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雅 颂》五朔节

1、风（一）

　　我是小星，是沂水镇马员外家的一名丫鬟。

　　马员外家祖上原是麻布商人，在蜀中一带也是相当有名望的一族，无奈后来丝绸业兴起，麻布市场萎靡，导致家道中落，后不得不由蜀中迁出至沂水居住。而我就是在马员外家集体迁居途径洛风崖时被救起的。据说当时我身着一套破烂不堪的黑色衣服,躺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要不是赶车的何伯眼神好，我很可能就这么被马车碾过去了。

　　醒来后他们问我的来历，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的头上有伤口，所以大家认为我是被撞坏了头，不记得了。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不过不记得的是这个世界的一切，我记得的是我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我，任风，十七岁，本应在迩水河中溺死，清醒过来时，却见到古香古色的木床，幔帘，一个全身古装的少女温柔的问我：“小妹妹，你醒过来了？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我不舒服，那里都不舒服，因为我稍稍动动手脚就发现，这不是我的身体，依据我所看到的大小，现在这副身体大概只有十岁左右，无怪乎那也不大的少女还叫我小妹妹。这该算作是借尸还魂还是灵魂转世呢？难道是老天看我对原来的世界毫无留恋，所以打算让我来一次时空之旅吗？我死了，还要再落井下石一次吗？真是够狠的！我暗暗咬牙。

　　环顾四周，“姐姐，这里是那里？”先问好，再做打算。我以一种怯生生的童音询问着我面前的大约十五、六的少女。

　　“这里是云来客栈，我家老爷救了你，小妹妹你怎么会受伤晕倒在路上，你的父母呢？”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姐姐，你家老爷是谁啊？”

　　“老爷来了。”伴着一声吆喝，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看样子来了不少人。果然当头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后头有两位被丫鬟搀进来的夫人，再后面是两位年轻人，跟老者有几分相象，应该是这家的公子了吧。

　　“小姑娘，你醒了啊，你叫什么名字啊？”老者很慈祥。

　　我犹豫了一下，像是思考的样子。“爷爷，我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你知道吗？”

　　“你不记得了吗？那你父母的名字呢？还记得吗？或是你家在那，有印象吗？”老者似乎也没料到我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茫然的摇了摇头。

　　老者叹口气，吩咐道：“叫阿福，去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人家遗失了孩子。”“是，爹。”年轻男子有一个人匆匆走了出去。

　　“小姑娘，你先在这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们找到你的家人就送你回去，另外，你若有什么记起来的东西也要及时同我们说啊。”老者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两位夫人倒是以一种怜悯的眼光看我，同情的说：“这可怜的孩子，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真是造孽呦！”“就是啊，谁家的父母这么狠心，竟让这么小的女儿落得如此惨状，那一身的伤，我都不忍心看了……”说着说着，竟真有些呜咽了。

　　还真是说风见雨，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啊，干脆索性什么都不说，装做手足无措的样子，反正我这身子也是十岁的小孩，没人会要求孩子作什么的。

　　“娘，姨娘，旅途劳顿，你们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留下的那个年轻人冷冷淡淡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就扶着两位夫人走了。

　　终于清静了，我长吁一口气。走到窗前，打开吱吱嘎嘎的木窗，楼下是过往的行人，以及摆摊吆喝的小贩，不过，都是古代装扮。感觉象是在古装剧中客串群众演员。就不知道主角是武功盖世的大侠，还是权倾朝野的历史人物了。

　　我试着动了动手脚，身子虽小，可是行动却异常敏捷，不像是一般人家十岁孩子该有的笨拙，而且感觉身子很轻，似乎轻轻一纵就可直上云霄。于是我试着向上跳了一下，咚的一声，我没想到能跳那么高，结果撞到屋顶摔了下来。好疼，我暗道。

　　“哎呀，你怎么可以起来，快回去躺好，你的伤还没好呢，小心又着凉了啊”照顾我的少女好象听到了响声，进来看见我在地上坐着，以为我是下床摔到了也不以为意。又扶我上床躺着。

　　我顺从的躺下了，同时也慢慢思考着我目前的处境。看样子这身体的原主人，是学过武功这个东西的，手上的茧子很厚，加上身上的伤，这看起来不像是个单纯被父母遗弃的小孩呢。既是有功夫在身，一般人也欺负不了，何况是被人害的全身是伤，晕倒在路上。比较有可能性的是有什么人追杀，欲铲除我，却被我脱逃了出来。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想铲除的人死了，我却莫名奇妙成为这身体的主人，所以会理所当然的成为新的追杀目标。原主人也许家里很有钱，也许是什么皇亲国戚，也许有什么武功秘籍，但不管如何，她原来会武功还被人害成这个样子，那现在毫不懂武功的我就更有可能丢掉小命了。反正原来的灵魂不在，我也不知道这之中有什么恩怨情仇，与其冒着生命危险去认祖归宗，还不如就此斩断过往一切，重新来过。

　　主意打定，我看向坐在一边的少女，呜咽着说道：“姐姐，姐姐——，我好怕。”同时眼泪就如露珠划落在长长的睫毛上，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我要是找不到我的父母、家人该怎么办啊？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你别哭啊”少女慌了手脚，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抓着被角，不由得心一软“你要是找不到你的家人，就跟我们在一起吧”

　　“这样能行吗？”我小声怯怯的问着。

　　“行，”少女不由的一阵怜惜，“你放心吧，我们家老爷人最好了，人人都称是马善人，而且我也会帮你说好话的。”

　　“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脸上尤有泪痕，但嘴边却绽出甜美的笑颜。犹如乍晴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大地。少女已是看的痴了。我微笑的摇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哦，我啊，我叫翡翠”少女回过神来，脸微微一红“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端晚粥来。你等着啊。”说完已是一路风的跑走了。

　　“唉，唯今之计，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正思索着，忽然翡翠又折了回来，眼眶红红的，抱住我就开始哭起来，边哭还边说：“可怜的妹妹，你——，你爹娘他们，他们——呜——”

　　虽然只有这几个字，可我也猜到他们凶多吉少了。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死去的人，不过还真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翡翠姐姐，怎么了？”我装做一派天真的问着，一边还不忘思索我听到噩耗的反应是应该痛苦流涕呢，还是应该直接晕倒呢？

　　“妹妹，你——你爹娘他们——他们都被强盗杀死了，呜——”

　　“……”还是选择晕倒吧，我一边闭上眼睛一边暗自叹口气，闭上眼睛比硬要眼睛挤出那么多泪水省事多了。

　　“妹妹，妹妹，你醒醒……”翡翠见我脸色发白，身体发软，急忙又跑了出去：“老爷，老爷，不好了……”

　　又是一大堆人围在了我的床边，我怕他们又把大夫叫来，只好在马员外进门的时候很给他面子的悠悠醒转。

　　“爹，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要哭一下意思意思的，“我要去找我爹，娘……”说着我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哆嗦的小手，浓浓的鼻音，下床时由于太着急，险些摔到在地上，这，应该可以勾起在场诸位的同情心了吧。

　　果然，两位夫人首当其冲，一左一右扶住了我，“乖孩子，你别着急，唉，作孽呦”“就是啊，小星这么小就成了孤儿……真是可怜……”两人同时拿出了手帕抹眼泪，小星是我的名字吗？哭归哭，我的耳朵可是树的很尖的，不过看样子是征服了两个，再接再励吧，我暗自给自己加油。

　　“爹，娘，不要，你们不要抛下星儿，星儿——，星儿——”我大口喘着气，肩一抖一抖的，哭的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走了，星儿，星儿以后要怎么办啊，呜——”再晕一下吧，加强效果！我又闭上了眼睛，不过全身都在哆嗦，看，我都哭抽筋了，你们再不理我就太没人性了。

　　“好孩子，别哭了”马员外叹口气，看样子心里已经是十分不舍了“小星啊，你还能想起来什么吗？”

　　我缓了口气，摇头，继续呜咽。

　　“老爷，那书生一家再没别的亲戚，所以才会一家三口上京赶考，为了安全才与镖队同行，结果镖队招劫，他们也受牵连死于非命。小星姑娘怕是再没什么可依靠的人了。”说话的人是一个胖墩墩的老头，看样子是去打听我的来历的那位福伯了。

　　“老爷，我们就带着小星一起走吧，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说话的是翡翠，果然先拿下她是最有效的。不枉我跟她叫了好几声姐姐。

　　“是啊，老爷，就带着她一起走吧，我们虽说日子也是难过，可添双碗筷总还是可以的，不然就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夫人都发话了，我估计总该是可以的了吧？

　　果然，马员外站起身来说道：“也罢，小星啊，你就同我们一起走吧。路途艰难，但马家决不会饿着你的。”

　　我止住哭声，给马员外和在场的人都施了一礼，“谢谢老爷，夫人，小星以后一定努力做事，报答老爷、夫人的救命之恩。”

　　“好，好孩子”马员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不愧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只是在我这落败之家，倒是委屈了你。”回头吩咐翡翠说：“翡翠啊，你以后多照顾点儿小星，她身上有伤，需要好好休养。”

　　“是，老爷，我会把小星当亲妹子来照顾的。”翡翠急忙应道。

　　结了，我心道，不愧是积善之家，还真是……善良啊！

　　不久，我们一行人就到了沂水镇。沂水镇的父母官黄大人是老爷的故友，所以我们顺利的买下了一栋大房子，重新开始生活。

　　马员外家里因家道中落，很多事情就连少爷们都得亲历亲为，所以主子们和下人们的区别也没那么明显。大家都知道生活艰难，所以彼此异常团结，日子过的倒也和顺。我虽然给自己的定位是丫鬟，不过却没有人拿我当丫鬟看，每个人都知道我可怜的身世，所以对我格外关照。厨房里一有什么好吃的福婶总是不忘给我预备一份，夫人有什么好布料，也总是想着给我添件衣裳，十岁的我做不了什么重活，可每当我想打扫时，都会被翡翠姐接过去，结果弄的我每天无所事事，还吃好的穿好的，唉，小姐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过了一个月，我也摸透了马家各个人的习性。大家长马员外是个耳根子软的老好人，做事优柔寡断，也难怪在蜀中被人排挤，被逼迁居沂水。两个夫人是典型封建主义教育出来的小家碧玉，除了每天绣花，什么也都做不了。福伯是管家，主管内外大小事物，在马家服务了一辈子，资格最老，他说的话连老爷、夫人都要听上几分的。福婶是负责厨房的，做的一手好菜。翡翠也是从小在马家长大的，跟各个人都有很深厚的感情，做事风风火火，是个急性子。大少爷是二夫人的，为人敦厚老实，略显木呐。二少爷则是大夫人的孩子，处事冷静，但自视甚高。显然是受封建思想荼毒严重的一家人呢，就不知会不会有兄弟争遗产的戏码上演了呢。不过算了，反正也不关我事，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值得一提的倒是赶车的何伯，他有一双利眼，不是说是他最先在草丛中发现的我，而是我常常发现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中若有似无的精光，当面他总会客气的唤我一声小星姑娘，而一转身，我却总会察觉他在不着痕迹的观察我，我觉得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但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他知道我在伪装吗？老爷一家从蜀中迁往沂水必过洛风崖，而洛风崖地势险峻，山峰高耸入云，栈道围山峰而下，稍有不甚就会跌落崖底，所以老爷才在前面的客栈雇了他，也就是说他是在救我的前一天进的马家。会不会就是为了我才进的马家呢？他还救了我，那应该不是敌人，而是站在我这边的人了，那为什么不认我呢？是察觉出来我不是原来身体的主人了吗？可我装失忆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而且不是说我爹娘都被强盗砍死了吗？那他又是什么人呢？疑问很多，但现在却都无解，又看不出他是敌是友，我也只好佯装不知，以不变应万变了。

　　马家开的布坊生意并不是很好，虽有黄大人的关照而常常接一些官家、衙门的公家活，但也仅仅能维持度日而已，当地百姓已经习惯去熟悉的店铺买衣服、布料了，马家初来乍到，价钱也并不比别家布店便宜，所以很难打开市场的。而马家人竟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仍遵循着以往的方式，没有而且看样子也不想有丝毫的改变。只是一味抱怨着为什么买布、作衣服的人那么少，这些我虽看在眼里，但我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且现在的我已经被何伯盯上了，还是不要太显山露水的好。

　　忽几日不见何伯，少了他那种针芒刺背的监视，我不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于是跑去问翡翠，她一边忙着烧水，一边回答我：“哦，最近生意不太好，二少爷让何伯赶车去苏州采布料样子去了，说是新样子可能会好卖一点，可能会过几个月回来吧。”去苏州了？不，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只是翡翠也不知道罢了。

　　“翡翠姐，烧水是要给老爷、少爷们送茶的吗？我帮你去送吧，都你一个人做，好辛苦哦，以后有端茶、倒水这样的小活就交给我吧。我一定能做好的。”我在一边拍胸脯保证。

　　翡翠看我一副“我很行”的小大人模样不由得被我逗乐了，“好，以后就交给你了，不过你要多加小心一点，千万不要烫伤了。”

　　“恩，我去了”我转身出去就直奔二少爷的厢房，不在。看样子是在老爷的书房议事。我又转去书房。轻手轻脚悄悄来到书房门口，果然，老爷同二少爷正在里面小声谈论着什么。我凝神细听，竟也听的清清楚楚。

　　“爹，你说这个小星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何伯要留下五千两银票感谢我们收留她，而又要保证不让她离开呢？何伯跟她是认识的吗？不是说小星的父母都被强盗杀了吗？那何伯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他说去苏州寻亲，为什么又不带着小星一起呢？而且又不让我们说，只是对外宣称他去采布料样子了，真是奇怪，想不明白。”
　　“是啊，我也是一样，想不明白。”马员外沉思良久，“也许何伯这么做有他的道理，毕竟此去苏州路途遥远，带着受伤刚好的小星也是不太方便。”

　　果然，何伯是知道我的来历的。我缓缓退到长廊，然后吸口气，嘭、嘭的跑起来，到书房门口才停下，敲门，进去，甜甜的笑。二少爷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不过马上就消失了。

　　我正要倒茶，却见福伯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老爷，黄大人昨夜病逝，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老爷、少爷都是一惊，“不是说只是染上了些风寒吗？怎么会……？福伯，快备马，我们要马上去黄府一趟……”

　　午后温暖的阳光忽被云层遮盖，飘零的树叶也随风打着螺旋，我缓缓盖上了壶盖，望向窗外，秋风乍起，是要变天了吗？果然，眨眼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砸了下来。我撑起伞走入雨中，并不是想雨中赏景，而是我需要好好的思考一下。思考一下我所处的环境以及我的去，还是留。