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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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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当天晚上,齐莼正在布置餐桌,看到电视上的一则新闻,内容提到学校泳池出现一具女尸,心脏不由自主猛跳了一下。“……死者为该校高三学生姚某,经现场勘查,排除他杀,系利刃割脉自杀,已在泳池底部找到凶器。据悉,保安巡逻时,经过游泳池发现……”
双手不可控制地发抖,两双筷子全部掉在桌面上。齐莼呆呆望着出现在银幕上姚小洁的学生证照片,今天下午和她见面的经历忽然变得不真实,照片中她那带着甜笑的脸渐渐模糊不清,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认识这么一个人。脑子里被人塞入千万只蜜蜂般嗡嗡作响,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倒在餐厅地板上。
齐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脑袋很痛,胸腔里空洞洞的,好像有人趁她睡熟时挖去了某个对她很重要的东西。对床的房门开着一道缝,客厅里的光线和若有似无的说话声钻进房间,在她周围织下无形的蛛丝。她扭开床头灯,时钟显示晚上九点三十六分。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趿着拖鞋去厨房找东西吃。
一名身穿制服的男民警恐怕是听到齐莼走路的声响,从客厅探出半个身子,紧跟着听到齐琛宇的话:“醒来了?这是我女儿。”他对前来的民警说。
齐莼愣了愣,手扶着墙壁迟迟不动。
女民警走过来,扶着她,“我们过来是例行公事,问几个问题就走,你别紧张。”齐莼想点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只好眨眼睛表示同意。
来到沙发旁,男民警特意让出个位子,让父女俩坐一起,齐莼却径直走向单人沙发,随手拿过靠枕,紧紧抱在怀里。
两位民警简单自我介绍后,男民警翻看手中文件,开门见山问:“我们调取了学校的监控,发现姚小洁生前最后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有你。你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根据时间显示,下午五点五十八到六点五十二这段时间你都在场。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你们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齐莼脱口而出,很快后悔自己的鲁莽。垂下头,绞弄手指,“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至少,我听不出来她要自杀。”
“你说和朋友逛街,原来是去见小洁?”
“小洁说见面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刚才还待客周到,彬彬有礼的齐琛宇猛地一吼,指责齐莼对小洁的不关心:“她可是你好朋友,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
齐莼和民警都被他的吼叫惊得差点从沙发里弹起来。齐莼扔下靠枕,跑进卧室锁上门锁,切实明白她的好朋友姚小洁再也不会回来,压在心底的伤心在躲进被子后发泄出来,她嚎啕大哭。民警走后,齐琛宇不论如何锤门喊叫,齐莼都当没听见。回想姚小洁最后对她说出的真相,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掀开被子,伸手够到摆放在书桌上她与姚小洁的合影。泪水滴在玻璃上,用手指拂去,擦不掉,就用力擦,把手指擦红擦痛也不在意。她坐在那张姚小洁送的条纹地毯,两人曾经一起去逛街,看到橱窗里挂着的地毯,独特的色彩和精致的纹路令她再也挪不开眼,可是齐琛宇说过不能随便买没用的东西,她只好决绝地放弃。本以为与之失之交臂,没想到小洁后来买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她哭着,抚摸地毯,回忆两人坐在毯子上面一起看书,一起听歌,一起讨论彼此的心事。从抽屉里翻出五大本相册,里面全都是她们俩三年级到高三之前的合照。一张张细看,齐莼才意识到,从初一那年起,如同迎春花般明媚的小洁,换成一张她仍认得出,却有所不同的脸——小洁的眼睛里熠熠光辉减弱,巧妙掩饰的阴郁躲在乌黑的眸子深处,挂在嘴上的笑好似画在一张纸上,只要愿意就能擦掉画成一张哭脸。
是她,都怪她不愿接受现实,才会让小洁经历那一切!齐莼自责地捶打地板,泪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齐莼挨着床沿过了一夜,醒来时头疼欲裂。环顾铺放在面前有关姚小洁的照片,她抓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重温她们俩一起度过的青涩时期,在似梦似幻的混沌中度过了好几天。齐琛宇这些天也不知在忙碌什么,很少回家。齐莼感觉不到饿,嘴唇干燥起皮她也没有发觉,直到第四天上午,上回来的两名警察带着姚小洁的信件按响门铃。民警解释上来时看到她家信箱里塞了很多东西,顺手整理发现夹在小广告里的来信。
“小洁说,三天后我会收到一份礼物。”齐莼有气无力说,撕信的手使不上力气,民警见了,主动帮她撕开,取出书信。女民警在厨房里快速热了杯牛奶,递给齐莼。她含了一口牛奶,眼眶里渐渐温热,泪水如雨滴落进杯子里,溅起一圈圈波纹。
“是我对不起她……都怪我太懦弱。”
两位民警互望一眼,彼此欲言又止,隔了会儿,女民警缓缓说:“有件事需要先和你说明,你的父亲齐琛宇涉嫌刑事和金融犯罪,已经被刑拘。”
齐莼呆愣的抬起头,僵直后背,不发一言。她看着手中的牛奶,舔了舔嘴唇,“是吗。”
民警们面无表情,其中一人取出记录簿和笔,静静等着齐莼继续开口。
姚小洁出生在体育世家。母亲林筱月是花样游泳队的队员,年纪轻轻就已参加过很多大小比赛,获得不少名次。她是省队里公认的美人坯子,身段优雅苗条,在水中俨然就是位高傲俏丽的天鹅公主。林筱月似乎天生高傲冷然,又似乎后天的严格训练,造就她坚强忍辱的性格。为了获得出国比赛的机会,在训练上决不懈怠,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十多个小时不是练舞,就是常规训练。她的笑容干净,眼睛里总是闪着宝石般的光芒。走起路来,常常脚尖先落地,脚跟还没落下,第二只脚就跨出去了。一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像被风吹起来似的,既飘摇又轻盈,看得人心生荡漾。
林筱月从来没和姚小洁说起是怎么和身为教练的姚旨升相恋相婚的。知道肚子里有个小生命,林筱月要强的骨子里萌生出“要把孩子生下来,要给她一个家”的想法。从小在训练馆长大,心中只有一个必胜的念头,单纯的少女便成了他的“攻克对象”。他是她的初恋,亦是第一个男人,甜言蜜语和温柔体贴攻进她灰白无趣的世界,再坚强不服输的性子也会像泡在牛奶中的饼干变得绵软松懈,所有的原则不再是原则。她不顾背负拆散他人家庭的流言碎语,放弃遥远的梦想,果断和刚离婚没多久的姚旨升结婚。
姚小洁还没满月,林筱月就把她放进婴儿浴盆里学游泳,稍微大一点带她去省队训练馆练习。姚小洁看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练游泳,她兴奋得在旁边尖叫,跑上去要抱他们。泳队的人对她很好,休息间隙常常和她一起练游泳,给她带零食。她把训练馆当自己家一样,一天不去,拖着林筱月的手往玄关拽,哭着闹着要去游泳。有一天,姚小洁练完芭蕾去训练馆,今天新学会的动作被老师表扬,她想快点告诉爸爸,要在他面前表演。她来到场馆,熟识的姐姐告诉她,爸爸去办公室了,同行的还有另一个认识的姐姐。姚小洁并没有注意到姐姐言语间的犹豫,也没接受去买冰淇淋的提议,跑去姚旨升的办公室。平时进门前她都会敲门——林筱月教她来训练馆一定要遵守的几个规则,做不到就不带她来——这次她太高兴,门也没敲闯进去,姚旨升和那个认识的姐姐全身光溜溜躺在长沙发里,姚小洁懵懂地望着眼前的人,一声“爸爸”叫得沁甜,令衣着不整的女生自知羞愧,灰溜溜地逃走。被撞破好事的姚旨升气得面红耳赤,事后狠狠给了姚小洁一个耳光。
姚旨升不改猫偷腥的习惯,最后被省队开除。闲在家中的姚旨升以酒当水,整天喝得醉醺醺,常常抓着一点小事就打骂姚小洁,为了保护她,林筱月身上布满淤青和破口。她暗骂自己的无能,后悔当初放弃大好前程。望着眼前发疯的男人,自问到底看上了他什么,思来想去,还不都是为了能有更多比赛机会?为了去更广阔的世界,她选择依赖一个男人,以为这样可以离实现梦想更近一点,哪知道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付出无数的努力得来的名誉和荣耀一夜尽失,在外人心中变成一个引诱已婚男人的轻佻女人。一个月下来,林筱月瘦得皮包骨,光滑的肌肤松弛发黄,整日站在阳台远眺。她回头看到,姚小洁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心中酸楚难受,狠下心同内心里另一个自己进行一番搏斗,获得胜利的她逼自己忍下来,不顾父母的劝说选择了原谅。她相信,只要她当做没发生,姚旨升一定会回到身边。林筱月辞去泳队教练的工作,托朋友在地方训练基地找了份差,搬回老家,满怀期待破碎的关系换个新环境能焕然一新。姚小洁跟着来到林筱月的家乡,进入母亲就读过的小学,认识了同班的齐莼。
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手工课后,同学们讨论谁做的手工最好,齐莼看了看自己的花朵折纸,大家做的不是机器人就是动物,不仅细致逼真,而且画的花纹也很好看,她把纸花塞进抽屉,当做没听到静静看书。姚小洁见了,把自己做的许愿星捧在手心里,送到齐莼眼前。
“我妈妈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你又何必在意?”
她把许愿星送给齐莼,笑着说:“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从那天起,两人约好在十字路口碰头,一起去上学,放学后在路口道别,隔着马路仍是依依不舍挥手说“明天见”。齐莼知道姚小洁放学后要去练习芭蕾和游泳,就和家人说要去看小洁训练,和她一起回家。
姚小洁渐渐明白了父母之间碎裂的感情。不论在家里遭受醉酒父亲发泄性打骂,第二天她依旧强装笑脸,穿上校服去学校。为了不被同学隔绝在外,她总是在洗澡和睡觉前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学习上除了林筱月的严格督促,她自己为了能和同学有话说,每天训练结束,还会再花两个小时做课外习题;多阅读,多关注许多有趣的东西,任何话题都能聊得上。一个大家听完还没反应过来的冷笑话,她能笑得把牙露出来;课上老师讲解的题目有同学没有理解,她会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教会对方;偶尔会因为记错课表,忘带学习用具,而显出天然单纯的一面,连老师都不忍心批评,同学们觉得她很有趣,乐意和她做朋友。齐莼和她比起来,显得很羞涩,本来想帮她拉进班上圈子,反而被她带进了更丰富多彩的世界。齐莼去看姚小洁练习芭蕾,陪同她去训练馆练花样游泳,在那里看到上过电视的运动员;周末在林筱月的带领下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园玩;和其他同学邀约在图书馆学习,或者参观博物馆,去展览馆看主题展。姚小洁给她介绍了许多新朋友,一同增长许多新见识,两人越来越要好,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常常被同学问“齐莼/姚小洁去哪了?”“齐莼/姚小洁今天怎么没来?”老师会让其中一人带话:“记得把资料交给齐莼/姚小洁。”两人互相调侃成为彼此的经纪人,“为了应对人们的问题,必须熟知对方的一切。”
一个周末,齐莼约姚小洁去家里玩,齐琛宇和陈梦为了欢迎齐莼好朋友来玩,特意烤了蛋糕饼干,做了许多小点心零食和饮料,还把家里打扮得干干净净。站在玄关的姚小洁看得嘴都合不拢,傻傻站着好半天,齐琛宇笑得捂着腹部,搂着她肩膀的陈梦则领她来到客厅。齐莼带姚小洁参观完房间,回到客厅写作业的间隙,齐琛宇和陈梦在厨房忙着准备午饭,时不时出来和她们闲聊。两个女孩边吃零食边讨论班上的趣事,说某某老喜欢恶作剧姚小洁,“肯定是喜欢你。”齐莼嘲笑,又说谁谁说谁谁谁很讨厌,结果她们真的绝交了。姚小洁在听到绝交时,对齐莼说她们绝不会绝交,“不管什么事,都一定会先考虑齐莼。”
“如果我们同时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把他让给我吗?”齐莼问。
姚小洁拍着胸脯,回答得干脆利落:“当然!”
齐氏夫妻早听闻姚小洁会芭蕾,在齐莼的提议下,姚小洁便拿出手机播放乐曲,跟着音乐一起舞蹈。她时而仰颈,柔软的腰身向后弯曲,细长的腿绷得笔直,在地板上如一只小天鹅蹦蹦跳跳;时而双手如展翅挥舞,脚尖轻盈旋转,抬起双腿轻轻跃起,仿佛飞翔在天空中,引得一家人连连赞叹,齐齐拍手。
得知她在游泳训练基地训练,还参加过少儿组比赛,齐氏夫妻更是讶异,开玩笑说早知道把齐莼也送去游泳队。过没几天,姚小洁跟家人提起要请齐莼来家里玩,姚旨升带着残留的酒气指骂她请朋友来也不看看家里情况。姚小洁环顾乱糟糟的客厅,站在那里低着头默默揩泪。他借着酒疯和林筱月吵架,责备她没有看好姚小洁,害自己丢掉饭碗。林筱月头几次还会和他争执,看到躲在一旁哭泣的姚小洁,她实在忍受不住漫无天日的争吵,收拾行李搬回娘家。
抬脚要出门,发觉衣角被扯住,她回头一看,姚小洁揉着哭红的眼睛问:“妈妈你要去哪?”
“小洁要和妈妈一起走吗?”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意。
“不要。”
“是吗?”她苦笑,莫名感到一丝轻松。她发觉真实想法是逃脱这个家,远离与这里相关的一切,暗自骂着自己的自私。
“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林筱月看着她,痛恨自己忘了当初做出的决定。她抱着姚小洁,两人坐在门口相拥而泣。
林筱月冷静等姚旨升酒意散去,神志清醒时,两人好好讨论他们的关系是合是散。那日下午的光线透过窗户铺洒在客厅地板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由明转暗,屋子里的黑暗越来越深。姚小洁放学回来,伸手开灯,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父母,他们面容平静,手牵着手。她一惊,坐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什么话都没说,眼泪不听劝地流下来。
林筱月用力擦掉风干的泪痕,抚着姚小洁的泪脸,安慰:“傻孩子,我去给你做饭。”头朝着阳台的姚旨升揉了揉鼻子,起身进了厕所。
吃饭间,姚旨升破天荒地给姚小洁夹了块红烧肉,抱歉他曾对她做的一切,答应她往后再也不喝酒,一定正正经经工作,做一个好爸爸。姚小洁哽着声音,扒了一口饭,觉得今晚的红烧肉是她至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
周末,姚小洁和父母一起做大扫除,她从来没觉得家里竟然这么明亮,风里还带着丁香花的味道。她邀请齐莼来家里做客,那天她们玩得很开心。期中考家长会结束,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餐饭。酒席间,齐琛宇得知姚旨升待业在家,便请他来公司上班。一来二去,两家人关系更紧密。齐琛宇公司经营稳定,连带着姚旨升工作顺风顺水。两年后,两个孩子面临升学,考虑到她们能常见面,齐琛宇提议换房子,搬到一起,见面更方便。搬家那天,看到齐莼和姚小洁发现新家就在彼此对面,高兴得又是尖叫,又是雀跃,两家夫妇也是满心欢喜。
所有的喜悦和幸福都是悲剧的起点。姚小洁从一本书上看到这句话,心头被猛烈敲了一记。她和队友在六年级夏天一起去参加比赛,父母和齐家也到场为她加油。她的头发抹了很多带金粉的凝胶,全部拢起扎成一个发髻,用一个粉色缀花发网固定,在灯光下金粉闪耀,粉花娇柔。她咯咯笑个不停,让人无法忽视两个如苹果般粉润饱满的腮颊。一件装饰华而不媚的粉色泳装勾勒出她开始发育的身姿,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年轻时期的林筱月。姚旨升一时间看呆了,望了望身边的林筱月,她笑着麻利地帮女儿整理服装,甚至比女儿更激动紧张,仿佛参赛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齐琛宇欣喜地抱住姚小洁,祝愿她带着奖牌凯旋。接受了家人朋友的拥抱和祝福后,姚小洁同队友们一同下到水里,在泳池中间摆好姿势,等待比赛的开始。
一首欢快的曲子从喇叭里扩散,充斥整个赛场。姚小洁已然和从前不同了,她笑容越发迷人,站在泳池正中央,高傲地抬起头,聚光灯汇集在她的头顶,凸显逐渐明朗的下巴。纤臂高举,视线如丝滑过扬起的手指,将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凝聚在闪着光芒的指尖之上。在场的人都被她的灵动带入到一群小天鹅悠闲划水的世界。它们觉得肚子饿了,把头扎到水下捉鱼吃;吃饱了,开心地挥起翅膀,仰颈高歌;它们围着同伴互相捉弄,玩得兴起,便躲进芦苇丛里捉迷藏;玩累了,低下头顺理油光发亮的羽毛,惬意自在。姚小洁和同伴们动作整齐划一,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同时,结束所有的动作,她们青春而灵气的脸上笑容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