封表情,像是看什么好玩物事。

      秦封眉头一蹙,一声“楚前辈——”还没唤完,却听苏白沙哑地插口:“秦大人无须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天还是楚绿腰,便决计不会插哪怕一根手指。”

      秦封愣了愣,闭眼摇了摇头。他悄悄攥紧了拳头,以掩饰自己温雅之下掩藏的徒劳感。

      僵尸的躁动更加明显了,有些甚至似乎已经开始走动。只是因为僵尸数量太多,所以暂时还没有靠近中心这一个空出来的圈子。苏白望向周围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僵尸,心里一片凄凉。

      “苏白。”

      不知何时慕轻寒已站了起来,捡起了孟紫衣扔下的罗幕剑。面色依旧发白,连步履也是颤颤巍巍的,见月蛊带来的剧痛,该是还未消散。只是那让人顿时心神宁静的坚定表情,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苏白抬头迎上慕轻寒的目光,竟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惶然。在心里慢慢描画他英挺的眉沉静的眼,烧刀子般的山风,虽没什么温软的醇香,却炽烈地醉人。

      “她说的,是真的吗?”慕轻寒望着她,像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朦胧彷徨。语气虽是疑问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确定口吻。

      她说的?——啊啊,是孟紫衣所言吧。关于安魂珠,关于他的尸毒……苏白苦笑着。只是这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世事不能重来一遍,真的假的,又有何妨。何况,何况,她从没后悔过。

      “嗯,是。”苏白只得这么淡淡地答,看向慕轻寒,有些忐忑。

      慕轻寒面色沉静,只是一只手,慢慢覆住了自己小腹。眼中再度流出的乌光,百转千回,胜过见月蛊的剧痛。

      慕轻寒凝定了半晌,周围谁都没有说话。僵尸已经大面积地开始移动步子。他们不过是灭顶之灾到来前苟延残喘的蝼蚁,没有方法没有出路,绝望之中,无人打扰也不忍心打扰苏慕二人可能是最后的剖白。

      慕轻寒忽然单手扶了额,轻笑起来。

      往事不谏,来者可追。师傅说这话的表情仍在眼前晃动。

      万勿言悔。大人的话,也言犹在耳。

      只是他静默了十九年的心,竟第一次,忘记了所有的道理,痛悔得无以复加。像软弱无能的懦弱者一般,沉溺于无可改变的事情之中,有一瞬间,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可是那个自己想与之相守,那个自己想守护却其实在守护自己的女子,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丑陋的容颜淡定的神色,慢慢将他的痛悔浸润。

      一时间只觉山风空廖,心思怅然。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仍可以看到这样的目光珍存这样的心情。只是活下来,又是一件多么凄凉的事情——为着这样的生,竟要在往后的茫茫生命中泯灭那唯一能让他骚乱又给他宁静的存在。

      这是一个悖论,翻来覆去,无关苍生,挣扎的,只有人心,和绵绵的情意而已。

      只是悖论绝不会没有止尽。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人间,也有天涯海角。

      慕轻寒终于慢慢开口,指了指自己精健的小腹,又缓缓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苏白,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的账,之后,我会向你讨要。”

      慕轻寒脸色依旧苍白,轮廓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豪气干云。他执剑的手因为疼痛在微微颤抖,剑尖却依旧稳固地指向骚动的僵尸:“我还要多为百姓做事。还要向天下证明,这世间是有法度的。不过一群僵尸而已——我们能活下来!”

      “续命的法子,制止僵尸离开此间的法子,只要活下来,总会有的。”慕轻寒并非傲然孑立也非低眉敛首,然而那样平静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不可直视地伟岸,他目光转向同僚,“自酌,赫连,还是说,你们没有战斗的力气了?”

      赵自酌和赫连也均是蛊毒未消,面色苍白。然而站起身,却都是一样地坚定神色。

      “没力气?麻烦你,你在跟谁说话啊?”赫连抖出手中马鞭。

      “兴许这家伙太激动,自言自语来着。”赵自酌懒懒地拔出佩剑,在天光下翻看。

      僵尸终于度过了短暂却也无比漫长的反应期,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向中心聚拢。血池那边,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没有僵尸敢靠近。秦封静静坐着,看着三个小辈,眼里浮上欣慰的笑意来。

      苏白怔忡着,却忽见慕轻寒大踏步上前来握住她的肩。动作不似往常温柔有礼,握得她肩头生痛。

      慕轻寒低下头,神色平静却不知怎么感觉有几分恶狠狠:“我会活下来,你,也给我活下来。”说罢,便拂袖转身,带出执剑那手一道青色的光亮。

      “往血池那边退!”那厢刀剑声响,赵自酌和赫连已开始战斗,慕轻寒也加入了战团。略显分散的战团以缓慢的速度向血池方向推进。“苏白,别发呆!”

      苏白轻轻地笑了起来,倒执双钩,银光在眼底映出一片潋滟,糅杂五味,调入这黯淡的夜色之中。

      不分昼夜,不如说,是黯淡无月的永夜吧。只是这样的黯淡,又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

      僵尸没有神智,却可以用数量来弥补这个最大的缺点。虽说是朝着血池方向推进,然而那个方向的僵尸却以压倒性的数量把他们推向相反的方向,越是推进离血池就越远。一二三四,都活着。只是这活着,在这样的场景之中也像戏台上尽力拖得绵长却终撑不过一炷香时间的几句咿呀一般,短暂而卑微。

      不消说,月亮依旧不见其踪影,而见月蛊虫虽死,蛊毒却还在几人身体中残留着。剧痛像有灵性一般跑遍身体的每个角落,跃起时在胸口挣扎,俯身时在肚子里逡巡,挥剑时在手臂上蜿蜒,躲闪时在腿足间蛇行。

      无力,剧痛,却还是坚定稳固地执着剑——无关性命,也是身为武者的自尊自傲。只是信念再强,也抵不过行动自如的唯有一个苏白的事实。
      而
      那僵尸,无止尽一般地涌来。蚁多咬死象,众人全凭一腔坚忍站立着战斗着,却已渐见衰颓。苏白却比中毒几人更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必须时刻担待注意着,左顾右盼,负伤倒是她最多了。

      无休止地战斗着,周遭却陷入一片难言的静谧。衣袂翻飞的声音,喘息的声音,步履沙沙的声音,山风的声音……蝉噪林愈静,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显得这个狭小的山凹里,安静异常。而衬着那晦暗之中腐烂肮脏的僵尸群,这样的静谧,又显得格外诡秘。

      苏白无论怎么拼,总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力量——这样的战斗,是决计不能尽全力的,否则不消一会儿,就会力竭。更何况,她手中银钩虽毫不犹豫,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越多的僵尸倒在手下,便越觉得忧心忡忡。就算拼到了让僵尸忌惮的血池旁边又如何?几人身上全无食水,何况秦封与慕赵赫连三人都蛊毒初解,尚在虚乏状态。若这群僵尸当真不散去,不出三天,除了苏白自己,估计大家也全得交待在这儿。

      偶然间望向黯淡的的天。山凹周围的山壁恰巧把天空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状,倒应了那个成语,坐井观天。

      “他娘的!”赫连武器本非刀剑一般的钢铁利器,对上全无武艺却力大无比的僵尸,打起来更是比其他人都吃力。她同样在静谧中沉默良久,忽地爆了一句粗口,然后边打便道:“楚绿腰!我不们求你出手——为这同行一场,去搬救兵,总是可以的吧?”

      赫连是个直白的人。这话中隐含的怒气任谁都听得出来,却说得委曲求全,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有几分感慨。

      “搬救兵?搬哪里的救兵?”楚绿腰依旧懒懒地卧在岩壁上,似睡非睡的模样。

      “离这儿最近的官府!”赫连以为楚绿腰故作不知,言语里更添怒意。

      “赫连大小姐。”楚绿腰坐直了腰,一只赤足在风中晃荡出一道白痕,“就算是我,去官府来回总也得一天时日。更何况你说搬救兵,他就立刻搬?你尊敬的义父大人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是个小小捕头,又怎么调得了兵?”

      赫连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会那么说,全是疲累至极,又满腔不忿。此刻一听,也觉自己无理,忍了痛手上功夫更见狠辣,却不再说话。

      慕轻寒的话没说错。有信念,才能活下去。只是信念能支持的胜利,也有一个限度。而这满山遍野的僵尸……

      很显然,已经超出那个限度太多了。苏白苦笑着想。

      “楚前辈。”却又是两个人同时出声,激战中的慕轻寒,和久坐血池旁的秦封。慕轻寒本神色镇定,一听秦封开口,倒是一怔。

      秦封神色宁定。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攥住木轮椅扶手,指节发白满头汗水,竟要拼命把自己撑起来——脸上表情开始扭曲,显是痛极。

      “大人!”

      “义父!”

      几个声音同时惊呼。秦封手一软,却又不甘心跌回轮椅中,身子向前一倾,重重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战中几人均是红了眼,拼命要往血池边上挤。只是欲速则不达,越是拼命,招来的僵尸反倒更多,离血池便更远了。苏白没那三人那般焦急,自己身上的负担又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了去,深吸了口气慢慢往池子那边推进,反倒靠近了许多。

      秦封摔倒在地上,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半晌终于停了咳嗽,这才用手一点点地把身子撑起来,以趴跪的卑微姿势转向楚绿腰的方向。

      眼神依旧是宁静的,神色依旧是从容的,就好像他现在站在极高的位置一般——却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低下的姿势。

      碰。碰。碰。

      秦封腿使不上力,唯有用手撑着。然后对着楚绿腰的方向,一下下地将额头嗑在冷硬的地面上,不给自己留一点情面的狠绝。才磕三下,额头便已破了,鲜血顺着鼻梁向下流,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力道,碰碰碰,一下又一下。

      山凹中,似乎又静了一静。苏白目光中闪过衷心的钦服,而另三人,包括镇定的慕轻寒,都红了眼眶几近决眦——却没人说得出一句话,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语言,显得如此苍白。

      楚绿腰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封一下又一下地俯身,磕头。地上的碎石把他用于支撑的双手也硌出血来,和着额头上留下的和印在地面上的,显得分外凄惨。楚绿腰却依旧是沉默的高姿态,直等秦封不知磕到第几十下,脸上的血以可以用来洗脸的时候,才略略,却也是第一次敛了风情万种的眉眼,道:“何必。你就算把脑袋磕碎在这,老子,也不会管。”

      没等其他人多作反应,楚绿腰淡淡地继续道:“老子有能力。老子可以顷刻间叫这方圆百里内所有僵尸瞬间灰飞烟灭。但是老子,不管。”

      他说着从袖中伸出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虚空中翻覆结出几个奇特的手印。结印的姿势很郑重,却也不知怎么显得风流妩媚,翻覆之间,泛出点点青光。

      青光渐渐开始扩散,然后化作一个个光点,从手印中逸散出来,然后笼罩漂浮在楚绿腰周围,和他艳丽的红衣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楚绿腰将手印凝定在一个反扣合十的姿态,脸容在青光的映照下显得有点阴森。

      “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青光里,有十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楚绿腰望着那些青光,目光头一次地悲悯温和。“每一个,都肩负着或多或少的罪孽。但是只要在这里,它们便能逐渐流转自然之气净化自己的罪孽,最终化作天地浩然之气万古长存。如若这过程之中,灵魂本身起了什么痴念贪念,便是瞬间的魂飞魄散。”

      “他们也曾在红尘中挣扎辗转,就如同你们。然而在这里,他们终于能得一隅宁静,不受轮回煎熬之苦。”荧荧青光映得楚绿腰眼中似有水光流转,“这世间没什么我管不了的。只是若无关魂魄之事,我只要动用半分力量,这十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就会瞬间逸散。”

      “逸散,可知道什么叫逸散?”楚绿腰笑了起来,妩媚中显得异常凄凉,“不是因为痴念归于永寂的魂飞魄散那般轻松的事情。十万个魂魄,将会重归红尘,往昔消去的孽障,重新千百倍地压在身上。十万多个魂魄,重要收归地府,压入地狱底层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僵尸若是进入中原,势必生灵涂炭。只是你们又可曾见过魂魄的修罗场?”青光中,楚绿腰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瞬间又重归平静,“僵尸丫头,你听苏毅提过老子的事吧?原本知道老子的事的,也就只有那老小子和另外两个鬼东西。”

      “青灯红裳,青灯红裳。”楚绿腰微闭了眼摇了摇头,手上手印重又开始翻覆最终守元归一,而那些青光也重又聚拢在他手心里,然后消失不见。“老小子说得不错——只要老子还有一天叫楚绿腰这个名儿,老子便不会救你们。秦封小子,老子知道你有多爱护这三个娃娃,多看重百姓安危。只是无可奈何之事,便也莫要强求了。千古天地,悲欢生死,无常即有常。学学苏毅那老小子,人生一梦,不如梦得酣畅点。”

      众人在宁静之中呆楞,惟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在这大片脱离常理的僵尸群中,却又不由得他们不相信。

      如常的唯有苏白。然就是那次叔叔醉酒偶听他讲起“青灯红裳”之事的她,此刻听楚绿腰说完,却也是惘然唏嘘。那是个奇诡中带着痛楚凄凉的故事,故事中的那个本来天真的少年,为了一个人,为了一句话,负起常人连想象都困难的担子,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那时不过是当怪谈来听,却怎知这等奇异之事竟是属实。而故事里那个看尽世态炎凉的青灯红裳,如今在自己面前,竟还是如常妩媚地微笑着。

      世间多不平。

      五个字再次重重压在苏白心上。

      所以孟紫衣的疯狂,所以景煦的扭曲,其实,本都不是他们的错。

      可是没错又如何?世间不平,不能成为为恶的借口。世间不平,慕轻寒却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世间不平,秦封却依旧能把自己置于最末的位置。世间不平,就算为恶也无人能责的楚绿腰,却一个人,挑起那般沉重的使命与重担,在茫茫天地之间孑然背负,茕茕独立。

      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在这不平世间挣扎辗转,残损了□□枯萎了容颜,不变的,是胸中无悔的信念。

      苏白未曾哽咽,眼泪却没有任何阻滞地滑落面颊。腐烂的疮口被眼泪灼烧得疼痛,胸中却蓦然开朗,一片清朗广袤。

      银钩翻飞,一个又一个僵尸倒了下去。苏白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无关悲痛,无关感慨,无关自己……只是忽然,心中通透。

      十八年的浅愁,十八年的苦恼,十八年的感悟,比不上这一刻的通透。那是亘古的怆然乐声,一瞬之间,贯穿了她的心她的魂她失散在茫茫天地中的魄。

      那一首曲子在脑中回响,带着悠远的回声。毅叔叔多少次醉酒之后吹响的无名曲子,在这一瞬间与她心里那亘古的乐声悄然贴合。明白了,明白了毅叔叔每次吹罢的潸然泪下,放声长啸。那是充斥胸臆的万古悲苦世间不平,燃起的一腔卑微却执着的火。

      经久不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不,有的,有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而身侧,也有并肩同行的同伴。不见,只是因为天地悠悠,彼此之间见不到而已。世间多不平,世人多执迷。然而就是在这执迷之中,守得本心的人志为天下的人,也从不曾缺少。有些名垂千古,有些永不能正名,而有些,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激起微弱的浪花,浅浅地推动水流的前行。

      不曾绝望。对的,不曾绝望。天地如何悠悠,岁月如何怆然,世间如何不平——也总不绝望。

      因为总有人能听见,那首悲怆的曲子,那首亘古的歌。

      苏白泪流满面。

      她慢慢,无声地哼鸣着那曲子的音调,看看天,看看地,忽然在电光石火之间,明悟。

      原来如此。

      又是一钩,断了一只僵尸的脖颈。苏白抹了眼泪,怆然微笑。

      原来,如此。
      ==

      楚绿腰那一席话,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在每个人心底起了波澜。他自己语毕,蜷腿坐在岩壁上,目光有些迷离。而其他人,也都在话语的余音中怅惘着宁静着。
      斩杀僵尸的动作未曾停止,时间却好似停歇了一般。

      众人都沉浸在自己心里的时候,苏白忽然动了。她一式连斩近十僵尸,步履轻盈,穿出了僵尸的包围,终于跃至血池边上。她轻轻把银钩放在地上,抹掉溅在颊上的血,整了整衣衫,走上前把秦封慢慢扶起,坐回木制的轮椅上。

      众人的心思渐渐从那个惘然的天地里抽离,目光投向苏白的方向,却见苏白纵身一跃,也跳至岩壁的一处落脚,带着极为温和美丽的微笑,从怀中摸出一只埙来。

      一只陶土烧制的,简陋至极的埙。无孔的一侧,有暗红的粗糙花纹。

      苏白把埙放到唇边,用残缺的唇瓣抵在上面,试着吹了几个音。音色并不十分好,却还是准调。

      无人说话。因为无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或者说,即便隐隐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无人能够打断。

      苏白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温和。她重又将众人面孔看过一遍,秦封,楚绿腰,赫连,赵自酌,还有,慕轻寒。

      “楚绿腰。”她轻轻叫道。“我,可不可以?”

      晦暗间看不见楚绿腰神色。只是不知多久的静默之后,那个妖娆的人似乎在石壁上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

      苏白微笑着道谢,然后微微闭了眼,吹起了埙。一声悠远的长调,然后是茫远如天地之音的乐曲。曲子本身极为简单,不过几个音的反复,音色也并不十分好,却好像在一首曲子里,道尽了天地洪荒,道尽了世间无常。

      僵尸,忽然停了动作。僵立当场。本还张牙舞爪的所有怪物,朝圣一般地转向苏白的方向,然后静默。

      没有了对手,精疲力竭的几人也终于停下了。然而没有人觉得欣喜也没有人惊讶,全部,望向苏白的方向。山风卷起她的衣摆翻起她的袖口,从她手中的埙孔中来回穿梭,抚摸她欺压的长发,亲吻她腐烂却美丽的脸。

      所有人,所有僵尸,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聆听着那首,亘古的歌。

      静谧之中,终于有了声响。离血池最近的一只僵尸,笨拙地抬起了步子,摇摇晃晃,走到了血池边上。全无先前的忌惮恐惧,它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然后跳了进去。

      青黑色的皮肤在进入血池的一刹那化作血泡然后融化消逝,最终归于寂静虚无。只留下血池表面上,一点点的波澜。

      渐渐的,所有僵尸都重又行动。却非先前的逐渐骚动,而是静默地等待着,然后前行。一只又一只,苏正多年来残酷恶心的心血,终于渐渐全部化作血沫,湮灭于他自己制出的血池当中。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能让活人变成僵尸与食血鬼的血池,便也是僵尸终结的地方。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僵尸,如青黑的潮水涌向那个不小却也不大的血池,一点点,消逝湮灭。而山凹的狭窄开口,不断地又有僵尸涌入。

      方圆数里所有的僵尸,都在向这个狭窄的山凹聚拢,然后静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消亡。

      苏白长久地吹着那首曲子,一刻未曾停歇。直到曲调之间开始夹杂了清晰得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喘气,也依旧,不停歇。

      好像过了比永远还长久的时间,好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僵尸终于开始有减少的趋势,然后渐渐稀落。山凹里开始空旷,直到一群没有肌肤的食血鬼跳入血池,直到最后,外貌如常人的苏正,也蹒跚地出现,跟着那曲子,毁灭了自己。

      天上的雾气阴霾,渐渐消散了。一点点地,月亮露出了脸,悲悯地洒下她清亮的银辉。山风也变得轻柔,吹过空旷的山凹,迎合着那支曲子。

      苏白仍未停歇,继续吹着。然而她自己的脚,却也开始移动,轻轻跃下岩壁,极缓极缓地,走向血池的方向。

      众人,忽然明白了。慕轻寒陡然向苏白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站定。怔怔地看着苏白不曾回头的背影,走向那个代表着毁灭的血池。

      那是一首并非苏明河所作,流传了不知多久的曲子。苏明河把他搜罗来,教给自己最欣赏的儿子,以防他留下的僵尸蛊术,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那是苏毅自从父亲那里学来,便异常喜爱的,一首亘古的曲子。他总爱在酒后夜半吹响,悠扬的音调,深深印刻在了苏白心里。

      在那曲子之中,所有恶的逆反天道的污秽都会被清除,以最简洁的方式。

      那曲子一经响起,便将永不能停歇,直到一切污秽一切逆反,都消除殆尽。

      苏白吹着那支曲子,微笑着。悠扬的音调,忽然变得清澈温和。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然后微闭了眼,听着自己心里同时奏响的曲子,享受着山风的轻抚,然后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宿。

      走向永恒的宁静,与彻悟。

      ===

      曲子,停了。却又好像仍在吹响,在每个人心里。

      楚绿腰终于从岩壁中一跃而下。他双手之间青光流转,最终凝结。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探,生生将青光握在手里,化作一盏模样古朴素雅的灯,燃着青色的荧荧光亮。

      他一手执灯,一手袍袖飞扬。眉心现出一点苍青,默念着喃喃的语句。不多时,血池里,也现出隐隐青光,凝聚成一个光团,然后慢慢升起,在空中漂浮。楚绿腰神色肃然,又是一挥袖,那青光便慢慢地向他飘来,慢慢融进那一盏青色的灯里。

      青灯明了又灭,重又消逝在虚空中。楚绿腰眉间青光也淡了下去,抬头看天,一片澄澈的藏青和一轮皎洁的银白。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楚绿腰忽然放声唱道,“入我青灯,销尔业障。魂归来兮,魂归来兮。万古长存,天地之息。”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慕轻寒跟着喃喃地唱,忽然抬头,已涕泪满襟。他生平第一次那般咬牙切齿地说话:“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也必须给跟那些罪孽跟那些污秽,一样下场?世间不平,苍天不公,世间不平,苍天不公!

      楚绿腰停了放歌,轻蔑地看向慕轻寒的方向:“凭什么?你没听懂么?她最后吹的曲调。那分明是她对你说的话,你竟没听懂?”

      慕轻寒怔怔地看着那潭浓艳的血,惨然而笑。

      怎么会没听懂?她最后那清楚明白的乐音。只是,只是不愿去承认,只是没有勇气承认罢了。

      那最后一段,属于她自己的乐音,还在虚空中温和着清澈着,好像要在最后的结束,尽力留下一点印记。

      她说,她说何其有幸,能遇到你们,走过这一段路。

      她说,她说她十八年黯淡的日子,竟在死去之后放出了一点光华。

      活着真好,能哭,能痛,能明悟。

      活着真好,纵是天地不公,也仍有希望。

      身体已经腐烂,青黑,丑陋不堪,然而心,却能得到救赎和洗涤。

      慕轻寒,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你坚定的支持,你温柔的沉默,谢谢你给我的力量,谢谢你给我的信念,谢谢……你的喜欢。

      我曾怅惘什么是恋慕,我曾迷惑什么是喜欢。然而我终究明白——你让我明白。

      慕轻寒,慕轻寒。若可以,多想和你共辔江湖,为胸中那一点信念,为王法公正,为天地清白。若可以,多想守护你,守护你傲然之下的那一点疲惫,守护你冷漠之下的脆弱和温柔。

      我欠你的账还未算清……一辈子,赖一次就赖一次吧。这样,我那一点自私的念头还能实现——你可以一直记挂着,那个赖你账的苏白。

      我的身体,腐烂肮脏。可是我终于明白,我的心,依旧干净清白。

      我想归于楚绿腰那盏青灯,想在其中,化作天地浩然。那样,我就能长存于万物——永远地守望。

      守望那些在世间不平中挣扎的干净清白。守望那些执着那些信念。

      守望着我恋慕的你,慕,轻,寒……

      ===

      月光皎洁,山风猎猎。

      泪水渐渐风干,痛苦渐渐平息。

      一夜之间,谁的死去,谁的沉沦,谁的迷惘,谁的明悟……

      不变的,是谁的信念,谁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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