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章二九 释 ...

  •   事物总是相对的。心中越不安,就越觉得周围宁静。那死一般的安静,连呼啸的山风也难以吹走。

      在那样的宁静中,偏偏口鼻间萦绕着的都是僵尸腐烂的气息。随眼一扫,便是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的怪物。而还有的,是她不敢注视的那些,那些她当作是同伴的目光。然而她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

      苏白站在风中,只觉得天地间唯剩自己一人孤立无援,而且,也将永远地这么孤独下去,没有依傍。

      不去看那些目光,也不去嗅那些腐臭。可是皮肤却因为那些眼神那些注视烧灼地疼痛这,可是那恶心的腐臭味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包围。

      “这个就是,你们认定的同伴?小子,这个就是,你想与之,共辔江湖的女子?”孟紫衣娇美的声音冷酷地说着,“她甚至不是一个人。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那些僵尸咬死,变成了和无数死在你们剑下的那些怪物一样的,僵尸。”

      是的。在这一切的开始,她就已经是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存在了。大批的僵尸涌入宅子,她被那个所谓的父亲推出去抵挡。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拿出自己的银钩,就已经被僵尸啃穿了肚腹。

      “人有三魂六魄,魂离即死,魄离即失天地之气,成僵尸。苏正那些僵尸的牙口中,皆是他精心研制的咒毒,中了毒的死人,有一半会立即六魄离散。僵尸来袭那一日,苏白,你的六魄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她永远也无法忘却,那钻心噬骨的痛楚。不仅是肠穿肚烂的□□的疼痛,还有灵魂。尸毒开始蔓延的时候,她只觉得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那无法找到痛源却如何也无可消除的疼痛感延续了好久好久,直延续到沧海也变作桑田一般的久长,紧接而来的,却是灵魂撕裂之后没有任何依傍的空茫。她几欲哭泣,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可以留,只是深沉得难以言说的苦痛,沉淀在残存的灵魂的角落。

      “那样的毒,没有人能抵抗。苏白这个人,也就这么死了。而已经不能叫做苏白的僵尸,也和其他僵尸一般,失去了神智,只留下食人血肉的欲望。小侄女啊,在那段没有知觉的时日里,雾溪镇那些可怜的无辜的人,又有多少是被你吃进肚子里的呢?”

      她死了,从此,没了神智与知觉。她死了,却并未回归于沉寂与黑暗。她的身体渐渐腐烂,变成了只有食欲的怪物,以怪诞可笑的姿势在镇子里穿行。没有记忆,没有知觉,只是行尸走肉的身体,竟还保留着血腥的残片,偶尔闪过脑海的,只有如何疯狂地抢夺血肉的场景。她就那样穿过大街小巷,穿过苏家宅子,穿过自己童年的回忆,啃噬熟识的血肉,啃噬自己仅存的洁净。

      “啊啊,还好,你还有那么个好叔叔,真正关心你的好叔叔。你对他们怎么说的?苏毅为了救你被僵尸吃掉了。呵呵,你倒是,一点也没说谎话。只是那些无知无觉的僵尸,又怎么能伤得了天下第一剑?苏毅不过是赶来救你,在被僵尸围困的情况下,被你,吃掉了而已。”

      苏白静立着,两行泪水顺着已经腐烂的脸颊滑落。然而那泪水的颜色,是血红。

      没错,没错……杀了从小教导她如何做人的毅叔叔的,杀了唯一真正爱她的毅叔叔的,是她,是她。记忆里没有任何啃噬血肉的片段,吃掉毅叔叔的场景,却如烙印一般地烙在她脑海里,直到她重新拥有神智。她把手插入了他的肚子,转一下,然后掰开。取出最柔软的内脏,饕餮般地塞进嘴巴里。嚼一下,吞进去,血腥的味道在周围弥漫,于是她满意地点点头,再次伸出了手……烙在脑海里的场景中,毅叔叔自被从要害取出了血肉,便未曾挣扎分毫。他只是温柔地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她暗自喜欢了多年的非金非玉的暗红珠子去了下来,温柔地念了几个呢喃的句子,然后把珠子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依旧无知无觉,一点点,啃掉了他最后的笑容。

      “苏白啊,你吃掉了你最亲的叔叔,你叔叔,却把救命稻草留给了你。他最后挂在你脖颈上的那颗珠子,是苏明河当年偶然发现的巫蛊至宝,一代代传了下来。珠子有两颗,材质是天下尸毒最怕的冰蚕腹珠,又被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高人施了咒术。你的那颗叫做安魂,其中所含咒术能捆绑三魂,还有一颗叫做定魄,可以留住六魄。有了这两颗珠子,就算是中了多难以逆转的尸毒,也决计不会变成僵尸。人死七天之内,三魂离体,却还在尸体周遭不散,那颗安魂珠把你的三魂重新拉回了你的身体。只是重新清醒的你,带着吃掉了自己叔叔的腐烂的身体,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我说的,可对?”

      对,当然对。只是“回不到从前”,这样轻飘飘的言语,实在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绝望。安魂珠的效用是一点点开始的,她茫然地行走着,然后渐渐恢复了神智。

      血腥的记忆仍然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却终是一点点明白了,知道了,绝望了。她拿起自己的银钩,叔叔送给她的银钩,一次又一次地割砍自己腐烂了却仍能感觉到疼痛的身体,直到身上再无完好的皮肤。她心里痛得整个人都好像要裂开来,便把银钩插入自己肚腹上那个最初的窟窿里捅搅。好痛,好痛,可是还好,这样就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去回忆灵魂的疼痛。

      虽然神智清醒,却恍恍惚惚。她浑浑噩噩地到了毅叔叔的小木屋,神志不清地沾血写了求助的书信叫飞廉送出去,在木屋里的地板上蜷缩着,流着血泪,不知多久多久。

      “很痛苦吧?自我厌恶吧?那又为什么,要从绝望中挣脱出来呢?明明已经烂掉了,又为什么要虚伪地掩盖自己的腐烂,然后,再去隐瞒欺骗,再去天真地以为自己还能得到信赖呢?”

      她握着毅叔叔最后留给她的珠子,攥着他从前给她的银钩,终于从绝望中抽离。她脱下已经被血弄脏的艾绿裙裾,套上黑色衣裳,用墨蚕纱盖住自己裸露在外的每一分皮肤,带上熏香的荷包遮掩住腐烂恶臭的气息。

      白丫头,人活一辈子,要懂得自我开解,别什么事都挂在心上。

      白丫头,坚持你自己的,别管其他人怎么想。

      白丫头,我要是那天不在了,你别给我哭哭啼啼懦弱成这个样子啊。

      白丫头,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好了。

      毅叔叔直到最后,也都还是微笑着。她会去地狱赎罪,偿还她的一切罪孽,就算永世不得超生,可是在那之前,如果辜负了毅叔叔的期望,到了地狱,他也只会更生气的吧?

      所以,所以。再给她一点时间。她要确认那个恋慕了多年的人是否还活着,她要杀了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她要在最后的一点点,不算生命的生命里,点燃十八年来没有一点光彩的生命的火焰。

      她只是单纯地,想再看那个人一眼。只是坚定地,想要揪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夜夜,她行走在旷野上,分不清方向,一次次,她击倒僵尸,那些自己的同类。她的身体渐渐难以忍受地腐烂着,她无数次地清洗自己的身体然后抱头痛哭,最终,连原本的洁癖,都已经麻木在腐臭的气味中。

      “秦大人当真培养了几个好孩子呢。同伴,啧啧,多美好的词语啊。只是小侄女啊,我干净清白的小侄女——已经烂掉的你,配的上吗?你敢问问他们,你,配的上吗?”

      同伴。就算是还是原来的苏白的时候,也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代表着并肩作战的信赖与支持。

      不过是燃烧自己的最后一点坚持,她如何也没想到竟会碰到他们。漫不经心却关切着她的赵自酌,交谈也不过寥寥几语却说相信她的赫连,还有一路上一起经历了许多,在苏宅里让她的心抹去了阴晦的,慕轻寒。

      十八年来,第一次拥有,朋友。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此珍惜生命。十八年来,第一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十八年来,第一次没有任何自卑,渴望跟一些人,携手而行。

      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想要跟她在一起。

      从来是最自卑最不起眼的她。没有人喜欢的她。生活在夹缝里的她。

      ……身体渐渐腐烂,连心也不再明净的,她。

      她配不上,她当然配不上。

      可是她总有渴望的权力,企盼的权力。她总能,怀抱一点点的希望。她心里总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

      苏白略略抬手,风灌进了衣袖,很清爽。想起了毅叔叔曾经说过的那么多话,还有苏宅里慕轻寒的目光。

      活了十八年,自卑了十八年。她能不能,第一次地,尝试去相信?相信自己,相信真心,相信信赖,相信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头一次,心里忽然明澈。她抬起头,直对着慕轻寒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烧灼着她的脸让她想要躲闪,她却咬着牙,坚持着让自己梗住脖子。

      风越来越大,强风中,她却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虽然那颗心脏,其实早已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慕轻寒的目光,像一汪深潭,看不出情绪。

      孟紫衣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众人只见慕轻寒依旧用那样不可琢磨的眼神凝视着苏白,然后慢慢挪开脚步,向她走过去。

      头顶之上,云雾翻滚。

      苏白迎着他的目光,不低头不躲闪,心里却烦乱得几近流出眼泪,眉头也越蹙越紧。

      不过几步距离,却像一世一样长。

      慕轻寒终于走到苏白面前,站定。乌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光,然后重归宁静。他看着苏白,专注地久久地——

      啪。

      苏白愣住了。

      慕轻寒扬起手掌,在苏白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不止苏白,此间诸人,也皆不解慕轻寒之意。还未从苏白竟是僵尸的惊愕中脱出,脸上又现出迷惑神色。

      初时不觉得,顿了一下,苏白才渐渐感到脸上的麻。那一巴掌不轻不重,但是好痛。胸口那一块不再跳动的地方,好痛好痛……

      慕轻寒收回手掌,目光仍凝在苏白脸上。他沉声道:“你该打。”

      苏白心里一片五味杂陈还不知作何反应,却听慕轻寒继续说道:“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伴,只不过是偶然同行一段时间——反正你也没资格有同伴,有朋友。”

      苏白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渐渐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那的确是她一直在想的念头,从慕轻寒嘴里说出来,却宛如刀割。

      “难过吗?”慕轻寒忽然笑了起来,眼里却殊无笑意,“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她说得没错,你是个虚伪的人,一直都是。”

      “你明明已经把我们当作并肩作战的同伴,却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是。你明明需要我们的援手,却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苏白,你实在是自私,虚伪。”

      “你不是同伴。这样的话,你听了难过吗?”慕轻寒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他伸手拍在自己胸膛上,“你又知不知道,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这里——也是一样的?”

      苏白站立着,迎着那目光,没有动弹。

      她无法动弹。

      慕轻寒的话将她的心攥成一团,疼痛无比,却有自己原来还能疼痛的幸福感。

      呜咽的山风依旧凛冽,听在耳中却已成了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苏白凝视着,凝视着。慕轻寒眼里乌黑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却教她更加不想移开目光。

      好像天上的晦暗慢慢消散,终于能看见藏青的天空和皎洁的月亮。澄澈的月光蔓延在她腐烂的脸上,洗净了一切肮脏与污浊。

      啊。

      眼泪自己从眼眶中掉了下来,冲刷掉了先前的血红。

      慕轻寒眼里的光,终于慢慢柔和了,好似那只存在于苏白眼中的月光,皎洁明亮。

      他伸手拭了苏白脸上的泪,叹息般地低语:“傻子……”

      轻轻两个字,终于彻底击溃了苏白。她忽地不顾一切地将额头抵在慕轻寒胸口,放声哭泣起来,嘶哑的声音在晦暗中盖过了山风,又与山风一起卷过每一个人心底。

      慕轻寒轻轻拍着苏白的肩膀,目光却转向同伴的方向。赵自酌惊讶的脸色已经消失,换上一副宽慰的笑容,赫连揉揉头发,有点尴尬地咳了几声,然后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月光,不止在苏白心底皎洁。

      月光,蔓延过了每一寸净土。

      不辨日夜的雾溪,今夜,竟有月光。

      啊啊,真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章二九 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