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碎烟梦不成》缪四儿

2、第 2 章

　　文/缪四儿

　　小满是个懂事的，听这个好心的将军答应了她天亮之后去寻哥哥便不再说话。小满睡在吴勋的铺上，他自己简单安置了一个栖身之处，胡乱将就了一夜。

　　天亮后，他吩咐几个人沿途注意寻找一个男孩，算是对小满的交代。队伍开拔，浩浩荡荡沿山路前行，小满依然坐在那辆马车上，她看着前面骑在马上英气十足的吴勋，想起来自己的长兄。

　　长兄大十岁，最疼爱自己，他把自己扛在肩上去去摘熟透的樱桃，还带着她去放飞偷偷养在后园子里的鸽子。鸽子腿上拴了哨子，飞在天上呜呜作响，飞累了就扑棱棱的落在屋脊上，长兄让小满把粮食撒在地上，鸽子就纷纷落下来‘噼咕噼咕’啄食。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不忘给小满带回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儿，涂着颜色的巫难

　　小满想起那个午后，她噘着嘴吹一枚漂浮的鹅毛，用力吹出一口气，鹅毛就扶摇而上，晃晃悠悠的往花丛里跑。她仰着脸追，顾不得脚下，姆妈在后面喊，“看着脚下，仔细绊倒磕碰了头！”小满不理她，继续追赶那忽高忽低的鹅毛，不时的补上一口气，看它渺渺的往上飞。

　　忽然街上传来了喊叫，伴随着混乱的马蹄声，乒乒乓乓的铁器撞击声，女人孩子的尖叫吓得小满呆立在原地。一阵风，鹅毛飘飘忽忽的飞向了空中，在园子里练剑的长兄冲过来，抱起小满往后院跑去。姆妈小脚跑不快，累的气喘吁吁，他们跑到后园子的一片假山丛中。长兄奋力掀开一块石板，露出了一个洞口，黑黝黝的，他把小满和姆妈推进洞里，吩咐姆妈看好她，便盖好石板走了。

　　石板堵住洞口，一片漆黑，小满只觉得心跳如鼓擂，外面一阵呼喝，府门被砸的惊天动地，接着一声巨响，府门好像倒塌下来，洞里的灰都震的扑簌簌直落。接着院子里乱成一团，喊打喊杀声，惨叫声，女人惊恐的哭声，稀里哗啦的破碎声，小满吓得捂住嘴，大气不敢喘，哭声梗在胸口，憋得瑟瑟发抖。

　　在洞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外面一片寂静，姆妈奋力推开石板，带小满悄悄地走到前院。眼前的一切立马让她们惊呆了，尸体在院子里横七竖八，淋漓一地的鲜血让人目眩，空气里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姆妈愕在那里，身子晃了晃便崴了菜，瘫坐在地上瞪着两眼直抽气儿。

　　小满的两眼在地上死人堆里逐个搜寻，方才母亲和长兄次兄都在前院，眼下遍地没有一个有声息的，小满屏息看着，吓得心跳都停住了。地上的尽是府兵家仆丫鬟下人穿戴的，并没有母亲和长兄的影子。

　　父亲数月前去讨伐薛国，逃过一劫，也或者是那些人看父亲不在家，突然攻进来灭门，父亲回来了怎么办？小满从尸体上跨过，脑袋里轰轰作响，她来到正厅，里面的东西几乎洗劫一空，只剩下几个粗笨的物件和一地的碎片，帷幔扯破，在那里随风轻轻荡着。

　　母亲的卧房空空的，只是翻腾的一片凌乱，倒没有血迹。小满拿起一把梳子，是母亲常用的，碧绿通透，是一块翡翠精雕细琢成的，被一块帕子遮掩住了，才没被人拿走。她对着光举起来，里面的绿意仿佛在流动，她经常这样看，母亲说玉梳子用久了就会有灵性，和主人心意相通。可母亲在哪里呢？小满盯着光影里的梳子。

　　姆妈吓坏了，爬起来两腿战战，半天走不了路。小满拉着她的手，小心看着她哆哆嗦嗦的一步步挪下台阶。府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要么死了，要么逃了。姆妈两眼发直，没有一点主意，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魂都飞了大半了。曾经煊赫赫的府门砸在地上，遍布刀枪剑痕，上面的大铜扣子也染了血，她木呆呆和小满出了巨大的门洞，府门外也是死尸横陈。

　　小满在门口站定，这一方城里都是父亲的兵马，如今死伤了不知有多少，虢国的旗帜践踏在血污里，地上躺的也大都是虢国的士兵。去哪里呢，两个人正在踟躇，忽然听到拐角一声喊，呼啦啦跑出来一队人，姆妈吓得大声哭喊，小满还没来得及扯动她往回跑，便被扯着衣领提了起来。

　　衣领勒的脖子肩膀生疼，她紧紧握住母亲的翡翠梳子，手掖进袖子，喉咙仿佛被挤扁了，小满困难的吸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和姆妈被驱赶着关进一座大殿里，因祸得福，她见到了母亲。母亲看到她就张开袍袖哭着扑上来，紧紧的搂着她，她仰脸看母亲，眼睛哭的肿肿的，但依然是个美人。小满把脸埋在母亲怀里，鼻子里是母亲身上暖暖的香味儿，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姆妈哭着和母亲说着两个人如何藏身，过后问起长公子羽和次子芜的下落，两位公子和小满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们的母亲在他三岁就死了。小满的母亲是继室，进府后视两位公子如同己出，小满从小也跟两位哥哥亲近。

　　把小满藏在石洞的便是长公子羽，母亲拭着泪说他并未生命之虞:“只是关押在了别处，此番动乱只怕是早有预谋，趁国君外出征战，劫持了我们，应该是胁迫威逼国君。”

　　大殿里一片昏暗，夜晚也没有灯，饭菜从殿门下的缝隙塞进来，都是冷的。三个人为了不被饿死，每天勉强用些，直到有一天她们被撵上马车拉到城外，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父亲。

　　虢国国君被胁迫着签下了退位诏书，国土尽数分封三位大夫，自己携家人奔赴一个叫陈留的地方，并留下长子羽做为质子。国君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即使有所打算，也已经是希望渺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是到陈留的这第一步还没走到，就已经妻离子散，一命呜呼。

　　长兄吉凶未卜，次兄也不见了踪迹，父亲死了，母亲和姆妈被黑衣人追赶，一家人瞬间零落。一个小人儿心里装满这些，仿佛胸口压上了一座大山，除了凄惶还是凄惶。幸亏遇到了这样一个好心的将军，仿佛救命稻草一样，在这即将灭顶的绝望中给了她一线生机。

　　马车旁边跟着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书僮，专门伺候将军书籍的，他一边走路一边看小满，手扶在马车上，不看脚下也不担心摔跤。看到小满看他便咧开嘴笑，他告诉小满自己叫李兴，说自己有个妹妹，像小满这么大时，父亲得了重病，家里没钱，便卖给人家做婢女去了。

　　他见小满有些发愣，便接着说等自己将来长大了会去找妹妹，再把她买回来。小满心想，别人的哥哥尚能去寻找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哥哥又在哪里呢，将来会不会找到自己。

　　他给小满讲自己老家在渭河旁边，用蚯蚓做饵可以钓上鱼来，还有脑袋缩在壳里不出来的鱉，拎到市上可以卖钱。河边有红的发紫的浆果，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解渴但是不挡饿。在跟将军之前还打过柴背到城里卖。

　　小满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她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道那么多苦楚，听李兴说这些，脑袋里想象着穷苦的画面，很是同情他。

　　将军为了行军方便，给小满换上了书僮的衣服，头发在头发挽个髻，看起来是个俊俏的小男孩。夜里，把小满安排在自己帐里睡，白天就放在身后的马车上。本就是死里逃生的孩子，每天长途跋涉的日子也不觉得苦。

　　傍晚，帐里点了灯，小满吃过饭就坐在将军的案边翻弄竹简，脑袋里尽想着自己的家人，便提笔在竹简上写自己学会名字。吴勋安置好了军务，回到帐里，看那小人儿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一笔一划的写字。

　　侧脸圆嘟嘟的，未挽上的绒发垂在耳前。悄悄的走到近前，她写的专注认真，没有觉察身后的来人。竹简上的勉强装满她的字，一个个大大的，倒是不歪不斜，分别是几个姬，羽、芜字，忽然有水滴落在了那些字上面。

　　吴勋连忙蹲下身子来看她，小人儿忽然惊觉旁边有人，抬手抹着泪水看清身边的人，轻声叫了声“叔叔。”吴勋牵过她的手，满心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孩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宛若纤尘不染的星子。

　　知道她是想念家人，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便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凑过去装着看那些字，夸奖道：“小满写的字很不错，来，叔叔教你写我的名字。”

　　吴勋在小满身旁坐下来，把着她的手，仔细的教她笔画，在竹简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一个勋字。在外人看来，灯下的一幕，俨然一对父女。

　　大军不知行了多远，终于到了梁国边界，小满被安置在后方，将军吩咐李兴好生照顾着，自己便匆匆离去了。李兴会做饭，他用面给小满做猫耳朵，放上青菜，喝起来甚是香甜。干粮袋子里有饼子，饿了小满就啃一个，将军还特意给小满留了干肉，虽然嚼起来费力，但是别有风味。

　　将军常三五日不曾回来，据说前线打的惨烈，但是从不见他战袍上染过血迹，他是整洁的人，无论再晚再累也要收拾妥帖。睡前要坐在案前攻读兵法，书简捆扎起来堆放在那里，行军时专门有马车运载。

　　天气越来越冷，北风呼啸而过，终于带来了一场雪。李兴衣服有些单薄，他跺着脚，往手心里呵着气说:“前方的将士们衣物不多，这天怕要冻出毛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