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确丧》舒怀安

2、爷爷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长的很像弥勒佛。肚子鼓鼓的，脸颊很红，就像刚喝完酒一样。寡言少语，总是喜欢搬张椅子在院子里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他，他看着天。
　　我有段时间特别不相信爷爷会写字，在他那个年代，没有这个条件。而我更加确定的是看着这个不爱说话，吃饱了就想睡觉的老人，会写得一手好字？父亲的日常吹嘘已经让我厌烦，偶尔夹带着你爷毛笔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啊！你说说可奇怪，我们一家子字写得都好，怎么就你一个写得跟狗爬的样！听到这，一般都是以我怒目而视的表情结束。是的，我对我自己的认知还是比较明确的，人都说字如其人，一看我的字，大多都会以为我是个男孩。谁能想到是个瘦瘦、不起眼的小丫头。借用高中英语老师的话，你的字写得跟理科男生的字样。后来每次想到这句话，总觉得莫名形象，但广大理科男生估计要对我白眼翻到天上了。
　　让我改变这个看法的是我有次回家，看到门口摆张桌子，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放着砚台、几支粗细不一的毛笔。我还以为是父亲想开了，终于要给我请老师辅导写大字了。结果看到爷爷从屋里出来，选了跟粗毛笔蘸着墨，就在家门口的墙上挥斥了个福字。墨汁没干，淅淅沥沥的从笔画上流下来，在我看来分不清好或不好，就觉得有些不干净，嗯，墨汁弄得到处都是，不太好收拾了。
　　不过从那以后，爷爷的印象就是长的很像弥勒佛，肚子鼓鼓的，脸颊很红，毛笔字写得很好但不爱说话的一个老人。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比较早熟，早熟这个词语还是我小学去打针的时候听谷爷爷说的。谷爷爷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儿童医生，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更是他那里的常客。听到他说我早熟，我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跟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了。后来发现我真的不一样哎！老李头作为我一个□□长大的小青梅，更是见证了我不一样的地方。在小伙伴们还在和泥巴的时候，我就已经拽着她蹲在电视机下看着还珠格格，青青河边草了。那个时候，最喜欢干的事不是过家家，是拉着一帮好朋友在爷爷家院子里玩角色扮演。
　　按现在的话来说，我是个戏X。
　　一般演到紫薇和尔康死去活来的时候，爷爷会默默地搬着椅子坐回屋里。
　　按现在的话来说，他不忍直视。
　　所以，在我整个童年时期，我觉得爷爷参与了我最多的时光，指的是我最见不得人的时光，心里会认为爷爷是最了解我的人。
　　长大懂事以后，回来的次数也少。但是每个星期回来吃饭，特别喜欢听俺奶讲他们过去的事情。他们都经历过抗战后期，而在那个本应该动荡不安的年代，爷爷生活的竟然不错。太爷爷是商人，有自己的积蓄。后来又开了洋行，据说银元都可以摞起来。但是太爷爷参加抗战后，聚少离多。爷爷更是没人管的疯玩，私塾先生管了，他就去把人家茅厕坑给堵了。邻居爷爷说他了，他就半夜去偷人家西瓜吃了。日本人开着轰炸机在天上飞，他就穿着红肚兜在地上跑来跳去，吓得村里人连番去他三叔家告状，你管管你家柱儿吧！大白天穿着红色就往外野，让俺怎么弄！三叔不是没办法，就是护犊子。面子说管，也没大在意，毕竟就一小孩。可是后来局势紧张，三叔还是狠心禁了爷爷的足。我听到这，其实有问过爷爷当时为什么这么做啊，他就一直笑，不好意思地说还小还小。
　　前段时间，朋友圈疯转一个图片，是两个小朋友，一边是现代的样子，另一边是抗战时期的孩子，看了让人动容。我们没处在那个时代，永远无法感受战火连天的苦难。可世界不是红丝绒盖着的礼物，一直都不是。而那时七、八岁的爷爷缺少亲人的陪伴，也许这也是他在肆意妄为的证明自己存在感的方式吧。
　　咦，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我笑着问俺奶。
　　嘿嘿，我也是听你大姑奶说的，再后来我认识你爷后，就是他讲给我听。哎呦，俺奶还挺害羞。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如今是我们家的大宝贝啦！这句本来充满诙谐的话，在我听来，怎么都不舒服。我不想让爷爷变成大宝贝，不想让他老。他应该是浑身充满故事，才能写下那样的福字，他应该是我记忆中会认真打理自己衣服的精致老人，他应该是会为了孙女每周来吃饭，起个大早，买新鲜的牛肉烧给我吃。可我应该承认，爷爷变成了一个大宝贝。他听不到大家的说话，只能静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他挪动的每一步，都十分缓慢，却异常认真。他会因为看到小孩吃棒棒糖，也嚷嚷着让俺奶去买给我们吃。我才懂得，那每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是我小时候只吃长得好看的肉。
　　爷爷长大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也做着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政府下来统计烈士信息，爷爷没去参加，说是太爷爷参加又不是为了什么，后辈再去追认，倒显得啰嗦。我想他这么做，也许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情操，只是性格所致，这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柱儿。
　　我想，这也是我心中爷爷的样子，长的很像弥勒佛，肚子鼓鼓的，脸颊很红，会写毛笔字，但不爱说话，想任性一辈子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