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孤幸》无所见

4、四

　　满眼暮色，不见余晖，地上一高一矮的身影由大到小又从小到大变换在一盏盏路灯间，不变的是异常肥硕的腰身。

　　李迁穿着新买的米老鼠模样的棉服，埋在围巾里的小脸左右拨楞着四处看，接着又把手心的一堆袋子往上提了提。

　　这一下午他试过了很多衣服也买了很多衣服，除了穿在身上这件其它的他都很喜欢。

　　“今晚就过年了？”

　　李仲延听到李迁的话看了眼他，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过年，妈妈走了之后我都没过过年了。”

　　李迁满是激动地说着，说完还跳了一下。

　　看着小和尚这幅样子，李仲延笑了一下，捏了捏李迁衣服帽子上的耳朵，“以后有的是年过，晚上想吃什么？”

　　“我想吃蛋糕。”

　　李迁提到很多次想吃蛋糕，李仲延不禁问了句为什么总惦记着蛋糕，问完只有一双棕瞳望向自己，并未得到回答。

　　任谁，也会有不想与别人倾露的言语。

　　李仲延又摸了摸他的耳朵，走向前面的西饼店。

　　刚一推开门，满室的香甜与温暖擦去了孩子脸上的霜红，抹上一面期待。

　　店里人不多，布置的很温馨，一颗圣诞树在门旁欢迎着客人。

　　李迁没有注意那颗发着光的树，目光直接扫向屋内的柜台，眼神微微呆了些。

　　李仲延看他这个样子，随手指了个生日蛋糕让营业员去做了——一般这么大的孩子心心念念的都是生日蛋糕。

　　店员说要等半个小时，李仲延便揽着小孩的脑袋走向窗边的小沙发，坐在那里望着路上来往的行人，二人久久未言。

　　过了没多会儿，孩子坐不住了，起身趴在玻璃窗上，张嘴对着玻璃哈哈气，窗上起了白雾，遂又用手涂画，擦去，再起雾，涂画，再擦去，反复如此，李仲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街上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透过窗照在李仲延的脸上，平静，柔和。

　　李迁回头望见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这样的人，也是这几次接触下来第一次看到李仲延这样平和的样子，心中，只觉得满是满足。

　　“先生，您的蛋糕好了。”

　　李仲延站了起来，接过蛋糕，李迁也在这面窗上擦去最后的涂画，从沙发上慢慢下来。

　　“您家孩子真是乖巧，长得也可爱。”

　　李仲延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眼神却未有变化，转手把蛋糕递给李迁，“自己抱好了，扣了就别吃了你。”

　　李迁接过去后李仲延又把沙发上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拎到了自己手上，“走吧。”

　　李迁看李仲延抬步离去，同营业员说了声再见后抱着自己的蛋糕离开了这里。

　　刚一出门，迎面的冷风又吹得小孩脸红了起来，头向围巾里埋了埋。

　　如此，两个人，一堆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个被紧紧抱在怀里的蛋糕，以及小人帽子上的两个小耳朵，背对月光一同面朝家的方向走去。

　　“你上过学吗？”李仲延直视着前方的路，问身旁的小孩。

　　李迁嗯了一声，表示上过，又说道：“妈妈没有后隔壁的阿姨说妈妈以前给过她一笔钱，给我上学的，不过只能上一年学。”

　　“那就是说你读了一年级？”

　　“嗯，后来阿姨说家里的房子可以让我再读一年学。”

　　李仲延看着小孩落在地上的影子，小小的，有只流浪狗踩着它跑过了马路，影子还在地上，虽然小小，但即使是如此寒风也没能吹散他对吗？

　　“所以你把房子给你那个阿姨了？”李仲延说着，目光从小孩影子移到小孩头顶。

　　“是啊，后来我就住在阿姨家了，阿姨家的哥哥还教我写作业呢。”李迁眼神中满是回忆起过去的高兴与感激。

　　“嗯，这个阿姨和哥哥是很好，不错。”

　　李迁又低下头，语气低低，“但我后来被坏人带走了，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听着他的语气，似是很怀念。

　　姑且不想他妈妈怎么会就给留一年学费，也不想一套房子就值小学二年级的开销，单单一个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了吗？

　　不过，李仲延并不想告诉他，也没有再说话。

　　这条路李仲延每天都在走，但今天，是为数不多的有人一起，想来，这样的日子在未来的三个月或许还会有很多吧。

　　李仲延刚把钥匙插到钥匙孔就听到门内发出的挠门声，门一打开腿就被小二哈抱住，扑腾不停。他没有理它，抬脚走到沙发旁把一堆东西放到茶几上，转身进了洗手间。

　　等到李仲延从洗手间再出来，看到的就是小孩蹲在阳台上，月光顺着他嘟囔着什么的嘴角照到他的手上，一条小红舌头正舔着他手心的火腿肠。

　　他们的身后是一面不大的落地窗，家家户户各色的灯以及漆黑的天空是挂在窗上的一副画。

　　李仲延把沙发上的大包小包都收拾好，又煎了两个鸡蛋，摆好蛋糕，点了十根蜡烛。

　　李迁坐在餐桌旁，看着面前装着一个煎蛋的盘子，蜡烛的火光映在他的小脸上，一张小脸又泛起了红。

　　“今天是腊月三十，2月14日，就当作是你的十岁生日吧，”李仲延坐在孩子对面，看着小孩，“生日快乐，李迁。”

　　李迁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仲延，没有说话。

　　“看我干嘛，看你的蛋糕。”

　　小孩低头把目光放在蛋糕以及那十根蜡烛上，还是不说话。

　　李仲延也没有说话，整顿饭沉默安静，像是两个哑巴。

　　李仲延洗漱完进被窝时，小孩看着他，说了一句晚安，但他没有理小孩，在躺好后关上了台灯，月光透过窗帘令李仲延看到小孩仍睁着的大眼。

　　“睡吧，晚安。”

　　说完，李仲延摸了摸小孩的耳朵，给他掖了下被子，闭上眼睛入睡。

　　就在李仲延即将睡着时，迷蒙间听到一声谢谢，带着哽咽——真是小孩子。

　　依照传统，正月初一的这一天是要早早地起床包上些饺子，吃完饺子后出去拜拜年，小孩子们说完过年好还会收到一捧甜蜜饯儿。

　　然而，李仲延到今天26岁为止，除去小时候在福利院曾包过饺子，这几年吃的只有速冻饺子，所以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多买了一袋。

　　他也没有特意早起，而是睡到了自然醒，看着身边叠得整齐的被子，李仲延伸手摸了摸——凉的，他又把手伸进枕头底下一摸，摸到两张纸。

　　“李迁”

　　刚喊完，就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直到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卧室门口，衣服和手上满是白色的粉末。

　　李仲延随口问道：“你在和面”

　　李迁点了点头后道：“嗯，饺子已经要包好了，这就下锅，你先起床吧。”

　　“你没看到我给你的压岁钱吗”

　　站在门口的人听到这话，微微低下头面色泛着红，低声道：“看到了，是我不想拿你的钱。”

　　李仲延瞧他这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伸手从枕头底下抻出两张红色钞票。

　　“头次给人压岁钱，还被人家拒绝了，算了，正好省两百块钱，包的什么馅的”

　　李迁听着李仲延的话越发不好意思，头就不曾抬起来过，继续看着地板道：“白菜鸡蛋，我没找到肉。”

　　这在以前再穷的人家都会在初一早上包上顿肉馅饺子，现在家家户户都条件好了，更是将这饺子馅包的越来越大。

　　“是没肉，咱们昨天不是买饺子了吗你还包什么”

　　李仲延边说着边从床上下来，也没换衣服，直接走出了卧室。

　　站在门口的李迁在李仲延问完话后一直红着脸不说话，直到李仲延走出门口后才抬起头对着李仲延的背影道：“我想让你吃我包的。”

　　李仲延此时已经看到餐桌上摆着的两锅拍儿饺子，听到李迁的话后笑了笑看向他。

　　“田螺姑娘”

　　李迁许是不明白田螺姑娘的意思，但他在李仲延转身的瞬间又低下了头，引得李仲延又一阵笑。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爱害羞”

　　李仲延说完，只见那颗脑袋更低了，也不再逗他，走向了卫生间洗漱。

　　再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只有两盘水饺摆在上面，而刚刚那个害羞的小孩现在正坐在餐桌旁睁着大眼睛看向李仲延，似是在催着李仲延快来吃。

　　李仲延刚一坐下，李迁就连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李仲延。

　　“这些东西你都会用”

　　问完看李迁面上露出不解，李仲延接过水杯后道：“就是这些家用电器什么，你都会用”

　　“嗯，之前有一个人把我带到了他家，我在他家住过几天。”

　　李仲延见李迁说着这些话的同时脸又有点红，但不像是自己逗他时害羞的样子，现在这表情好像是尴尬。

　　或许吧，可能小孩碰到个好心人带他回去了，小孩就颇为紧张忐忑地做家务回报，但好心人还是在最初同情心泛滥的冲动后理智了下来，把小孩又赶走了。

　　李仲延没再多问，只道：“快吃吧。”

　　说完，李仲延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后送进了嘴里。

　　小孩见此，刚刚那些情绪一下子都没了，只激动地问：“好吃吗”

　　李仲延细嚼慢咽得将这个饺子吃完后才说话：“有点烫，有点咸。”说完李仲延看小孩刚刚那副开心的样子一下子添了慌张，又道：“但还挺好吃的，谢谢你的饺子。”

　　听完李仲延的话，李迁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满是开心，脸上微红着说：“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李仲延微微点了点头，吃下第二个饺子，心中只觉小孩子，真是简单。

　　吃完饭后李迁又很主动地端起碗盘开始收拾，李仲延见此也没拦着，任他收拾，自己回到了房间打开笔电开始工作。

　　虽然歇假了，但还是有很多工作可以做的，就算没有，他也能把以前做过的资料报表再分析一遍。

　　虽然经常有人吐槽自己是个工作狂，但李仲延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对他来说，工作就是打发时间的，若偏要去看个电影或读本书，他总觉得心中不安。

　　在以前读书时，学习能令他感到安心，现在则是工作。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生活中除去吃喝拉撒睡以及某些必要的活动，他一般都是在工作。

　　他过得是真的挺闷，所以他才养了只狗。

　　虽然养了后他并没感觉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几件令自己一想到就很烦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

　　至于家里的电视，最初也是同理，他想过看一看电视，就算不看，弄点儿声音听一听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但在第三次从电视开关上擦下去一层灰时，他有了将电视机卖掉的念头。

　　李仲延听到小孩进屋的声音，扭头看了他一眼后也没说什么，扭回来继续盯着屏幕，只是想到刚刚一回头小孩就定住的动作，他就有点想笑。

　　这令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其他小朋友玩的一二三木头人，由于那时没有人和自己玩，所以只能在一旁看着。

　　想想当时的自己还很是羡慕，总在脑子中想着要是自己玩的话该定在哪个动作好。虽然那些动作在自己的脑子里闪现过很多次，但只有将厕所隔间的门插上后才实现过。

　　大了些后对这件事已经有些淡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他只觉得那时躲在厕所里比划的自己幼稚得好笑。

　　他也的确笑了出来，李迁听到笑声，本来恢复的前行的步子又顿住了。

　　“怎么了吗”

　　李迁问完后李仲延又回头看着他，瞧见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又突然想起句话：一动不动是王八。

　　于是，他噗的一声笑出来。

　　李迁越看李仲延越觉得奇怪，决定不理他，走出了卧室。

　　他本来就是收拾完厨房看不见李仲延才进来找一找，看见人后也就不打扰他用电脑了。

　　李仲延听到电视打开并传出动画人物幼稚又夸张的声音后继续工作。

　　午饭是在下午两点多才吃，李迁将上午剩的饺子热了热，又煮了些速冻饺子，吃完后李仲延又回到卧室对着电脑工作。

　　电脑是在天色有些昏沉时合上的，从卧室出来时小孩已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电视机还在发出吵闹的声音。

　　李仲延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就走出了门，等到李迁再睁眼时，只见着黑黑的客厅，电视发出的光映在地板上很是模糊。

　　他揉了揉眼后起身走到卧室门口，黑黑的卧室里并没有那个人，他又在房子里走了一圈，都没能找到。

　　他觉得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满足地笑了笑，然后走向厨房准备晚饭。

　　如果说，小孩最大的心愿是蛋糕的话，那么李迁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都能做上三顿饭，在这个地方。

　　但对李仲延来说，最大的心愿便是今天不用喝太多酒，他很讨厌那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

　　“你不觉得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我了吗？”安岩抬手按住李仲延的肩膀，把他正往酒店里面前行的身体停在了酒店大厅里，脚下是一处沾了些面包屑的深蓝色地毯。

　　“的确很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时你肚子还没这么大呢，”李仲延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安岩，目光落在他已经挺起来的肚子上，“别告诉我你是祝英台。”

　　安岩听了这话按着肩膀的手猛地抬起来又轻轻地拍下去，“好久不见你刚刚在门口还不理我？”

　　李仲延耸肩，把肩膀上的手拿下去，又理了理衣领，继续前行。

　　“你也不用躲着安烟吧，再怎么一会儿不也得坐到一起吃饭。”

　　安岩说着跟上李仲延，与这个自小就古怪的哥们儿并排走过酒店的电梯与一扇扇门。

　　李仲延是在推开房间门看到那个正在人群中大笑着的女孩时才回了安岩刚刚的话，“我只是没看见你们，别想太多。”

　　当时他刚刚给司机师傅付完钱，突然发现手机左下角沾了些奶油，于是一直在用指甲抠着。直到现在还是有淡淡的印子在上面，要不是安岩叫住了他，他现在大概刚从洗手间出来。

　　“你的眼里只有地上的钱。”安岩揽住李仲延的肩膀，一起走进了这个主调是人肉味但又夹杂着花香酒气的房间。

　　李仲延刚一进来，房间里的目光全都看向了他，包括一个被一堆女人围着的小婴儿。

　　“这不是仲延吗！好几年不见了，你看起来倒比以前还帅，一点都不见老。”声音来自小婴儿旁边的另一个人群，说话的人站在人群中间，西装革履，脑袋半秃，把围着他的一群人都照得如同天花板上的吊灯。

　　这人，正是当初那个小组挂名的人。

　　“齐总还记着仲延呢，我想仲延也一定也还记得齐总。”安岩揽着李仲延的肩，一同走向那个堆着满面笑意迎面走来的人。

　　李仲延全程一句话没说，只有安岩感受到手心中的肩膀轻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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