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海洋》南小星

7、（七）

　　（七）
　　姚小洁坐在泳池边，现在是冬天，泳池管理员把池子里的水全部放干，露出深蓝的瓷砖。泳池里残留好多随风刮来的落叶枯枝，甚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块石头，碎渣，待在池底一角。前几天下了一场雨，雨水顺着排水口流出去，还有一些积水没有流干，落叶泡在里面，发出腐败的气味。她晃荡一双长腿，盯着空旷而肮脏的泳池怔怔发呆。
　　姚小洁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训练及学习上，她希望能凭借比赛获得好名次，利用优秀的成绩打开通往名校获得奖学金的平坦大道——离开齐莼和齐琛宇，去有游泳池的寄宿学校。她打过卖掉房产的主意。去相关部门进行咨询，得知由于姚旨升私吞公款，畏罪潜逃，他名下的相关财产全部抵押还款，现在住的房子早已属于齐琛宇，她根本没有售卖的资格。最终还是一无所得，只差把自己抵押给他。想到他曾对自己做的一切，胃里一阵泛酸，干吐了几次。自那件事发生之后，她没有心思吃饭，每天心惊胆战，夜里经常被噩梦吓醒，体重直线下降，精神恍惚。教练看了她的称重结果，愁容满面，提醒她要按时吃饭，否则扛不住赛前特训。果然在训练时，好几次在练习到一半体力透支，她不得不停下来，进行重量训练。
　　她强逼自己吃饭，体重渐渐回升。好在从小到大坚持训练，体质经过调养，在赛前恢复到正常范围，全国中学生运动大赛时获得初中组第一名，加上她在学业上的努力，老天爷没有忽视她，给了她最好的回报。她兴致冲冲收拾衣物，站在玄关看最后一眼生活了六年被称为“家”的屋子，见证她长大，家变，甚至……姚小洁不愿再回想，闭上眼，将眼泪逼回眼里。
　　听到身后的电子门锁开启，有人从外面进来。事件发生后，她修改密码，请人在里面加了三道锁。为了躲避齐琛宇，她特意留心他的生活作息，避免与他见面。她害怕再见面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你以为换了密码，我就进不来？”
　　“你以为只有你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
　　他结实巨大的个子像块木板，挡住出口，姚小洁想要把他推到一旁，他却一动不动定在那里。内心的恐惧席卷全身，强烈逃生的渴望刺激她的神经，不允许她软弱，她狠踢他的脚踝，拉扯他的衣服，嘴里不停念着“让开，让开！”
　　齐琛宇和之前一样面无表情，让姚小洁暗自祈祷不要那么倒霉。她急得差点哭出来，张开嘴正要大喊，齐琛宇用大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到沙发附近的地毯，用膝盖压在她的腹部。姚小洁用力推开他，他反而凑近她的脸，急促温热的呼吸直冲到她脸上，她扭开头躲避他的亲吻。
　　“小莼！小莼！”
　　“啪！”一个耳光猛地落到姚小洁右脸，她失去意识前看到魔鬼的狂笑，听见自己沦为他的附属品。
　　“你爸偷了我几千万，还拐走我老婆。他也只剩用女儿来还债。”
　　姚小洁环抱双臂，坐在冷风中已经有两个小时。她望着远处的教学楼，仍不想起身回去。躲不掉，也逃不掉。她摸到身边的一块玻璃碎片，噙着泪花，将碎片锋利的一端抵在半透明的肌肤上，一层薄皮之下透出微青的血管。只要用点力，一切都解脱了。她咬着唇，眼泪滑下脸颊，滴在手腕上。
　　“我现在只能这么做。”她安慰自己。
　　齐莼一把打掉姚小洁手里的玻璃碎片，钳子般抓住她的手腕，查看有没有伤口。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姚小洁擦掉泪痕，甩掉齐莼的手，站起身，没有多做解释，慢慢走出铁丝门。齐莼追上来，跟在她身后。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校道、走廊里都是学生。刚才打下课铃，姚小洁都没听到。齐莼仍叨叨不休，说姚小洁一开学就翘课，“已经是高一学生了，还像个小孩子。”她似乎已经忘了姚小洁曾经莫名其妙对她的冷战，即使升上高中，也选择同一所学校。姚小洁在看到新生名单之前，以为齐莼是因她而来。她来这里的确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齐琛宇用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服她，“你们从小关系那么要好，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闹不合。她孤单一个人没有朋友，难道你要丢下她不管？”另一个原因则是得知陈昱阳也要来就读，她便同意了齐琛宇的提议。
　　姚小洁充耳不闻，回到座位上。陈昱阳坐在她后面，每当她坐着，他便变着法的欺负她。不是拿笔杆敲她，就是吹她头发，或是将写着画着侮辱性词语图案的纸条贴在她身后。初中开始直到现在，他仍是生气她拒绝自己。仍然忘不了她让他尊严受辱，被同伴嘲笑。他只能拿她出气。姚小洁用手拂头发，摸到一张便签条，拿到眼前一看，纸上画着一个哭脸小人，旁边附带一句话：我是丑八怪。
　　她捏着画，若有所思，心中五味兼具，混杂在一起，感觉不出一点味来。苦笑一声，将纸揉成团，放进口袋里。
　　原以为拼命努力就能离开，再也不会见到齐琛宇和齐莼，没想到还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那么努力又有什么用？即使出了国，齐莼也要跟来，将来呢？若是嫁人，他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还会挑拨对方放弃我。姚小洁手中忽然施力，笔尖刻进本子里。注定逃不过，为什么要逃？不，不能任由他摆布。她抬起头，正对上齐莼的视线。她犹疑该笑还是该装作没看到，发现齐莼跳过她，看着身后的陈昱阳。这么多年，齐莼依旧心系在他身上。
　　高中学校里有游泳池，姚小洁更加不急着回家。到了夏天，泳池开放，她不顾其他人的眼光，换上学校用泳装，来到最高处的跳台，在所有人的注视和议论下，纵身跳进水中。激起的巨大水花溅得周围人一身水，惹来一片责骂。姚小洁不管这些，游了几个来回，休息一下，又回到跳台，换个姿势纵身下跃，这次身姿优美，落水时刻意双脚打开，拨起一池清水。
　　陈昱阳在旁看着，听几个男生议论。女生们见男生们直勾勾盯着姚小洁，又急又气。恨自己身材不如她的好，恨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一展泳技。她们叫住齐莼，听说她们关系好，希望能通过她认识姚小洁学习游泳。齐莼看了看姚小洁，她正在水里灵活地游来游去，活像条快活的鱼。以前想帮姚小洁多认识些朋友，反而害她遭受更多误解，齐莼犹豫不决该不该帮忙，陈昱阳过来说，应该帮忙，“让她去教人游泳，说不定能让她找到以前失去的快乐。”
　　他们看向已经变换蝶泳的姚小洁快速游向泳池一端，纷纷为她鼓掌吹口哨。姚小洁钻出水面，一手扶着墙，一手擦掉从头上流下的水滴，莫名其妙望着那些人。
　　当齐莼和陈昱阳站在姚小洁面前，她以为两人是来炫耀牵手成功。她眼睛飘过陈昱阳的手边，飞出窗外。外面阳光刺眼，校园里的大红色月季花开得像红宝石一样绚烂，甜美的花香无声无息飘进教室，熏得人如痴如醉。
　　他们俩说了一大堆，姚小洁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天气，不去游泳可太浪费了。拿起便携包，走出教室。
　　陈昱阳猛地拉住姚小洁手腕，她吓得花容失色，很大力挣脱他的手，便携包掉在地上，顾不得捡起，头也不回跑掉。留下陈昱阳和齐莼面面相觑。
　　校园里到处飞传姚小洁得了几次冠军，瞧不起一般人的流言。这些对姚小洁而言不过是小孩子间闹矛盾的气话，不值得上心。出事之后，她一度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为了不让大家谈论自己，不想再听人家议论自己的家人，她强迫自己走出黑暗，再次变回那个站在聚光灯下受众人瞩目的焦点。让他们看到自己的长处，以为这样就没有闲言碎语。她再次与齐莼重归于好，和小学时那样，一同上下学，她训练时，齐莼就在一旁等她。一起逛街，去图书馆，参观展览，讨论女生感兴趣的八卦。恍惚间，以为时间倒流，回到过去快乐的日子，重新来过。
　　一时的欢乐都是表象。
　　良好的自我满足在欺骗她。姚小洁望着水波荡漾的泳池，水面上倒映蓝天白云，还有她瘦弱的身影。用自我满足欺骗自己，给自己编造一个新的世界，活在里面，就能忘记现实带来的痛苦。所以才那么努力训练，为了得到优胜。只有看到那些奖杯奖牌，才能证明自己活得有价值，才不至于受到屈辱后仍能咬牙活下去。
　　每一次从跳台上跃下，姚小洁听到风在耳旁呼呼作响，身体一直往下坠，不知道要坠到哪里，结果会如何。落进水中的刹那，姚小洁仿佛回到羊水里。一切又回归原点。过去的种种，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速略过。若是能重新回去，该多好。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林筱月拿着行李，头也不回走出屋子，连个解释都那么吝啬，没有解开姚小洁的心结，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姚小洁面朝下飘在水面上，睁着通红的眼睛，也不知道那是水还是泪。
　　民警坐在齐莼对面的沙发里，鹰般锐利的双眼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姚小洁三天前往外寄了两封信，一封是包裹附带信件，寄往警局；一封只有信，寄给齐莼。警员收到包裹，以为是恶作剧，没有当回事扔在一旁，直到有人认真读完信，检查包裹里的物件，他们才恍然大悟，明白姚小洁为什么选择在学校游泳池结束生命。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字一句，郑重地问。
　　齐莼用手掌擦掉泪，吸着鼻子，哽咽地说：“小洁说……”
　　齐莼望着姚小洁一步一步走到泳池边缘，她不解姚小洁特意叮嘱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们见面的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爸？”
　　“为什么？为什么？！”姚小洁转过身，情绪激动地反问，“为什么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这么恨你，为什么我要放弃梦想，这些，你不是都很清楚吗？”
　　她知道不该把所有怨恨发泄到齐莼身上，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她。齐莼也是无辜的。
　　到最后，姚小洁于心不忍伤害齐莼，可是却无可奈何，只能把所有的秘密全部倾诉给她，期望她能明白。
　　齐莼听完后，眼神呆滞望着前方某处，她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有什么东西由不得她说不飞出身体。
　　“对不起。”在说出道歉之前，齐莼双手捂脸，嘤嘤哭泣。“对不起！”
　　等来等去，姚小洁只等到一句“对不起”。齐琛宇对她所做的事，怕是不能靠一句道歉就能一笔勾销。姚小洁心头一扯，牙齿咬得更紧，紧握的拳头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只能怪我们生错了地方。”姚小洁指着齐莼，“你也尝试过被家人背叛的滋味，知道当初我说‘心一点点碎裂如玻璃渣一样’的感受了吧？不过，你竟然一点也没表露出来，隐藏得很深。”
　　齐莼摇头，哑着声音说：“每天夜里躲在被子里哭。公司出了大事，已经让他神经焦虑，我不能再让他担心。”
　　姚小洁抱着双臂，冷笑，越笑越大声，笑得腰弯下去。“不能再让他担心？知道他一点也不担心吗？因为有我在。”姚小洁指着自己，说完这句话，泪顺着眼角滑出一个优美的线条，望着手腕上的伤疤。她试过无数次放弃生命，很多次被外界影响制止；不少次被软弱打败放弃；只有仅剩的一次，下手却没有成功。她划破薄薄的皮肤，把手腕放进浴缸里，看着透明的水流立刻被染红，心脏狂跳不止。只要这样再等一会儿就好。姚小洁一眨不眨盯着流水，身体渐渐无力，她垂着头靠在浴缸边，闭着眼等待进入梦乡。
　　终于可以回去了。她庆幸。心脏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过没多久，疲累如水波侵噬她的意识，心跳变得虚弱，每一次跳动像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气，齐琛宇冷漠残忍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心脏猛地跳了几次，振开沉重的眼皮，姚小洁挣扎着拿过毛巾，快速裹紧，从医药箱里拿出绷带和止血药粉，做紧急处理。还不能就这样结束。姚小洁用力扎紧绷带，血液一点点地渗透纱布，很快染红布条。她换了一次又一次绷带，整个晚上疲惫不堪，最后终于止住血。
　　不能让齐琛宇没有罪恶感的活下去。
　　姚小洁彻底不顾自己曾经建立的美好形象，由着旁人自作多情为她瞎操心，装作好心的唠叨闲言碎语。她穿上新买的连体泳装去学校游泳，引来男生们的注目，女生们的嫉妒。连隔壁学校的学生闻风而来，为一睹她姣好身材趋之若鹜，更是引发女生们的不满。她们集体联合起来孤立她，这更中了姚小洁的意。在人前大可不必装模作样，更乐得自在。
　　学校看中她的游泳天赋，本想借着她带领校队参加比赛，没想到校队女生联名要开除她，没等到校方回复，姚小洁主动退出泳队。不只是校队，连青少队也退了。没有训练，脱离管束，姚小洁这下子完全自由起来，如脱缰的马儿，在草原上奔腾撒欢。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彻底的疯狂之后，只有死寂。”
　　齐莼重读了最后一句，对姚小洁曾经做的一些在外人看来疯狂的事情，其实都是她隐藏焦躁内心的发泄。
　　“如果不这么做，她早就疯了。”
　　姚小洁把收集的证据整理保存，打包寄给警局。她放不下陈昱阳，约他见面，消解他心中的愧疚，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心里是有她的。而她，无法回应他。即使他恶言中伤、欺负她，她也只能接受，算作对他的歉意。
　　高考前两周，齐琛宇为了给齐莼放松考试压力，特意订了两张电影票，叫她邀姚小洁去看电影。他支开齐莼提前去取票，在姚小洁面前露出魔鬼的模样，将黑暗扩散整个房间。女生已经不再哭喊，她说服自己变成木头，可看到门外那只惊恐的眼睛，她知道好不容易练就的魔法失效了。她祈求魔鬼放过自己，心中默念咒语，只要念齐莼的名字，对方一定会救她。然而咒语根本没有起效。
　　齐莼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惨白脸等在电影院门口，不敢直视姚小洁状若死灰的眼神。
　　“我看到了。那天我爸让我先去影城取票，走到电梯口发现忘带手机。回家时恰巧被我看到了。她最后选择离开，就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她那一边。如果当初我及时冲进去，说不定……”
　　女民警叹息声微不可闻，说：“第一次的犯罪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直到正义出现。她在寄给警局的信里说，齐琛宇威胁她‘里面有人’，我们已经问过你父亲，那只是他吓唬姚小洁的。”
　　姚小洁飘在泳池水面，她即使哭，也是很冷静的，没有狂躁，愤怒，身体里只剩下仅供呼吸的空气，活着时的快乐，高兴，哀伤，痛苦，阴郁全在刹那间溶解在水中。
　　她望着纯净的蓝天，绵软的白云，想象着奔跑在茵茵草原上；又像漂浮在广袤的大海上，纯白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她闭上眼，周围很安静，只有两只鸽子叫着飞过树梢，很快消失在天边，被阳光晒热的池水像母亲肚子里带着温度的羊水，温柔地连同她的缺点一并包裹，不愿再听见外界吵闹，闭上眼，堵住耳朵，将讨厌的事物挡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