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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章三一 业 ...

  •   山凹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还有静默的。山风之中,不知是死亡如静默,还是静默,如死亡。

      层层叠叠的僵尸之间,空出了一片圈状空地。圈子边缘是三个盘膝而坐脸色发白的少年侠客,和一个容貌清俊却神情扭曲的青衣男子。一边地势稍高的不远处,有一潭血色的水池。池边坐着木轮椅的温和男子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圈里,偶尔抬头,看看山壁上静卧的,似乎事不关己的妩媚红裳男子。

      圈中对峙二人,却更是诡异。西首的是一个紫衣的小女孩,看面孔不过总角年纪,笑得天真,只是脸上网状的可怖伤疤让那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阴森——手里还拿着一把朴素沉重的剑,却是轻松自如的模样。

      东首那女子,青黑肤色皮肉翻腐,分明是个僵尸模样,却不似周围那些僵尸呆滞的神色,敛了眉目,只偶尔从眼中泻出几许波光,也是淡定的神色。她双手执一对银钩,钩尖指地,宁静无害的模样,在黯淡天色中泛着的不易察觉的冷芒,却在手心中跃动。

      一个笑着,一个面无表情。只是谁都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神。一个犹豫或是不宁定的讯号,便是开始的先机。

      苏白眼望着孟紫衣,心思却全不在她身上。对面站着的明明是个紫衣的娇小少女,在她眼中,却是一具僵尸,僵硬地握着本不属于它的剑。

      一瞬时间目光通透得好像能穿破一切——她看见孟紫衣笑容之下的空无一物,还有她手中罗幕剑的冰寒冷漠。

      山壁上的楚绿腰像是等得不耐烦,一甩袖子,砸出一块碎石,精准地砸在二人对峙之间的空地上。二人目光都未曾在那块碎石上凝注分毫,却都在碎石击地的一瞬,动了。

      罗幕剑比普通长剑来得略长一些。小小的孟紫衣拿着,就好像差了一个尺码一般滑稽。然而她剑势却极为狠辣凌厉,第一时间,剑光划破空气,长驱直入。

      苏白虽也在一瞬发动,却似乎并不欲先发制人。敛了眉目,略微侧身,闪过落幕锋芒,又轻巧圆润地将右手钩划过一道弧线,架住变招。孟紫衣秀眉一撩,俯身一个燕子式,以左足为轴右足画弧手中长剑随之横扫欲砍苏白小腿,却是屠苏剑法中一式“藿香缭绕”。苏白步法一错,剑尖堪堪划过裤脚,然而孟紫衣变招奇快,由下而上,仍以左足为支点倾身一跃,一式“酥喉花椒”剑光直逼苏白喉头。

      苏白反应也不比孟紫衣慢,堪堪躲过。招式来去,顷刻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孟紫衣节节紧逼,苏白虽未为其剑招所伤,却似乎躲闪攻势已是用去全部精力。

      创屠苏剑法的那位苏明河该是个爱美的。屠苏剑法不仅招式凌厉,每一个动作也均是流畅好看。罗幕剑刃上有道青痕,虽并不如何华丽但犹有种简洁的美感,而孟紫衣不愧于教她剑法的人的评价,一招一式到位精准,动作也是贴合屠苏剑法本身基调的潇洒自如,回转跳腾之间,夹杂着罗幕剑青痕流转,看上去已近乎剑舞,柔美华丽之下,却蕴含着凌厉的杀意。

      苏白的屠苏剑法,看去却好像远远比不上孟紫衣。按说月如钩形状流畅姣好,色泽温润,且是双钩,化出的屠苏剑法使起来本该比孟紫衣单手长剑更为好看才对。然而兴许是处于被动,苏白招式并不连贯顺畅,有一招没一招的,闪躲的样子比起孟紫衣圆转自如的身姿,显得极为拙劣。

      孟紫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苏白的表情则是越来越淡薄。进退之间,似乎是,高下已现?

      “不要脸的老女人,练剑那么多年,好意思来跟后辈打这个赌——要杀便杀,这般戏耍,欺人太甚!”赫连在一边越看越急,忍着剧痛咬牙骂道。

      慕轻寒沉默着凝视战局,应声的却是赵自酌。赵自酌脸上神色却不似赫连焦急痛恨,忧虑之间倒像是夹杂着几分疑惑:“不,孟紫衣似乎是占了上风,不过却又好像不是——久仰屠苏剑法名声,如今看来倒真好像有什么玄机。”

      “没有什么玄机。”

      二人转头,却见慕轻寒神色从容,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什么意思?”

      “没什么玄机。唯一的事实,就是苏白占了上风,如此而已。”慕轻寒悠然答道,然后又是一声,叹息,“她竟然,悟了。”

      赫连犹自一头雾水,使剑的赵自酌却一脸不可置信地重新注视着战局。却见孟紫衣依旧笑着,而苏白脸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些微悲悯之色。

      赵自酌未曾看错,苏白的确是悲悯着。她在战局中处处受制于孟紫衣,从头至尾,却也半点没有想要扭转这个局势的心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孟紫衣,看着那不属于她的剑,看着这场不会属于她的战斗。孟紫衣越是因为节节逼近深了笑容,她便越觉得眼前这人的渺小。

      孟紫衣的招式,的确极为精巧。看得出她在屠苏剑法上下过的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很深刻的理解,彼此相辅相成。然而在苏白的眼里,那样潇洒华丽的招式,只是,浮华。

      不变的招式,不变的步伐,不变的变招。这个不变,并非是说招式本身的死板僵化,而是这剑法,没有深入到灵魂里去。无论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精妙的剑法,到头来都只是她的工具,她戏耍苏白的工具,她获胜的工具。她听不见她手中罗幕剑冷漠的嘲笑声,还有屠苏剑法自己的叹息。

      苏白余光看看手中的钩。虽然隔着布,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搏动它们的起伏,它们和她同在的心情,要守护。

      苏白脚下错出一个屠苏剑法中的步伐,手上银钩使出的却是随性不知路数的招式。虽然无屠苏之式,但是屠苏之意从未散去。

      她悲悯地看着孟紫衣——她比孟紫衣幸运。她有一个叔叔,把她从罪孽的深渊里拉回来,虽然代价是他再也不能向她微笑。她有一段执念,把她从自我厌恶的泥潭里拍醒叫她振作,虽然那段执念在一切大白之后显得那么荒诞可笑。她遇到了他,那个不介怀她的丑陋却介怀她的不信任的人,虽然,他的未来中不会有罪孽的她。

      这一切的一切救赎了她。于其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屠苏。

      她的屠苏剑,没有怨气。因为她屠尽了心中不平。

      她的屠苏剑,没有杀气。因为她屠尽了心中恨意。

      她的屠苏剑,没有软弱。因为她屠尽了心中自弃自悔,屠尽了自怨自艾。

      坚定了目光,安宁了心境。剩下的只有自己想要守护的,想要坚持的。她的屠苏剑深入了她的骨髓灵魂,天地之间,无所挂怀。

      对着的,是满腔怨恨的孟紫衣,是把剑,把人心当作工具玩物的孟紫衣,是看似疯狂实则迷茫无助的孟紫衣。

      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清楚自己想报复什么,不清楚自己活着,为了什么。进退之间,却仍然在为一招一式的得失欣喜,以为自己占了先机。

      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吗?

      苏白不想战。

      或者说,她和孟紫衣,根本没有在战。

      孟紫衣在和她自己的心魔战斗,而苏白,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一个在这场无谓的战斗中,唯一不败的,旁观者。

      ======

      似乎长久没有止息的山风,随着这一场战斗的结束,歇了。没有了风的呼啸和呜咽,黯淡的天色,却显得更为凄清。

      所有人的目光,凝视着空地中间那两个静止的人。有人平静,有人理所当然,有人惊愕。
      明明一直是孟紫衣节节紧逼,没有丝毫苏白反扑的迹象。最终静止的那一刻,却是苏白的银钩,插入了孟紫衣的胸口。

      孟紫衣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而苏白,依旧是那样平静的容色,带着些微的悲悯。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资格说话,除了场中的那两个。

      “为什么……”孟紫衣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了看胸口没入的银钩,又抬头看了看苏白的脸,甚至没有精力淡去脸上的笑容,疤痕和剧痛交织在脸上,伴着那笑容滑稽地扭曲着,“明明……”

      苏白摇了摇头,沙哑地回答:“杀了你的不是我。”

      “不是你?哈……”孟紫衣轻轻笑了笑,却好像震到了胸口,咯出一大口鲜血。罗幕剑锵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以极缓慢的动作抬手抹了抹嘴角,娇美的嗓音变得如苏白一般嘶哑,“告诉我,为什么……”

      “从头至尾,你都只是在跟你自己的挣扎彷徨,跟你自己的心魔作战。我,不过是陪着你们的旁观者罢了。”苏白答道,握住银钩的手,没有丝毫震颤。

      孟紫衣看着苏白丑陋的脸,呆滞良久,脸上的笑容淡去又渐渐浮上来,忽然开始大笑不止,全然不顾银钩在胸口正中带来的剧痛。

      “这样,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孟紫衣没有输——输也是输给自己,死也是死在自己手上!”孟紫衣忽然单手握住银钩,狠狠往后退去。那银钩挂着鲜红的液体离开了她的胸口,软软垂落,钩尖还挂着些许内脏。

      孟紫衣却全然不觉疼痛一般地疯狂大笑。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直指苏白:“好吧,这场游戏,是我输了。可是你给我记好了,我没有输给你!你也少用那种该死的怜悯目光看我,先怜悯怜悯你自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吐血,随之涌出的是大量的内脏碎片。然而她却依旧没有任何支撑地站着,任由胸前的血洞血肉模糊。

      “苏白……你以为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了是吧……所以才能做出这么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孟紫衣断断续续地说着,笑得越发妖异,“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原本,是有回复常人生活的机会呢?”

      “你说什么?”苏白脸色倏地一凝,周围无可插话的众人,也瞬间肃然。

      孟紫衣咯咯一笑——如此惨状,竟还能笑得颇具风情:“安魂定魄两颗……咳咳……珠子……你爷爷把安魂留给了苏毅,把定魄留给了苏正……那祠堂里苏正变成那副鬼样子,便是因为定魄留住了他六魄使他不至于尸变,却也不过是一具空壳……小侄女啊,你而今若有安魂留住你三魂,大可去取了定魄来……魄走不会归地府,只能在天地间孤零零地转悠……如此,你也可召回六魄,做个正常人和这小子共辔……咳咳,共辔江湖……”

      苏白狠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景物模糊了一下,又变成清晰。神色重归平静,心里,不是不失落……只是有些无法挽回也从不后悔的事情,她只能接受。

      “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你有机会幸福,可是你也不能,不能!”孟紫衣大笑着,内脏的碎片已不再流出,她只是一口又一口吐着鲜血,精神却越发好,像是人死前回光返照的样子。孟紫衣转向慕轻寒方向:“有安魂定魄,至少三十年内,她能做个正常人,尸化的身体能一点点变回来——可是因为你,她永远也只能是个僵尸!”

      “若不是她把维持自己三魂的安魂珠埋入你腹中,有冰蚕腹珠替你消灭尸毒,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如今我这小侄女三魂已经开始渐渐离体,至多撑不过三日,纵能拿到定魄,安魂却也已经化在你肚子里了!”

      苏白闭了眼,不愿去看慕轻寒神色。顿了顿,却还是又睁开来。只见慕轻寒依旧是凝定神色,眼中却泛着乌亮的,不知作何解的光……

      他痛。

      不是见月蛊带来的□□的剧痛,而是这样的消息,化作一把尖刀在他心底绞动的深切痛楚。

      “我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幸福的滋味……我死了,也要你们的幸福来给我陪葬……”孟紫衣身子开始颤抖,似乎随时就会倒下去,声音越发虚弱,却还不罢休地笑着,“这里的僵尸,在我死去之后,便会自己寻找食物,然后向中原进发……你们,还有你们口中的百姓,全都要死,全都要死……”

      那声音在寒冷中抖瑟,却无人能应答。所有人脑中都是一片纷乱,不知作何反应。

      孟紫衣犹自硬撑着,忽地嘭声倒地。竟是景煦一把把她推倒了。只见景煦满头大汗面色青白,一副恐惧模样,朝山壁上楚绿腰的方向双膝一跪,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颤声道:“前辈,我做这些事,都是这妖女逼我的,不是我心甘情愿!前辈,我知道您法力无边有通天之能,求求您动动手脚,除了这些僵尸,我从此给您当牛做马!”

      楚绿腰眯了眼看他,却不说话。

      景煦顿了顿,又继续磕头:“前辈,您要体谅我的苦衷啊。苏家在我身上下了毒,只有这妖女才能给我解药。我性命受制,真的是不得已才做出这等卑劣事情!前辈,求您,求您——”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景煦还跪在地上,双手忽然扼住自己脖子,面色渐渐胀青,一双眼睛翻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喉咙里则是发出溺水般的呜咽声。

      “你以为我会没有防着你吗……我早已把最剧烈的尸毒裹在蛊里种在了你身上……”孟紫衣趴在他身后的地上虚弱地说,眼见着尸毒渐渐遍布景煦全身。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半撑起身子,解下腰间芦笙,嘲讽的目光在芦笙上转过一圈,狠命将那芦笙掷入血池当中。

      “没人能阻止我了,没人!”她高叫了一声,猛地又摔了下去,最后趴在地上环视一遍周围众人,低声道:“这是宿命,是宿命……”

      景煦以极快的速度处于尸变中,而孟紫衣慢慢合上了眼睛。在她终于停住呼吸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忽然遍布黑红的小点,然后轰的一下,化为齑粉,灰飞湮灭,只剩下一身紫衣,空落落地摆在地上。

      而也是那一刹,周围平静的僵尸群,开始了骚动。

      山风,又开始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章三一 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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